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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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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旧手机躺在陈柳絮空荡荡的宿舍抽屉里。陈父思女心切,手抖着想点开相册,却误触了备忘录。
备忘录上,密密麻麻地列着很多天的日记。最近的一条,日期正好是在陈柳絮自杀前一天写的:
“我无法想象,怎么把人生剩下的几十年,都用这样一种压抑又痛苦的方式度过。”
“如果能回到三年前,我对自己唯一的期望,就是不要来这个专业。”
“每次失眠自残的时候,只觉得抑郁症痛苦。现在看来,也没有那么痛苦。”
“它让我解脱了。”
至此,陈家第一次知晓陈柳絮抑郁症这件事。
哀痛之余,气愤逐渐占了上风。陈父以为女儿在学校遭遇了什么委屈和霸凌,已经佝偻的身子骨忽而挺拔起来,气冲冲地向辅导员兴师问罪。
电话那头,辅导员也对陈柳絮患病一事表示诧异,因为陈柳絮从未去校医院就诊过,也从未向学校心理服务中心寻求过帮助,每学年开展两次的心理状况调查问卷,也均显示为正常。
他一口认定,陈柳絮没有遭受过校园霸凌。
陈父以为辅导员在为自己开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陈柳絮的确没有遭受过霸凌。
在把陈柳絮室友及同学都走访了一圈以后,陈柳絮自杀的缘由终于被拼凑起来。
原来,陈柳絮非常厌恶她的专业,大一的基础课难度尚且还好,进入大二以来,学生们逐步开始进入专业课的学习当中。
那些专业课的书本厚厚一叠,写满了晦涩难懂的名词和公式。陈柳絮厌恶这些东西,却又不得不为了一纸□□而继续坚持下去。
她不是不努力,而是努力了以后依旧毫无进展。这种力不从心让她崩溃。
室友说,陈柳絮提到自己对专业的感情时,用的不是“讨厌”,而是“仇恨”。她说如果专业能幻化成人,站在她的面前,她恨不得能把它千刀万剐。
而陈柳絮从未向学校和朋友提及过自己的病情,她对外界唯一的求助,就是去市中心医院的精神科就诊。她总是绕过校医院,在每学年的心理问题问卷调查中,也总是故意选择那些正常的答案。
她拼尽全力,想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却也切断了向外界求助的道路。
陈家第一次听闻女儿的痛苦和挣扎。
在此之前,每每陈柳絮给家里打电话时,总是说“最近过得很好”“学习也很顺利”“每天都挺开心的”。
她总是报喜不报忧。
陈母的身体本已渐渐康健,听闻此事,又大病一场。
她自责。如果自己没有疏于对女儿的关心,这场大祸是不是本可避免。
这件事对陈杨枝的影响也很大。他当时正处于离高考不到半年的关键期,姐姐死后,他总是心不在焉,成绩急转直下,最后只考入一所普通大学。
他还记得刚入学时,宿舍一行人去参加数独比赛,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直接拿下校赛第一。一贯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甘心在一旁目瞪口呆:“你这个智商,是怎么和我考在一个大学的?”
陈杨枝只笑笑不说话。
但从此,甘心对他可谓是俯首称臣,看见他就星星迷弟眼,俨然把他当作自己的主心骨,就连去超市买个牙膏都要询问他的意见:“陈杨枝,你觉得是这个薄荷的好,还是这个金银花的好?”
陈杨枝甩甩头,从回忆里清醒过来。
身旁的小姑娘并没有察觉到他这番复杂的心路历程,还在专心致志地洗着盘子,柔白的手腕混在一堆瓷白的碗盘中,衬着洗碗池里摇晃的水波,在陈杨枝眼里泛起微微涟漪。
他从甘露手里抢过来一摞盘子:“我来吧。”
“不用。”甘露梗着脖子躲开。一叠高高的盘子在二人手中摇摇欲坠。
陈杨枝好笑,努了下嘴角:“你能够到?”
甘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中空的橱柜从吊顶延伸下来,在自己头顶的位置大开着。好像还真有些够不到,甘露感受到了对面的身高压制。
但是,“这个又不放在那里。”
陈杨枝依旧不松手,另一只手举起刚刚刷好的锅:“那这个呢?”
甘露被他逗笑,露出了今晚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少女瓷白的牙齿整整齐齐,闪着微润的光泽,好像沙滩上一颗颗待采的贝壳。
陈杨枝欣慰地抬起手,把她鬓边的碎发撩至耳后,歪着头看她:“就应该这样嘛,十六七岁的年纪,干嘛一脸苦大仇深的?”
甘露似和他作对般的,又重新把头发弄乱:“我哪有?”
“那就没有。”陈杨枝温柔笑道。
这神情很熟悉,甘露常常在她哥哥甘心的脸上见到。
在很多次父母吵得鸡飞狗跳的时候,甘露就这么颤抖着捂住耳朵,在房间角落里蜷缩成小小一团,甘心总是在这时走过来抱住她,拍拍她的背:“等以后哥哥有钱了,就买一个大房子,把你接过来和哥哥一起住,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
那时候发抖的小甘露抬起头,也在哥哥的脸上看到类似的神情。
一种隐忍的疼惜。
二人很快把餐具收拾好,甘露借口困了累了,早早溜回房间,把卧室房门反锁住。
即使这样,甘露还是不放心,她又搬来书桌旁边的椅子,让它紧紧靠着房门。
做完这一切,她才敢拉开书包拉链。
一堆方方正正的药盒,整齐有序地躺在背包里。最上面,是她的确诊单。
今天吃不吃呢?甘露一晚上都被这个问题扰得心神不宁。
虽然医生建议她吃药治疗,但甘露在网上搜寻了很多资料。精神类药物很多都有依赖性,一旦开始服药,没有医生的指导,不能私自减量和停药。
甘露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先不吃药。她把诊断书和药物都放在一个抽屉里,上了锁,把钥匙放在自己背包的夹层里。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甘露呆坐在床边放空。
短信提示音在这时响起,甘露点开一看,信箱里赫然躺着一句话:“今天非常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发件人还是个陌生号码。甘露感觉自己满头问号。
这边,陈恩普已经提心吊胆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先发制人,和甘露道个歉。他编辑了半天,删来改去,最后终于咬咬牙按下发送。
没多久就收到了回复,陈恩普忐忑又欣喜地点开,只有两个字:“你是?”
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半天。
合着他在这为此懊恼了这么久,人家甘露却连自己的手机号码都没存?
陈恩普气恼,却还是好声好气地回复:“我是陈恩普,今天很对不起没能送你回家,下次我一定会送你的。”
甘露此时更是满脑子问号。
这个陈恩普,到底在抱歉什么,她不是都说了不用送吗?
疑惑了半晌,甘露突然想起陈恩普班级倒数的成绩。也难怪,可能是理解能力不够吧。
于是甘露难得耐心地回复:“谢谢你,但是不用送我。”
这边陈恩普还记得哥们白天传授给他的八字真言——“女人说不用就是用”,于是只当甘露是在怄气,一字一句地认真回复道:“下次我肯定会送你。”
甘露此时连最后一丝耐心也没了,把手机丢了不再回复。
陈恩普抱着手机等了半天,也没收到甘露的回复,以为自己终于通过了甘露的考验,开心得手舞足蹈,又补了一句:“早点睡哦,另外记得存下我的电话号码。”
甘露只觉得这人啰嗦又难缠,直接把手机关机了。
当然,也并没有存他的号码。
是夜微凉。
甘露早早地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她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凌晨一点。
已经不是第一次失眠了。甘露轻车熟路地打开房门,准备去厨房给自己冲一杯蜂蜜水。
楼下客厅还亮着灯,甘露从旋转楼梯走下去,只见陈杨枝蓬乱着头发坐在沙发上,手上拿着一堆厚厚的资料,怀里还抱着发亮的笔记本电脑。
他听到声响回头,就看见甘露穿着一身毛绒绒的睡衣站在楼梯上,衣领的花边乱乱的,其中一侧还塞在领口里。
陈杨枝对着她摆摆手:“过来。”
鬼使神差地,甘露就这么听了他的话,不自觉地挪动步子走过去。
二十出头的少年,只是坐在那里就那么好看。他穿着薄薄的一件白T,在窗外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格格不入,好看的锁骨在衣领下起伏。
此时他坐着,比甘露还矮一点,甘露第一次微低着头看他。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帮她整理了下衣领。
甘露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哥哥你近视啊。”
白天时,没见他戴着这个黑框眼镜。
“是啊,哥哥近视。咱们小甘露要好好保护眼睛,不要像哥哥一样戴眼镜。”
甘露“哦”了一句,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哥哥,你眼镜该擦了。”
温柔翻滚的气氛陡然被打破。
偏偏眼前的小姑娘浑然不觉,只认真盯着他的眼镜。
陈杨枝满头黑线。他取下眼镜,果然,上面都是水渍,是刚刚戴去浴室洗澡时留下的。
陈杨枝扯了片纸巾开始擦拭,为缓解尴尬,他随便扯了个话题:“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甘露不想说实话:“有点饿了,出来找点东西吃。”
但她根本不饿。抑郁最典型的躯体化症状就是食欲减退。
陈杨枝一听,小姑娘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让人家吃饱饭,于是立马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做。”
甘露生怕他真要给她做饭吃,脑子转得飞快,随口就扯了一个家里不可能做的东西:“我想吃烧烤。”
果然,陈杨枝面露难色。
甘露心下一喜,以为自己的小计谋得了逞,正作势要假情假意地安慰他一番。
陈杨枝却倏忽凑近,他低着头,嘴角挂着期待的笑,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甘露的脸上。
她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我带你出去吃?”
“啊?”甘露显然还没缓过神来。
陈杨枝大手抓起件外套,不由分说地把她裹住。脖颈处有些空荡荡的,也被他用围巾细细缠绕住。
甘露此时俨然像一只被裹在厚厚糯米皮里的汤圆馅。
凌晨的街上已然空空荡荡,偶有几辆车匆匆驶过。
冬天的风像一个无孔不入的小偷,顺着围巾和衣服纽扣的间隙窜进来,偷走皮肤上每一寸的温度。
甘露瑟瑟着发抖。
这细微的动作被陈杨枝捕捉到:“冷不冷?”
甘露习惯性地口是心非,摇摇头道:“不冷。”
两人很快走到一家烧烤摊。和这座城市空荡沉寂的其他地方不同,这家店里的顾客依旧不少,屋内升腾着热气,甘露一走进大门就闻到一股肉香。
“人还蛮多的。”甘露有点讶异。
“是啊,这家烧烤店是24小时营业的,每天深夜和凌晨也会有很多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