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要强小师姐》梁舟饮

130、云梦

　　番1

　　云梦。

　　“方公子，这里脏，你还是上岸去看着吧？”妇人将从淤泥深处捞出来的嫩藕丢入竹编箩筐，反手用胳膊肘抹了把热汗，苦口婆心地劝说。

　　几步之外，俊美清朗的绿衫男人脱了鞋履，将衣摆挽入腰间，又卷了卷衣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下荷塘。时至初秋，气温降了些，并不刺骨，但塘水没过膝盖时，他还是颤了颤身子。

　　“田婶，没事。”方蕴牵出个明笑，手指捋了捋眼前碎发，便弯腰探手，学着妇人的动作去摸藕，瓷白的小臂眨眼便沾满了泥，看着极为刺目。

　　田婶知道劝他不过，便半侧过身，扬声对着岸上蹲着的人说：“温姑娘，你还是把他叫上去吧。塘里又脏又冷，这又是个劳苦活计，你们哪吃得消啊？要是想吃新藕，回头我给你们送些去就是了。”

　　入秋后，草木枯败，盛夏里还半人高的野草，现在就剩了些枯灰色的残枝败叶插缀着。

　　岸上女子穿着再朴素不过的浅色粗布衣衫，长发慵懒半挽，然而容颜秀美仙灵，眉宇间又有几分扎眼气韵，登时为荒草连天的荷塘增添了几笔颜色。

　　她捏着两根枯衰的莲蓬，蹲着身支起脑袋慢笑道：“田婶，你不要管他，他自己愿意。”

　　还在摸索的少年闻言仰起头，“嗯”了一声。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田婶深感无奈，只得作罢，劳作的同时不忘瞧瞧方蕴，亲身示范给他看。看得出他从前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动作笨拙又生疏，但他聪慧极了，只用示范过一遍，提点下要诀，转头便能自己上手，到后来，采藕的速度比她还要快。

　　等他们箩筐装满上岸时，蹲在岸边的人早不知何时走了。

　　田婶连忙叫住端着箩筐往回走的方蕴，“刚才温姑娘说想吃新藕多半是随口一提，要是真的，你去我家选些也成，你怎么还自己下去了呢？”

　　“我知道，多谢田婶照顾。”方蕴笑了笑，“是我之前做错了事，惹她不畅快，现在只要她高兴就好。”

　　他们搬来不过月余，就住在田婶家不远处。乡里人热情，田婶更是如此，不止帮着他们布置房屋，还不时送些新鲜时蔬过去。一来二往，她多少也了解这两人间的关系。

　　“人都说师姐弟就好比亲姐弟，亲姐弟之间哪有什么错不错的，你不要多想。就算是生气了，哄哄就好了。”到底是人家家事，田婶也不好多说什么，她只是觉得这人在温柚面前太自贬了些，想尽力宽慰下。

　　可听了她说的话，方蕴原本还轻松愉悦的神情一下子就僵住了，吓得田婶以为自己惹了他不高兴，结果就听方蕴说：“我们不是姐弟。”

　　田婶：“啊？”

　　方蕴端着新抠的莲藕回到家，一进门，就见温柚坐在院子里剥莲蓬。莲蓬已经干瘪，撕开时泛开一片淡淡的灰，她皱了眉头。

　　“小师姐，放着我来吧。”方蕴将箩筐放在竹泵下，就着染了淤泥的衣衫开始清洗。

　　温柚闻言，将剥好的莲子拢进荷包，丢至一旁，无所事事地撑着脑袋看方蕴洗藕。

　　她两度为苍生而死，如今山河安定，她也算尽到了神女的职责。本想陪着老头子在虚空之境待着，谁知方蕴这家伙一脚踹翻了乾坤台，老头子担心他跑去虚空之境把他也踹上一脚，火急火燎就把她推回了无尘台。

　　回来之后，方蕴天天去她殿中找人，花样百出，躲都躲不过，闹得神域诸神都怀疑她是不是在下界的时候，玩弄了人家的真心，神女的威严急速下降。

　　无奈之下，她便下界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住下，只是没想到搬来的第一天就被方蕴找到，并且以为她做饭为由留下。温柚不会做饭，只好妥协。

　　她不想见方蕴，也说不清具体的缘由，只是每每见到他，心中便膈应，有股浓重的哀怨。或许是因为须弥梦境中他的欺骗，也可能是因为现实中她欠了方蕴太多。

　　从前她说要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可她和方蕴之间是非太多，早就算不清楚了。

　　她对此颇为苦恼，且烦躁。

　　于是就这样冷漠地相处着。

　　晚饭时，果然如田婶所说，温柚未必真心想吃新藕，不过是瞧个新鲜。吃了几片后，便兴味索然，很快丢了筷子。

　　莲藕深藏淤泥之中，得来很是不易，方蕴看着门前被夜风勾勒出的纤瘦身姿，眸光黯淡，默默吃完。

　　翌日一早，温柚天未拂晓就起来，洗漱之后，推开门，便见方蕴收拾妥当，面容清俊地立于檐下，听到推门声，立即转过身笑道：“小师姐，走吧。”

　　像是早知道她要出门一样。

　　温柚心里诧异，面上则平淡无波地敛下眼睫，然后迈步而出。

　　他们去到镇上的一户富贵人家，恰好碰上那家妇人分娩，府中忙得人仰马翻，当家老爷守在房外急得团团转。

　　温柚和方蕴隐去身形站在门外，产房里飘出浓郁的血腥气，温柚皱了皱眉，便被方蕴挡在身后，他身上的松花清香恰好能盖过气味。

　　温柚抬头望了望时辰，拉了下方蕴的袖摆，问：“你何时知道的？”

　　方蕴回过身，松花香味也跟着打了个旋，更加浓郁。他眸色浅淡，光亮却盛，垂下来看着温柚，流露出些许疑惑。

　　“你何时知道苏瓷转世的？”温柚挑明，目光紧紧盯着他。

　　下界之前，她特意去问了掌管凡人命数的神官，这才得知苏瓷殉道时还保留了一丝灵识，被送入了轮回。否则，天地浩大，她不会独独选择了云梦。

　　其实云梦也好，水光氤氲之地，有无限淡雅柔情。苏瓷那样清绝美丽的女子，是最适合这样的地方的。她虽然生性冷淡，但除了对萧何行无奈之下的严词，对其他人都是格外温柔。

　　方蕴面色坦然：“因为，是我送她入轮回的。小师姐你可记得，在罪刑台上，萧师兄带走了苏瓷的遗体，不久后，苏豫师伯也离开了苍南。人人都知道萧何行将苏瓷视为最珍贵之人，所以他费尽心力才保住了她一丝灵识。也人人都说，苏豫这个父亲教导不善，又太过心狠，当他的女儿可怜又可悲。”

　　产房中的惨叫声忽然拔高，变得尖亮刺耳，方蕴便在这样的声音中，说清了前因后果。

　　“可是为了救他的女儿，他将自己的修为、魂魄悉数碾碎，用自己的命换了苏瓷的命。唯一的缺憾是，不管以后再轮回多少世，苏瓷都无法再修道了。”

　　温柚听了摇头，“我倒觉得这样最好，没有这些困扰，苏师姐会轻松许多。”

　　方蕴愣了片刻，点头笑说，“对。”

　　天边翻出鱼肚白时，产房中突然亮出一串婴儿啼哭，随后立即有人出来禀告，说夫人生了位小姐。

　　温柚凑上去看了眼，婴孩小小一团，皮肤泛红，不大能看出模样，但温柚靠近她时，心中便有一股熟悉之感。

　　婴孩也像认识她，即便他们周身施了术法，无人能看见听见，但当温柚靠近想伸手摸她的脸蛋时，她便不哭了，定定地看着温柚的指尖，小拳头使劲想伸出来。

　　“她好像还记得我。”温柚笑得眼眶发红，兴奋地冲方蕴说。

　　方蕴点头，“嗯。”

　　确认苏瓷无恙后，温柚跨出房门，眼角余光瞥见墙头上蹲坐的男人，挥了挥手，“萧师兄。”

　　萧何行早看见他们，只是之前心中难免担心苏瓷的降生是否顺利，就没和他们打招呼。现在悬起的心安稳放下了，才飞身下来。

　　“还好，你们都在。”萧何行笑得几分沧桑，不知道在这里守了多久，胡子都长出来了一截。

　　温柚：“萧师兄，你怎么知道苏瓷师姐转世在这里的？”

　　“刚才。”萧何行摊出手掌，一枚骨戒赫然出现，还残留着暗红光芒。“这是师妹的那枚，还好有这个，不然找起来还要费些功夫。”

　　看见骨戒，温柚眼神一顿，下意识瞥了瞥方蕴，又若无其事地回过头，“之后呢，你要一直守在这里吗？”

　　“嗯，我会一直守着她。”

　　温柚唇瓣张开，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停住了，最后睁着乌黑的瞳仁看着萧何行。

　　萧何行变了许多，和任何时候的他都不一样，看起来成熟稳重了，可又隐隐有些从前的少年气。

　　他展齿朗笑，“小师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能和师妹一起转世，因为我怕我会忘记她。”

　　萧何行手心有暗暗的心障红光，情况比之从前的明渊好不到哪里去。他因为苏瓷之死，一日而生心障。所以，他怎么能忍受自己忘了对方。

　　温柚：“可是她忘了你啊，而且她不能修道，将会一直在人世轮转，每一世的开头，她都不记得你。”

　　萧何行耸耸肩，泰然自若地笑，“嗯，最好不过。”

　　“这样一来，她要爱上我无数次，而我对她的爱，从未断绝。”

　　旭日骤然破云而出，一束金光落在萧何行脸颊上，那一瞬间，他仿佛变回了当年的靖阳侯世子。意气风发，又自信张狂。

　　“那好。”温柚勾唇，伸出手指在萧何行眉心点了一下，他手心红光立即散去，“我无法更改苏瓷师姐的命数，但我可以，渡你成神。”

　　让你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