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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祉宁二十二年,祸起西符,中洲乱。

      中洲旸朝无数流民外涌,北洲边陲诸城,开城门救济的,人满为患,贼盗肆虐;不开城门的,车马不通,商业不兴;开城门不救济的,为驱流民加派兵马,投石焚烧无所不用。

      旸朝虽每况愈下,但仍是最富饶之地,牵一发动全身,兵家逐鹿中洲,天下百废不兴,唯独逃命用的船业尚算亨通。

      月卿和从成衣铺子的试衣处换了身不合身的衣裳就一路跑一路跑,直到腿脚再迈不动,腰下弯双手撑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休憩。

      赵氏的家丁追了她十来日了,被她甩掉又差点追上,甩掉又差点追上,循环往复,这些日子她翻墙的本事都比原来更上许多层。

      原打算趁着码头日落前,天色略暗下去的时候,借来往的车船还有客流人头拥挤,她变个装再跑,没成想还在试衣就听见铺子里搜查来的粗嘎男声。

      衣服换好了,旧衣裳也不要了,月卿和扔下几块钱跳窗子跑了。

      也得亏铺子的掌柜没见识过哪家姑娘翻窗的本事,否则绝不能在墙上掏个翻窗出来。

      月卿和换的是条普通得不能再泯然众人的浅灰麻布裙,她个高,一走动就露出脚上的缎子平底鞋。鞋子早从浅黄磨成了不成样的深黄,底子的厚布层早就毛边拉线,鞋面斑斑驳驳沾着凝固的灰点,和干净的新衣极其不配,一看就有猫腻。

      谁会用粗布麻衣配缎子鞋面?

      她后悔,换衣裳时要动作再快些她就能顺便换双鞋。

      现下光看一身搭配,仿佛个受了好心人捐衣的叫花子。

      月卿和啧一声,一想,她还真不如个讨饭的,无家可归,身上钱财所剩无多,不知去处,说不定明天就死了,起码乞讨是个稳定职业。

      渡口水岸,巨大的海船停得不正,有人从上头下来,也有人拎着箧篓包裹进入船舱。

      月卿和不知岸边停驻的船会驶向什么地方,但她计划登船,随便到哪里去都行,左右她全部的家当也就剩身上的十来块碎银了,要紧的是摆脱后头追她的狗腿子们。

      轮船入舱的门口站着两个持长枪、披鳞甲的兵,人高马大的怪吓人,拦了月卿和两次不让她进,只因她孤零零一个女子,便什么都难做。

      月卿和好说歹说,进去找人也不行,问哪里可以付钱登船也不答。

      说又说不通,站在船外的高地暴露自己又不是办法。月卿和只好捂住自己除了一头黑直的长发啥也没有的头顶,假装帷帽丢了下船,顺便挡挡脸。

      十六七岁的姑娘,无望地站在木桩和麻绳组合的码头护栏边,慢慢放下捂在头上的手,搭到护栏的桩子上,注目哗哗撞击岸壁的浑绿咸水,深不见底。

      没有办法了,找衙门、敲登闻鼓都没用,他们都是一伙儿的,乱世,人只能顾及自己。

      躲不掉的话,就只能投海了,也总比被捉回去好。月卿和绝望地想。

      “姑娘。”
      有人找她搭话,“就你一个人?”

      月卿和回头,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五十岁朝外,头发挽在头顶,穿得朴素,背上还有个竹篓,篓里垫着布,布上坐了个小孩。

      她不回答,那老妇也不气馁:“我就是看姑娘独自一个人在这边站久了,怪可怜的,遇上什么事了?”

      “婶子也要坐船么?”
      独身的女子是不被允许上船的,月卿和有了主意,不管这老婶子要不要坐船,反正能领她上船就行。

      婶子笑逐颜开:“那可巧,我也坐船。”

      月卿和视线落到地上,装出惹了麻烦的惭愧:“海上风大,将我帷帽刮掉了,下了船来找,帷帽没找到,他也不让我进去了。”
      越说越委屈,眶子可见地红泛起来,“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连盘缠都落在船里。婶子可否行个方便带我登船,登了船我就拿钱给您。谢谢婶子!”

      “多大事儿,叫我秀姨就好了。”
      女人自来熟,丁点儿不见外,一把抓了月卿和的小臂就上船。

      月卿和喜出望外:“谢谢秀姨大恩!”

      秀姨道她客气,趁月卿和高兴着没注意,朝甲板上一个叼着草梗的矮胖汉子点头示意。

      那汉子回应着点了点头,根部被嚼烂的草梗随之被唾进海水。

      秀姨领着月卿和登船,那矮胖男人也朝船舱口走去。

      秀姨到门口,把装孩子的背篓卸给矮胖男人:“坐哪儿?”

      月卿和也看过去,是个比她至多高半个头的男人,胖却不虚,壮得狠,穿着洗得褪了色的短衫也能隐隐约约看见起伏的臂膀肌肉。

      男人看着打量她,露出个奇怪的笑。

      他身上一股恶心的生肉荤油味儿,熏得月卿和想吐,联想到秀姨的热情,心想她可够倒血霉的,那框子里的孩子也够倒霉的,但眼下她只有能力自保。

      进了船,秀姨没往人多的客舱里走,月卿和看看前头走的秀姨,再看看后面跟上的矮胖男人,转身拔腿就往右手间的廊道狂奔。

      “站住!”
      后面的汉子大喊出蹩脚平调的旸朝官话,企图唬住她。

      那秀姨热情得过分,独自带孩子的女人哪来的闲心闲力管别人的事?那男人也凶神恶煞,怕不是做拐卖的团伙。

      月卿和不傻,前有狼后有虎的,她想着还不如以毒攻毒,先甩了身后的恶虎再对付前头的豺狼。

      她逃跑的运气挺好,正是用晚膳的时段,被她逃到了供餐的地方。

      坐海船还能不自备干粮任船家宰割的船客,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所以这便是整个渡口最宁静的地方,仿佛满人间的沉浮冷暖都无关紧要。

      海上的陆货最奢侈,尤其是酒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一盅酒少说也十几铜板,几十几百的也有。月卿和没喝过,但以她的见识,酒盅越好看的,酒就卖得越贵。

      她急匆匆环顾两回,锁定一桌,那桌几个男子,坐着都能看出个个人高马大。桌上摆了些菜及几瓶酒,大鱼大肉全是一眼望去价格不菲的食物,一桌的消耗顶这大荒年岁寻常人家一个月的伙食。

      身后传来骚动,月卿和知道他们来了,以最矫捷的速度一把抢过桌上一瓶酒满的雕花琉璃盅,啪地扔到身后。

      一桌的三个男人俱是被唬了一跳。

      月卿和此时甚是不太雅观,她自己不太会绑头发,松松垮垮的发辫早就在逃跑中散开,披头散发,一身宽肥的衣衫凌乱,露出的鞋面又不干净,乱葬岗的女鬼都没她埋汰。

      正常人也怕被疯子缠上,三个年轻人纷纷站起来,酒气与指摘一同从他们嘴里出来。

      “做什么!做什么!”

      “何处的疯子出来撒泼?”

      “这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发疯?!”

      这一桌靠墙,唯有最里边座位的青年一言不发,看着也比别的人年轻,却更沉稳。

      他不饮酒,只执一白瓷的饮茶杯,孤静地与混乱隔离着。

      这人长得真好看啊,旃檀白衣,星冠月貌,眼是桃花飞瓣沉水,鼻若山峭直。品酒的薄唇微抿,俊秀得跟插天山庙里无人供奉而云雾自作香火的神仙一般离尘。

      尤其她眼前还有一层乱发挡着视线,雾里看花美不胜收。

      来不及久久羡叹于如玉容貌,月卿和盯着他,哀切求助:“求求公子救我,人牙子……”

      她一句可怜的话没说完,身后的女人已经追来。

      “公子们宽宏大量!我这闺女有些毛病,时常不清醒。”
      秀姨满脸堆笑地拉住月卿和要往回拖,仿若一个为女儿操碎了心的劳苦母亲,“我就带她走。走!”

      老妇发起狠,拽住她脑勺后的头发使蛮劲,中年的女人力气甚大,初出茅庐的姑娘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够用。

      喝酒吃肉的公子哥儿们对解救落难少女不感兴趣,月卿和谁都不看了,拼命地挣扎,视野里天旋地转,然后模糊,但她哭不出来,要冷静。

      “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是岁大荒,庄稼无收,国乱家亡,皮肉生意做不起来,菜肉生意却好。一路上,见识到的人吃人太多,她便有了自知之明,她这般年纪的被拐了去,进菜市的可能性最大。

      月卿和竭力证明自己的清醒,大喊大嚷:“草木凋零,鱼羊不肥,民间贩卖人肉为餐,公子,我不要被吃掉!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周围的船客纷纷瞩目过来,但没人上前。

      正吃着饭,又说什么人肉不人肉的,一桌几个青年顿时没了胃口。

      月卿和想再喊几声救命,有人比她先开了口:“缘何抓着我妹妹不松手?”

      秀姨停住,诧异地望向样貌与风度最佳的公子,但还是死死拽着月卿和的衣布,震惊片刻后反应过来,摆出一脸不尴不尬的笑:“公子认错了,她怎会是你妹妹?这分明是我闺女,自家闺女哪还能认错?”

      崔怀拭没回答,没什么光彩的眼瞳睇向狼狈不堪的姑娘,月卿和乖乖配合:“哥哥,我错了,我不该自己下船。”

      “舍妹置气下船而已,断无平白成了你便宜女儿的道理。”

      这随便遇上的姑娘摸上去皮肉极嫩,卖出去的价格至少能比别人翻个倍。

      老妇不信什么兄妹不兄妹的,犹不肯放弃,后面汉子也追上来,用蹩脚的官话威胁他们,手舞足蹈间颇蛮横。

      与崔怀拭同行的几个人刚坐下又站起来,都朝那拉偏架的汉子瞪去。

      一男一女难敌四个训练有素的青年,秀姨意识到这几个年轻男子多半也是不好惹的,胆子怂了。

      她装腔作势地再多瞅了两眼月卿和,五官恨不得挤一起地赔笑抱歉:“瞧瞧我这眼神儿,这姑娘……哎哟,不是我家丫头啊,背影太像了,穿得也像!”
      老妇丑角一样谄媚,“给各位公子添笑料了,这就走,这就走。”

      两个人贩子惋惜地逃之夭夭。

      月卿和整了整头发和衣服,除了脸上依旧被碎发遮得七七八八,其他都妥帖了,感激地给救命的几个人行礼:“谢谢公子们相救!”

      没人回复她。

      月卿和觉得自己比夹着尾巴走掉的人牙子组合还尴尬。

      “姑娘客气,在下姓崔,名怀拭。”
      看起来最疏离的一个却最好相与,他救了她,没有立即赶她走,甚至礼数周全地告知了姓名。

      “我、我叫……”
      月卿和结结巴巴,“何月。”

      月氏一姓不多见,她还是小心为上,别轻易暴露了身份。

      “何姑娘。”
      白梅皓雪般从容清举的公子礼貌性地回了一句。

      这船上缺人手,恁大的动静都没个小二来调停,崔怀拭与她说着话,一并打发身边一人去喊打杂的打扫地上的碎瓶子渣与酒液。

      多出一个位子,崔怀拭请她入座,摸索着从桌角的托盘上拿出干净杯子,为她倒杯他喝的茶:“留姑娘是想请问,怎么与妖纠缠到一处的?”

      “二公子,船上有妖?!”
      剩下的二人立即警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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