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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爱德华(3) ...

  •   没有比衰老更阴险狡诈的刀子。也许哪天你在被褥上翻过身,它就割断了你与世界的连线。躺在病榻上的爱德华一世再清楚不过,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年轻的爱德华在来年春天收到了一份大礼——加斯科涅。加弗斯顿的故乡成了他的封地。这无疑是他父亲为他掌权所作的准备之一。但抛开上一辈煞费苦心的照拂和安排,这种拥有带来别具一格的喜悦。“我,拥有了你出生的土地”,比起权力支配、物质丰饶,这是秘密的不能分享的爱的窃喜,而较之欲望的释放,这份窃喜以其独有的天真的调性标榜着爱的荒谬绝伦。它关乎彼此多了一道连结的证据,对无数个拼凑出你的部分里的某一个,我合法地占有。锋芒的喜悦,冒犯的喜悦。爱德华欢快地扛起茅草搭建马厩的屋顶,唱着吟游诗人的通俗歌谣。多么得意忘形的风雅——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你应该扛起旌旗和剑,歌颂先贤的智慧!老国王的失望痛心在垂暮中鼎沸,空气里遍布咳嗽与吼骂,鞭挞着爱德华歪曲的脊背。
      有两个显眼的要素赫然扎在爱德华至此的生命:爱与诟病。他有不详的预感这二者会在自己余生的岁月漫山遍野,使其丧失某种平滑的质感,或许不止余生。
      你要起誓!以金雀花的风度,以英格兰军人的勇武!他起誓了,以对家族、民族发自肺腑的恳切与热诚。在战犯的刑场,在节日的教堂,每一次。他的两个弟弟乳臭未干,才五六岁的年纪,如果自己退却,诸侯定为非作歹成为操纵年幼国王的鬼影。他不能让那种事发生。那是难以言明的,与出身相伴的尊严。他起誓了。可这么做究竟要实现什么?巨大的空虚感令他倍感沮丧。每一次虔诚的誓言都是一场暴戾或忧郁的引信。他要么迁怒、争吵,要么哀愁地静默。他听到他的堂兄兰开斯特向国王猖獗地抱怨,威尔士亲王的情绪化和逃遁在村俗活动里的行为是在辜负祖先的血汗,然而他没有底气反驳。他被骄傲的自卑玩弄,他预设的无能威胁着骨髓血脉里的尊严,以至频频以愤怒或惊惶的抵触幼稚地守护着这种尊严。尽管他从未被认为是个性情得体的王储,如此的间歇性躁郁足够引起无休止的批判。
      复活节后的第五十日,晨曦亲吻威斯敏斯特的中心廊柱。光辉与壁毯上鲜红金黄的刺绣和谐上升,直到没过矮矮的不规则的蜡烛(烛阵里散落了几只灰褐色的焦枯的蛾子,必须谨慎地提及)。吊顶上的炽天使注目着三百名身披红白长袍的守夜者,他们即将被册封骑士勋位。他们面对的高墙是庄严的雕刻,华美的彩窗,和飞鸟衔至天际的祈祷。那是各种出身各种性格的人带着各种理想各种情感共享的梦;对神的敬畏,身为英格兰新生力量的觉悟与苦尽甘来受人尊崇的无畏幻想。
      沐浴、忏悔、授剑。新一代的骑士们接纳来自统治者的击打与祝词,然后终可享用属于他们的欢庆仪式。亲人和达官显贵簇拥,铠甲刀枪闪亮,音乐歌舞助兴,今天的喧哗与繁盛属于他们。
      站在广场尽头高台的爱德华双拳抖动。那是蓬勃雄心的激昂?精神的感召?不,不是这样。他的颤抖来自喜悦与消极势均力敌的挤压。喜悦,因为他和加弗斯顿在这个圣灵降临节同时被封骑士,并且他唾手得来的土地和地位,无不让他感受到不可忽视的力量。消极,因为力量若无法驾驭,他只会成为力量的祭品。这半年来,他越来越频繁地在两极的挤压下战栗,悬浮着,像一滴不稳定的、随时湮灭的、和宇宙相反的物质。
      国王抬手,示意安静。他向所有人宣言,将罗伯特·布鲁斯击败前绝不姑息。谁不清楚呢,这次规模空前的骑士册封,正是为了残暴复仇行动的军事扩充。
      “一旦大仇得报,我将在不列颠永远放下武器,前往圣地黎凡特,讨伐异教徒!”
      父亲粗哑苍劲的声音完全令爱德华相信那老骥伏枥的宏伟志向(哪怕一个月前老国王还只能坐轿子行动),那耷拉的眼皮下坚毅的双目在喝令爱德华立下同样英勇强悍的誓言并恪守不渝,又一次。人群肃穆,亦等待着他,汹涌的希冀喷薄欲出。他在清醒的白昼被梦魇缠身,那是罪孽深重的灵魂眩晕——僵坠的蝴蝶,爱的翔舞。
      他一眼就找到了他梦境的常客,遥远而咫尺的宝贵的目标。他的萤火投来意气风发的微笑。
      爱德华击掌,命人送上台来两只华贵的,夺目的,烤得金黄的天鹅。
      “新晋的骑士们!今日起,我们将继承前人的意志,发扬亚瑟王式的风范,勇敢、忠诚、毫无保留地为英格兰而战!用公义当作护心镜遮胸,戴上救恩的头盔,拿着圣灵的宝剑,遵循神的道! 打败野蛮的苏格兰暴徒,行军北伐!在不列颠的疆土统一在一个王权之下前,我们的脚步永不停歇,绝不在任何一方土地驻足安眠!戎马倥偬,抵达光荣的归宿——
      “愿我们的事迹如天鹅般高贵,圣洁,卓越!愿神赐予我们福音!哈利路亚!”
      誓约是光铸的牢笼。爱德华在沸腾的欢呼里失聪。花瓣如古罗马斗兽场里的红雨缤纷落下,他想他和浴血杀死猛虎的奴隶一样是娱乐的主角。四月五光十色,这个季节草长莺飞却刮过残忍的风刃。他忧惧他的不胜任,他困惑他的荣光何在。
      而他莫测的爱人,热爱他不理解的荣光。

      庆典之后,忧郁无情地袭击了爱德华。在上眼睑和下眼睑之间,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神你为何不救我?是因为我亵渎爱情,有毒的本性,还是我任命运摆布又心怀不甘?我的罪恶,易怒、颓丧、淫|荡。还有更多——贪吝,他不会真的当一个泥水匠、锻冶工,他挥霍他的资本实则畏惧资本的殆尽。
      他对生命的熬炼感到迷惘,他的精神想溺水沉睡。觉醒就可以到达真理吗?讴歌铁血,崇拜权力,战场上腥味的血雾是否和水晶球里真理的烟雾一样飘渺陌生。哭泣的天使围绕在他身边,那是温柔的湖水给予的环抱。他喜欢游泳,他羡慕天鹅。嗬,他让人把天鹅做成了庆典上最夺目的佳肴!
      爱德华浮出水面。岸边来了人,穿着克莱因蓝的及膝短袍,领口是橄榄金和勃艮第红的十字装饰,恰当地露出完美的咽喉轮廓线。还有那条腰带,是爱德华赠予他的,缀着蓝宝石和帕托石,寓意忠诚、和平、友爱。他以最隆重的装扮迎接了自己的升格。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爱德华上岸,提了提下垂的湿哒哒的衣服,抬腿翘在一块岩石上,把肮脏的白色袜底塞进靴子。失去造型的金发僵硬地晃荡,露出青白的死气沉沉的下半截脸,和湖里淤泥的印记。他那古怪的、神经质的气息,从后背衣领与分至两边的头发间那块三角区域,源源不断地散发开。
      “您看起来令人担心。”
      爱德华直起身,揩了揩脸上带来不适的异物,抓起外袍披上。他只套了一只靴子,另条腿光着,整个人站得很不平衡。他可怜的心房失常地乱跳,有点为在庆典当夜这番模样难为情。
      “作为内廷骑士?”
      “作为您的同僚,和友人。”
      “我必须恭喜你……恭喜我们。这应该是骄傲、璀璨、值得纪念的一天,但愿我没毁了你的兴致。你的担心让我……感到开心,加弗斯顿,我并不怎么开心,如你所见。但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常有的事,你知道,我时常这个样子,尤其最近……”爱德华絮絮叨叨地说。漫无目的,他不知道他还说了什么。
      “殿下,明天我会启程去阿基坦。”
      “海外?做什么?”
      “参加比武大会。我和阿伦德尔约定,胜者将作为第七骑士团的骑士长出征苏格兰。彭布罗克伯爵是总指挥,他认可了这项约定。”
      爱德华能分辨出话里清晰的热切飞扬的色彩。话题滚进使他忧郁的漩涡,抑或在他爬出漩涡前根本无法逃离这忧郁根源的引力。
      “为什么那么重要?”
      “您指什么?”
      “骑士长。”
      差异,我的骑士,我们的差异!
      加弗斯顿沉默了一刻,那显然是因王子对显而易见答案生出质疑的错愕。可喜可贺,他成功地从平日的相处里留意了王子的困惑:“如果有什么能同时抵御神与世俗的愤怒,那就是骑士的荣耀。”
      夜色失焦,高塔般的树影助纣为虐。
      “我不明白建功立业怎么会是种抵御或反击。他人的赞颂,后人的铭记,外界的认可……|荣耀被人观赏。那是灿烂的浮光掠影,是沙漠里幻觉的绿地。”
      “您在抱怨荣耀的虚无。”
      爱德华弯腰捡起了小块石头,朝向湖面奋力投掷。扑咚。石块不见踪影,很快涟漪也难逃相同的厄运。他背对着加弗斯顿,气馁地说:“难以描摹的形态,引人徒劳的追逐。”
      “荣誉不会给一个不配它的人以满足。” 加弗斯顿低沉地说,“如果荣耀只是为外界追捧,定崩塌为徒有其表的光鲜。供人观摩估价的东西是商品,若冠以荣耀之名,赝品罢了。(他把爱德华扳过身,抓着爱德华的手覆盖在自己的心口)能自我感受到的荣耀,才货真价实。至少有最少的欺骗性。”
      他的手很热,爱德华想,这份温度正源自指腹触摸到的脉动。爱德华眯起黯淡无神的眼睛:“荣光短暂,加弗斯顿。世间的荣耀都是利刃生于淬火的瞬间,极火热极冰冷极锋利。在那之后火会熄灭,水会汽化,刀剑会损毁;但神与世俗恒在。它们会杀死你,锈蚀你,摧毁你,还有你的荣光!它们生产不可逆的腐朽。无论你乍现的荣光多么辉煌,你要怎样拿有寿命的存在去对抗永恒?”
      没有意义。征服苏格兰再前往黎凡特,武器的下一个目标,永无止尽。北方会再次暴|乱,圣城归属难定,永无止尽!向着荣耀一往无前?我们会死在没有尽头的征途——
      爱德华没有察觉到他的脆弱、忐忑、茫然带来的可能的伤害。他当然不是出于恶意,去否定加弗斯顿向往的东西,然而他依然将他的无望开肠破肚。噢,一般人是不会乐见开膛的景象的。
      加弗斯顿带着沉吟的愠恼俯视着爱德华噙满湖光的眼睛:“是的,我的王子,终会腐朽。神无上的苦难,世俗不可穷举的俗滥,全置我们于腐朽的死地,但您不能被腐朽打败。人的生生不息正是与这种恒在的腐朽作对,人们会为自己赋予生活的理想和意义而死。我决意我所信,我决意我的诺言,我决意为什么而战,我决意我怎样死去。这世上我只承认一种荣耀,自我决定的荣耀。”
      他与上帝同在。他在上帝之外。那一刻,爱德华突然意识到曾经加弗斯顿所说的“骑士的准则只取决于决心效忠的对象”是多么危险而傲慢的发言。骑士不为当权者效力,就不成为骑士。他也突然意识到,他和加弗斯顿之间不可思议而真切的差异——哪怕表象上他是如此乖张以无限的热情思忖王座之外的风光,加弗斯顿是那样严肃地谈论着伯爵、战争,和冒险去死,可事实上——加弗斯顿才是那个蔑视现实的人。
      月光狡黠。这一瞬他嫉妒加弗斯顿。噢卑鄙的自私的加弗斯顿,就算你能决定吧,你这个加斯科涅人决定了离开法兰西,为英格兰卖命!可我没有选择。他咕哝道:“那是你的荣耀,而我永不能拥有。”
      “我以为,”加弗斯顿说,“我们是一样的。”
      “我们倒是有些一样的罪。”
      “这并非我所指,但如您所言。”
      “我们一样……有镣铐。”冠冕与阶级。
      “带着镣铐的战斗,当然。”
      莫名地——一定比世界未解之谜更难以深究这偶然的,离奇的,却无可厚非的逻辑——这种“一样的罪”、“一样有镣铐”所隐喻的共性,带给爱德华对于彼此崭新连结的占有豁然开朗的振奋。他是否一样会找到属于他的荣耀,哪怕代价是脱胎换骨。夜很凉了,他打了个冷颤。一样会?他把头向后仰去,挑衅地,天真地,一本正经地看向加弗斯顿。贴在他脑门的头发被拨开,他的眼皮随着影子的靠近自觉地向下合拢,温热的气息铺在了额头的顶部,接着是柔软的触感。他额头上的皮肤感受到声音暗哑的震动。
      “但是现在,您应该尽快换身衣服。它们湿透了。”
      爱德华独自回到了房间,加弗斯顿得为了比武大会去收拾行李。换好衣服,体温回暖的爱德华端详着镜中自己和父王如出一辙魁梧结实的身躯,并且客观上更加柔韧、健康、富有年轻的光泽。他没有任何疤痕的勋章,除了敏感的皮肤划痕,那几乎令他断定他与坚强勇猛的无缘。他这才回忆起,当他刻薄地对意义、可能性判否时,他那追求荣光的同僚竟奇迹般地容忍了他。他愿意无数次回味那枚简单、纯洁、温热的亲吻,而不再重返冰冷阴郁的湖水之中。
      他的荣耀?壮阔胸膛,向王室的角色献身,在名为历史的舞台尽力表演这个角色时的受难——这便可成为他无可估量的荣耀。
      很难说这单单收益于爱的鼓舞,那太低看爱德华生而为王室的尊严。他下定决心了,今夜,并满怀信心,他会努力在这种尊严中收获快乐,而非在虚无里迷路。那个婴孩的角色,拒绝外界苦难的婴孩,将安顿在茧内,会有进化的生命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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