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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加弗斯顿(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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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弗斯顿从时间的褶皱里翻看到了那份荒凉的雷同,那几乎比衰老和遗忘更成为规律。他可以为记忆增加点无聊的渲染,辛西娅如何妩媚如何冶丽,或对命运啐一口唾沫的不屈不屑,不过潜移默化的细节不紧要了。相见时他便确信,激情从岁月里逃逸。一场不再提及纠葛的重逢。他向辛西娅叙述这些年的见闻,包括苦涩的舒适的放逐,但不包括他周围的危险。爱德华写了信来,说找王后去说服国王,对他网开一面。加弗斯顿无奈地笑笑,说王子殿下总是这样恣心所欲,很少担心自己的行为会引来非议。
“他很重视你。”
“是,很重视。我会变成——我不想下这样的结论——我会变成未来国王的弱点,想摧毁他的人大可拿我开刀。这话有点自视甚高,但这次流放就是缩影。丝毫不使人愉悦。我愿为他抵御长|枪与匕首,绝非成为一个隐患。”
“听起来你很关心他。”
“我理应关心一个即将即位的王子。”加弗斯顿的回答部分出于忠诚,部分出于故作客观,拿一个合理的说法掩盖调皮的丘比特捣蛋的痕迹。
“当然,日后你会常伴他左右,不失为一种荣幸。”辛西娅有一丝怀疑,“荣耀受限于权柄。”
“权柄会损毁荣耀。”加弗斯顿不客气地应道,又立刻为他的生硬放轻态度,“这还不是最糟的。国王太热衷打仗,内政隐患不断,英格兰的大臣个个狼子野心。王子心思纤细,他没有做好继位的准备。时机的罗盘没有指向正确的航路。就像这盘牛肝菌,如果火候不够,会致幻,剧毒,引人身亡。”
“你再一次证明了你对王子的……忠诚(辛西娅挑选了用词)。他令人羡慕。无论你多么担心,你依然会选择留在那里。我是说,你可以考虑回来。为什么非英格兰不可?我知道你父亲在加斯科涅经常被领主当作人质,你不想回那儿。但你可以回沃伊德岛,我现在拥有这里。这里很安静,也很富饶。自从马库斯去世,我没有再被安排上婚姻。我一个人。朵拉嫁给了荷兰的一个贵族青年,她过得很幸福,很少回来。(时光的刻度飘摇地悬挂在她的眼尾和鼻翼)我明白,你有你的雄心,这只是一个提议,我并不想干涉你……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这样自说自话?”
加弗斯顿摇摇头。“抱歉,夫人。”他的神色凝重了些,“我不喜欢田园生活。”辛西娅轻柔却悲切的语调难以置信地令他却步。他洞察并介怀她的孤单,以及一些含糊其辞的莫名的依恋。他记得过去,他怀念,可他从未打算停留。绿地,羊群,殷红挂满奶白色斑点的草莓,紫云英花蜜,清晨六点的早安吻,在盛夏夜晚汗流浃背地奔跑……也许那是种生活,是颗安宁悬挂的诱人金苹果。不是他的,从来不是。趋利避害的平常选项总被加弗斯顿拒之门外,他钻进了不知为取悦谁的斗兽场,在本能的驱使下,追逐征服、赞誉、公正、矢志不渝的信仰和爱,甚至恐惧、愤怒、你死我活的搏杀。那是生命力的贪婪。
他迫不及待地想回斗兽场了,归心随着在沃伊德的逗留与日俱增。辛西娅对此嗔怒地埋怨,你阅读王宫来信时贡献了你在这里最快乐的表情。
某日破晓前,加弗斯顿做了个梦。过于真实的梦,逾越了虚假的边境。恍惚的光晕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来到他的床边。她卷曲而柔韧的黑发反射着灵动的光泽,脸颊红润,粉嫩的小嘴在笑起来时露出闪亮的门牙。半睡半醒间的光影确定了小女孩面庞的色彩,却对她眼睛的颜色含混。水绿色。那是梦的佐证。
加弗斯顿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回答:艾米。但她不是加弗斯顿妹妹的模样。
国王的赦令抵达沃伊德岛那天,刮起了飓风。礁石上呼啸的风浪是喜悦也是悲鸣。加弗斯顿收拾好行囊,去和马库斯夫人道别。他刚进房间,就看到马库斯夫人颓然而慌张的反应,打碎了花瓶。仆人急匆匆去打扫,加弗斯顿走近,示意他们退下自己来帮忙。
“一个人生活不容易,不是吗。”他拾起那能杀死人的锋利碎片。
“而你再次离开,回到那个惹你担忧的王子身边。”
“我得承认我思念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嘿小心,别动。朵拉的出嫁令你寂寞,或许……”
“再一个身世显赫而碌碌无为的贵族男人?”
加弗斯顿停下动作皱了皱眉头,这种刁蛮的发言不是辛西娅·马库斯的话语体系。他哑声回道:“或许试试重新拥抱生活。”
“如果不只我一个人呢?”
这句话和城堡外凄厉的狂风如出一辙。那个似假非真的梦又撞进加弗斯顿的脑袋。“是孩子?”他握住辛西娅的烟色手套厉声问道。她娇弱的手腕为什么再勾不起怜爱。上帝,她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守着孤岛的女主人目光无助(鸢尾能委身风暴吗)。她尖叫着回忆起她曾经的退缩,她说她没有资格去要求但她悔恨莫及。“而你的心在别处。”辛西娅敏锐并笃定地判断。加弗斯顿只一遍遍追问,他们是否有过孩子。他真切地爱过辛西娅,可不是现在,他爱过的证据也不是陌生的仿佛突如其来的一具骨肉砸下来。他给这个世界的遗产如果只是一个私生子,他会哀痛万分。无与伦比的激情沦为野蛮的自由叫人厌弃。
是否存在,是生是死,辛西娅自始至终没有对那个鬼魂般的小女孩作解释。“但你想回来随时可以。”她在哭泣的尾声时说。时间狡猾至极。它是座监狱,所有人都是犯人,唯有关押的方式不同。加弗斯顿不会知道辛西娅是为了让他心怀亏欠还是减免他的牵挂。但他们都知道,他会继续上路。
这场临时起意的争执令皮尔斯·加弗斯顿的归途喜忧参半。爱德华早早在黑斯廷斯的港口迎接。与那双蓝眼睛的重逢灵药般消除了那点不愉快的后遗。重逢的矢量变幻莫测,有的衰落萎败,有的开到荼蘼。
“对我惩罚的终结依赖于对你的宽宥。”爱德华见到加弗斯顿时说。他没有爆发出不合礼数的热情,单单送了个沙漏来,并声称“沙漏可以补偿时间的断流。”加弗斯顿不喜欢重复错误(还有什么比该死的精致的沙漏更象征时间的重复?),但他如何能不谅解一个天真的王子抛出的这些温柔又交融,似是而非却唯他们私有的念头?不过对爱德华而言,这些念头只需一片胸膛让它们毫发无损地降落。
夜深人静的时候,爱德华进到加弗斯顿的房间。他穿着到脚踝的紫红色长袍,烫金押在领口和袖口,印有镂空的花卉图纹。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到刚做完晚祷的加弗斯顿身边。
“殿下。”加弗斯顿正要行礼,爱德华已重重地倒在他身上,伸手箍住了他。
“你知道吗,”爱德华呼吸的尾音在颤动,发丝里熟悉的气息摩擦着面颊,“我煞费苦心地压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这样做。”爱德华凑近了嘴唇。这色迷迷而叫人疼爱的小家伙,他放肆妄为,没有预想过失败。加弗斯顿用手挡住,爱德华却顺势吮吻起他的手指。美妙的柔软触感。他有点喜欢爱德华这股子童稚的疯劲,但他不会就范。他猛地抽回手擒住了爱德华的胳膊肘。
“白天我还在想您比我预想地要拘谨得多。我当您已经悔改。”
“那是提防给我父亲通风报信的眼线的做作把戏。我没有后悔的事情,也不想改正。我只想你能回来。”
“只想我回来?那现在是做什么?”
爱德华瞥了眼严实的门缝,咕哝道:“这几个月我备受煎熬。”
“我知道您用尽了办法。我很感谢您为我回伦敦所做的努力,殿下。”
“我要的是你,”爱德华哀鸣道,“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感谢。”
“您对我的好意常常让我期待厄运,嫌麻烦不够?”
“是格洛斯特家的克莱尔,还是你久别重逢的贵夫人?”
“什么?”
“是你的心早就被别人占据,还是厌恶只有我给你带来谩骂与灾祸?”
“殿下,您不该把无关的人扯进来。”
“不要称呼我为‘殿下’!这里没有别人。我的侍从,”眼色在流溢,“我的魅力骑士,请不要以‘殿下’唤我。我向你起誓,我愿放弃那累赘的称号,而我会对你忠贞不二。”
爱德华使劲挣脱,袍子敞开了,像场蓄意的迎接。紫红色的柔软的绸缎如塌陷的地壳对胴体的高地失守,危险地露出能摁进两枚鸡蛋的腰窝。这一幕似曾相识,带来关于无尽关于循环的混沌隐喻。加弗斯顿及时扯住垮下去的衣袍,一把系紧。爱德华抓过他的手置在髂骨翼上,扬头又要亲吻来。他抬手死死钳住了爱德华的下颌。
“让我告诉你,殿下(重音),你不应与巍峨的地位断绝关系,否则你会喟叹曾坐享的优渥都冰消瓦解,豺狼虎豹会乐见你血肉横飞。你的心仍热衷守护家族的神话,逃避只会跌入阴森的墓冢。除非你真的认为,我,一个不可靠的凡人,能成为让你相信生活可以忍受的奇迹。”加弗斯顿的恼怒伴随着不友善的得意作祟。
“画下道边界,在只有你和我的世界成全那个丢弃角色的表演。”
“哪怕你的世界分崩离析。”
“你忠实的奴仆。”
他的确很喜欢那点疯癫的气派:“你的奇思妙想一定被魔鬼亲吻过。”
“那就亲吻我。你让我迷狂而困惑,谁比你更是降临于我的魔鬼?”
他犹豫了。那单纯的动机就和那光滑结实的腰臀一样动人得令人难以忍受。他不能拱手放走。爱德华若只想满足荒淫的快乐,实在轻而易举。求之不得的廉价货色大有人在。他的手从爱德华的颌骨滑到脖子,拇指摁在那枚玲珑的亚当苹果上。小狐狸幼崽在窒息中发出更煽情的渴求。
加弗斯顿很清楚他在那晚做了什么。但这世上不存在现成的理由收容所有匪夷所思的选择(如果有,大多也是事后精准而具体的编造)。
高贵地下作,优雅地放荡,清醒的悖德,理智的疯狂。这不是矛盾的和解,而是切实的存在,某种对立而并立的存在。皮肤的纹路释放出极度饱胀的风情,被透明的薄膜包裹,一张一弛,隐形的脉动,构筑起肉眼之外的另一个空间。热烈而亲昵的啃啮如此撩人,这里流过迷恋、肉|欲或是爱的岩浆,维系不住安全的形状。
金丝华服如同拖地的孔雀尾翼,专心致志起伏的胁肋美不胜收。加弗斯顿意识的虹膜调节着激情的瞳孔,他预见火石落下的地方很快就会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节制?理性?还是畏惧?心脏在蠢动。莫非是动心的知更鸟蛋在悄无声息地孕育,于重逢时大刀阔斧地孵化?我亲爱的、尊贵的王子,你令我情难自已,无暇予那些诘问以答案。赤红的荧惑星光芒万丈——向凶兆敬礼!对溃疡的爱欲微笑。看呐,爱德华,墙上你随烛光摇晃的影子,被侵凌的黑色魂魄,在湍急的撞击中失形为一只折了半翼行将陨落的天使。我得用力捂住你的嘴,拦截声嘶力竭的叫喊,以免泄露我们触怒了雅威的伤天害理又已身体力行的诡计。嘘,阴谋的晚风在敲门。拉开血色帷幕,给我你的手,把伺机而动鬼哭狼嚎的奇珍异兽们赶尽杀绝。
从曙光刺破薄雾的黎明,到太阳在云层烧出火海的黄昏,再到物情骚然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