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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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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去卧室放下书包,一行人晃晃悠悠地来到了一楼餐厅。
沈母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道菜,热络地张罗着:“小陈,你坐这,来尝尝阿姨的手艺怎么样?”
被cue到的小陈本陈乖顺地用筷子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咀嚼了两下,然后马上竖起大拇指:“阿姨手艺真不错,小甘同学有口福了。”
一声小甘,也不知道在说甘心,还是甘露。
沈梅以欣慰地笑:“你喜欢就好,但是我们家啊,甘心常年也不回家看看,他爸也不喜欢在家吃饭,有福但是没人消受啊。”
一番话,将烘托起来的热络氛围打散,周遭四寂,气氛冰点。
生活不顺的中年人,常常会忽略谈话场合的适宜,只顾着自己情绪的宣泄,将心中烦忧如苦水一般倾倒而出,如祥林嫂一般,将生活的苦难喋喋不休,反复和旁人提起。
甘露很怕沈梅以再说出些什么令人尴尬的话来,也赶紧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这肉真的蛮好吃的。”
她已经连续几天在饭点时吵吵嚷嚷着“不想吃”“吃不下”“没胃口”,沈梅以只当她肠胃不好导致的食不下咽,虽没太放在心上,却也为她的饮食烦忧不已。
此时听到她的夸奖,面上不由一喜:“真的吗?好吃就多吃点,妈妈明天再给你做。”
“哥哥今天怎么回来了?”
甘心自从上了大学,寒暑假全部以学业和实习为由,常年不回家,也就春节的时候,碍着个团圆的由头,不得不例行公事一样地回来待几天,但三四日过去,必会像躲瘟神一样地找理由溜走。
虽说很少回家,但甘心常常去中学附近和甘露见面,时不时塞个奶茶啊,请吃顿饭啊。
甘露知道,哥哥不是不想见她这个妹妹,而只是不想回家。
她也理解哥哥。
如果到了她独立的那天,她也不会再回来。
思绪渐渐扯远。
沈梅以适时出声,将她拉了回来:“是吧,你说你哥哥,就在本地上大学,还回家得这么少。我看人家有些本地大学生啊,没到周末都迫不及待地往家跑呢。”
甘心只淡淡地吐出一句:“忙。”
“你一个大学生,能忙到哪里去,还能日理万机不成?有空也回来看看,露露也想你啊,是不是?”沈梅以用胳膊肘捅了捅甘露。
甘露不搭腔。沈梅以并不知道,兄妹二人常常在外面见面。
“确实是忙。之前参加竞赛,最近在做大创呢,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大创找几个供应商。”
“大创是什么?”甘露不懂这些大学生的东西。
“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国家现在鼓励大学生创业呢。”
“也别老做这些乱七八糟的,和人家小陈学学,多专注学业,拿个年级第一。”沈梅以似是不赞同。
甘心抬眼:“他是我们大创的项目负责人。”
……
陈杨枝适时从饭碗里抬起头来,笑得阳光乖巧,一口白牙整齐地铺开,活活一副从小被夸到大的好孩子模样。表面谦虚,实则透着顽劣的乖张。
“忙也要注意身体,有空还是回家看看。”沈梅以叮嘱。
“好。”甘心这么答应着,如往常几次一样。
嘴里乖乖说着“好”,但实则一年也就回来一次。大家都心知肚明。
“你今天去医院,医生怎么说?”沈梅以将话锋转向甘露。
“哦,就是说消化不太好,让我多喝热水,别吃辛辣的刺激性的东西。”言毕又补充一句,“没什么大碍。”
“你说你这个胃病,怎么反反复复的呢,这两天别喝饮料了哈。”
甘露乖乖点头。
“会不会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陈杨枝突然在一旁搭腔。
“没有,平时在学校吃食堂,回家就吃我做的饭菜,也就饮料啊什么的可能不干净了。”沈母替甘露回答。
“还有什么其他的症状吗?”
甘露摇摇头。
“哦,那就好。”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小小年纪的高中生,哪能有什么心理问题呢?
陈杨枝哑然失笑。
饭后,甘心继续去书房翻找名片。
甘父是生意人,这么多年从商下来,倒也积累了不少人脉,其中有些皮革和石料的源头供应商,还真对甘心的大创项目有几分帮助。
甘露和陈杨枝留下来帮沈母洗碗。本来是三个人的活计,奈何陈杨枝嘴甜得很,一口一个“阿姨做饭辛苦了”“阿姨您去沙发上坐着吧”“我和露露来就行”。
转眼间,洗碗池前就剩下两人。
陈杨枝把洗好的筷子放进筷筒里,侧目便看见洗碗池前的甘露。
小姑娘的个头还不到他肩膀,此刻正低着头,一个低马尾老老实实地在身后束着,几缕不长不短的碎发从耳边垂下来,头顶一个白色的发旋,在灯光下有些惨白。
小姑娘的袖子还没挽起来,宽松的袖子垂在沾水的台子上,她时不时就要使劲向前伸一下胳膊,让袖子滑上去一点。
陈杨枝突然心生一计,长臂一伸,就要去帮她挽袖子。
甘露不习惯陌生人靠得太近,作势就要躲开,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手腕。
“你干嘛?”甘露觉得这人有点烦。
“你干嘛?”陈杨枝不回反笑,语气有点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欠打。
还没等甘露吱声,陈杨枝就将她的手腕抓至面前,另一只空闲的手则挽起她的袖子。
“袖子都要湿了。”陈杨枝一边帮她挽袖子,一边侧目笑着看她。
毛衣袖子被堪堪撩起,少女的手腕柔白一片,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疤痕。
陈杨枝松了一口气。
甘露并未察觉,只嘴硬道:“我自己会挽。”
“哦?那你自己来。”陈杨枝说着就放开她的左手腕,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刚从洗碗池里捞出来的右手。
还在滴水。
甘露这才意识到自己两只手都还湿湿的,却又倔强地不肯认输,四下张望着要找纸巾擦手。
陈杨枝将少女的反应全盘收入眼底,笑道:“还是哥哥帮你吧。”
说着就绕到她的右边。
右手腕上也是柔白一片。
至此陈杨枝才完全放下心来。没有自杀割腕的痕迹。
陈杨枝对心理学颇有研究,大一的时候,还做过学校的心理服务中心志愿者。
这其中缘由,连甘心也不知晓,只当他是热爱参与和奉献的积极分子。
陈杨枝心里有一个秘密,这秘密压了他很多年,在偶尔的深夜,才会以噩梦的方式回归,提醒着他这段过往。
鲜少有人知道,陈杨枝并非家中独子。
陈家本还有一个大女儿,陈杨枝的姐姐陈柳絮。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刚工作一两年。
噩梦发生在陈杨枝高三的时候,彼时陈柳絮在读大三。
一个寻常周末,住校生陈杨枝好不容易得了周假回家,上车就开始嚎着:“累死了累死了。”
驾驶座上的陈父回头拍拍他的膝盖:“熬过这一年就好了。”
副驾驶的陈母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暂时要辛苦我们的预备大学生了,以后考上大学了,就和你姐姐一样,每天逍遥快活了。”
夺命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在车厢里反复回荡。
“陌生号码?”陈母嘟囔着,顺手将电话接起来。
“你好,你是?”
陈杨枝并没有听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知道片刻安宁以后,母亲的眼睛疏忽睁大,然后无处安放般地飘在车厢各处。
陈杨枝直觉不对劲,本来瘫坐在车后座上的身子一下子直起来,凑上前去问道:“怎么了?”
陈母的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手机顺着她的脸颊无力滑下,堪堪坠在她的腿上。她一开口,声线只剩下压抑的沙哑:“老……师说,柳絮没了……”
“什么没了?”陈父抓住她的手,似是没听懂,又似是不愿懂。
陈母涣散的瞳孔突然聚焦,整个人从麻木的状态里回魂,再开口时已是呜咽一片:“老师说……阿絮她!自杀了!”
言毕,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眼眶滚落,在脸颊上延绵一片。她的脖子好像被一直无形的手掐住,不住地发出破碎的干嚎。
平地一声惊雷,在陈杨枝脑子中炸开。
他已经不记得那些天到底是怎么度过的。这段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唯有破碎的片段,反复闪烁在脑海深处。
慌里慌张的机场,沉静隐忍的黑夜,隔壁母亲的呜咽。
陈杨枝宛如失了魂的提线木偶一般,现实如此不真实,不真实得像一场噩梦。他总幻想着,还能在某个午夜醒过来,哪怕身上冷汗淋漓。
全家连夜赶去几千里外的海市,陈柳絮读大学的地方。
负责管理陈柳絮班级的辅导员抱歉而哀痛地握住陈母的手,和她说“节哀顺变”。尽管如此,一家人去到冰冷的殡仪馆里,看见昔日温热可触的活人幻化成破碎的尸首,心还是被揪得生疼。
一只手腕垂在一袭白布下,上面遍布各种划痕,新伤旧伤,浅红的深褐的,混杂在一起。
这已经不是陈柳絮第一次自杀,在此之前,她已经割腕自残过几次。
陈母一口气提不上来,当即晕倒在殡仪馆里,被辅导员驱车拉往市医院急诊。
就在这样的兵荒马乱里,陈柳絮的死讯逐渐被所有人接受。
去学校整理遗物的那天,海市下了大雪,天光却晴明一片,整个世界都亮白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