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爱德华（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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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开始着手忙碌一些这二十二年来他从未感兴趣过的事情。大半个月里，他处理了一起桥梁翻修的纠纷案，和对某个修道院伤风败俗的整治，那儿的嬷嬷耐不住寂寞搔首弄姿。他还同意了建立新粮仓预防饥荒的拨款。粮仓造价不菲，此时由于战争，国库并不富裕，但爱德华几经斟酌，还是做出了这个富有远见并对民众而言格外仁慈的决定。值得一提的，这也受到了近来林肯郡某偏远地区因粮食短缺而暴发民乱的影响。
四月二十五日，爱德华在王宫举办生日宴会。前往阿基坦参加比武大会的二十二名新晋骑士本该如期归来，爱德华的思念与勤劳期待着重逢的奖励，打扫他的疲劳。在哪里？在哪儿？穿过拥挤的陈腐的人头森林，他雀跃地搜寻着那丝海洋的、冷淡的、木质香气，他渴望的礼物，唯一的宝藏——
“我们回来时遭遇了海盗。”在爱德华搜寻无果找上阿伦德尔询问时，他说。（这个威风的小处男清了清喉咙，他方才在炫耀旅途中某朵野蔷薇对他投怀送抱。）
“那帮野蛮人强壮地令人吃惊，还模仿维京海盗的夸张打扮，说要猎杀羞辱不列颠的贵族。有几个人被抓了，包括休·德斯潘瑟，那个老外交官的儿子。就在英吉利海峡。海盗让我们草率的出行雪上加霜。”
霹雳的消息立刻在爱德华的眉间砸下一道担忧的裂纹。
“加弗斯顿也被抓走了？”
“不能算被抓，不。他去救德斯潘瑟了。您知道，您一定知道的，毕竟您和加弗斯顿那般亲近，他和德斯潘瑟总是称兄道弟。”
阿伦德尔尖酸的语气带着含沙射影的意味，显然这个年轻人不具备持久地佯作卑顺的天赋。他比爱德华要小上一岁，是个肤色如石灰石一样墙白的家伙，微微翘起的鼻头有点儿像猎狐犬。
“你应为抛下同伴逃跑的怯懦之举感到可耻。”
“请理解，”阿伦德尔义正言辞地说，“下周我们就要出征了。我会祈祷祝愿他们的平安，但作为骑士，我得分清利害，大局和小情。”
瞧瞧！他对他光辉伟岸的刺耳胡话深信不疑。爱德华腹诽道。立志沉浸演绎王室角色的爱德华极力维持着在公开场合的得体端庄，他的决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他不可如过去一样尖叫着让这个惹人厌恶的小骑士滚蛋。他紧绷的侧脸露出颌骨咬合的山丘，讽刺的念头徘徊在跳动的青筋里：这种勉强的、做作的得体，根本令他的皮肤展现出背道而驰的模样。
“我很好奇你和加弗斯顿在比武大会上的交手。”
阿伦德尔端正了站姿，昂头使他的鼻子削得更平，很难想象比这更拙劣的掩饰。他端着口气：“他得有命活着回来。生日快乐，殿下。失陪。”
晚宴变得更加无趣难忍。爱德华的心思已经全然无法附着在这片为他庆贺的丰美的嘈杂上。他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几个来问候他的伯爵、男爵，又给话柄可乘之机。他大脑的波纹困滞在焦虑的暗涩中。海盗挂着黑帆的巨船有几间刑房？他们会不会作弄地让抓来的囚徒挑选粗粮制的椭圆面包，某一个里藏着自由的钥匙？还是统统绑在大炮上，趁夜晚掷向怒海的血口？
回到凶险魔幻的晚宴。他的爱人生死未卜，而他得继续紧绷皮肤。几只粗壮的手在撕扯一只新鲜健硕的烤全鹿。它的眼睛望向哪里？出现在这花岗岩的餐桌上，肚子塞满香料，和在森林里死于一只狮子，哪种归宿更美妙？但它在这里了。在变成可口珍馐前，它一定聆听着精巧机关的吱吱呀呀，和炉火的嘶嘶和声。它的血痕有没有引发蝙蝠，鹫，蜥蜴愉悦的蠢动——不吉利。打住，打住。不吉利——参加宴会的宾客陡然镀上离奇的面孔，考究的剪裁得当的服饰上，顶着獠牙、钩子样的喙、滑腻的扁平的脑壳——
耳边有只幼态的狰狞的飞鼠嗡嗡作响。是格洛斯特在叹气。他在旁边说话多久了？爱德华瞥了眼他矮小的，年轻气盛的外甥，对方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姐姐和德斯潘瑟定下了婚约，德斯潘瑟的爹费尽周折要攀上王亲国戚的高枝。
“没准那帮海盗是我姐姐的救兵。”
“你们是朋友，格洛斯特。”爱德华心烦意乱地打断道，“加弗斯顿和德斯潘瑟经常去你的城堡聚会。”
“在我继承爵位后，我成长了，心智比几年前更加成熟。以前我对他们处心积虑的功利没有丝毫防备。”
“但你同意了你姐姐的婚事。”
“是的，那是因为，嗯，德斯潘瑟父子俩给出了无法拒绝的大价钱。”成熟的飞鼠忸怩地回答，“我很后怕，千真万确。（他天真地穿起成熟的皮毛。）我有感觉，德斯潘瑟并非善类，曾经友情弱化了我直觉的警报。有次我看到他揉着一朵月季，就像为了让花放松一样，然后笑着扯断了花瓣。还有加弗斯顿——上帝，我的妹妹真是个痴情的小傻瓜。前段时间她偷偷摸摸地派人寄了封信，我打赌那是给加弗斯顿的，虽然她不承认。克莱尔绝不能步了她姐姐的后尘——那两兄弟是一丘之貉，他们的魔爪只想为野心筑巢。您不能被骗了。加弗斯顿向您献媚，企图用不齿的恶俗的手段操纵您（格洛斯特义愤填膺，又有所顾虑地咳嗽了两声），同时和我妹妹纠缠不清。您在听吗？”
在听。特别在你的妹妹出场之后。爱德华一言不发。
“擦亮双眼，殿下。当局者迷。”格洛斯特补充。
命运的手指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捣毁凡人精打细算的谱子，血色的歌声演奏得衰萎，玫瑰色的星尘爆裂为惹人泪眼的灰烬。
一周后，年轻的骑士们随军队北上。国王勃然大怒，斥责没有归来的骑士去海外的轻率举动。两周后，爱德华收到了加弗斯顿摆脱海盗的来信，他身受重伤，卧床不起。直至又过一个月，加弗斯顿才终于重新回到英格兰，在南方修养。
罪孽轻歌漫步过坎特伯雷的街市，把旅馆包在它的大氅里。越过思念的围篱，“平安活着”这种最常见的娇弱作物可贵得令人惊惧，恨不得立下一块禁绝踩踏的石碑。爱德华对他迟到的沉默的礼物说：“我喜欢我们隐藏在斗篷之下，能抵御讨厌的威胁。”
爱德华是指不被人发现的，他们独处时的隐蔽的地方。最初斗篷是日落山岗的紫色阴影里，后来包括了粉色的果园，棕榈色的避雨的木屋，橘色银色辉映的教堂阁楼，和许多瑰丽斑驳的地方。他们有时懒洋洋地呆着，有时无愧青春活力。比如在夜半幽蓝色的书房，那次倾斜的梯子给他们深红色的气血打着剧烈的节拍，直到一本《震颤的长矛》（1）掉落在他们甜美的疲倦边。
而此刻，加弗斯顿受到什么威胁。眼睛。加弗斯顿的眼睛。无口的淡绿色的眼睛。他澳洲旋螺般的虹膜，展开的多肉植物般，向日葵般，不，钟表盘般冷寂的虹膜，只跳动着严肃的时间。他已错过让长矛落在北方。他侧腹的，后背的褐红色的疮痂，匍匐在不可逆流的绝对法则的足踝下。
“它们看起来很疼。很疼，是吗？”
加弗斯顿无话。他不想谈论这个。
爱德华热烈地倾吐他们在“岁月的轨”上失之交臂的日子，热烈地，赞美天鹅，诅咒大海无垠；热烈地用嘴唇描摹那具宛如古希腊神祈雕塑般躯体上的力量与破损。如果爱德华多活上几个世纪就会更确定这种力量与破损的成对出现。
装腔作势的晚宴使他的颈椎与膝盖僵硬；身披荣耀的尚武盔甲，远不及赤足走在春意盎然的花园能令他快乐。爱德华跪坐在他的脚后跟，心无旁骛地用绷带将自己与加弗斯顿缠绕在一起。白布一层层盖过他的眼眶，一片片遮掉媚俗的杂色，婆娑的暗影孕育出盲目的绚烂。包裹起来，就像传说里的外族之神（2），守卫“这个”世界。他留出口鼻，固执地呼吸着那份混着苏木、血竭药味的气息，沉郁的，炽热的，勾魂摄魄的气息，然后失力而欢欣地俯身于对方的权杖。他总是无忌而不羁，挑战一般，脱离现实一般，把身体的所有权交给对方，好收获忘我的心醉神迷的快意。或者赠予？和荣光一样短暂。
一样的作对？
“我们一起回去吗？”
加弗斯顿停顿了一下，说：“我要去一趟格洛斯特伯爵的宅邸。”
“去见克莱尔吗？”爱德华敏感得像一朵含羞草，他不等加弗斯顿回答，又道，“你喜欢她。”
“克莱尔是个博学的小姐，常让我给她吟诗。同时也很调皮。是的，我喜欢她。她很可爱。”
爱德华还不知道这会是加弗斯顿在此次会面，连贯说过的最长的两句话之一。紧要的是，加弗斯顿不喜欢艳俗的贵妇（爱德华曾无数次去想象，无数女人，或是男人，徒劳地撞向加弗斯顿冰冷的膝头），克莱尔就是这件事的作证！那女孩已经十六岁了，正在发育，青涩娇嫩，含苞待放。最最关键的，剔透无暇！她就像来自碧波深海（一定是大海！）某座礁岛的人鱼，声音拥有勾人魂魄的魔力。现在她勾走了加弗斯顿！爱德华又对那样一个无辜而烂漫的可人儿动怒了。
他的面色倏尔从沸腾的嫣红褪为苍凉的象牙白。他无法遮掩，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五官全在出卖他。他飘忽的瞳仁，变幻不定，就像一只幼小的雄猫，湿润的下唇带着脆弱的抖动。格洛斯特对他说过的话，如一根鱼骨刺出记忆的羊膜。
“残忍的加弗斯顿，为什么你现在首要关心的事情是去见一个女孩？”爱德华咕哝道。
一时间爱德华希望散落的纱布永恒强韧，将浑噩的加弗斯顿绑在他（3）伟大的自私中，使他无法启航。他宁可加弗斯顿气急败坏地对错失骑士长发表冗长的介怀。为什么你不为溜走的荣耀扼腕叹息？而迫不及待要去关顾那个动人少女？爱德华对眼前那副深不可测的沉稳神色无比懊恼。他不知道加弗斯顿是早已习惯了自己偶发的失控与过度的敏感，还是从不曾在意。
蜡烛火往下掉，俯冲向在墙隅的丝绸，干涸为一小枚孔洞的黑色边缘。
“不是您想的那样，殿下。我对克莱尔只有兄妹之情。”这是另一句。他温润如仲夏夜的低音真让人流连忘返，“请您一定相信。”
勇气因为相信，失望源于错信。
没过几天，加弗斯顿从格洛斯特城堡回到了伦敦城。他伤还没痊愈时，就提出了要和克莱尔结婚。这还没完。他要为了她拔剑。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爱德华（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