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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父慈子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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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一把闯进院中,脸色不善,赵姨娘和贾环均以为是贾政听到了他母子二人刚才的对话方才生气,可真实原因却是贾政因为听到了贾环说他院中缺衣少食,又被断了月钱,这才发怒。
贾政本以为赵姨娘见他来后,会埋怨他长时间的不理不睬,拈酸吃醋一番,然后自己再哄一哄就完事了,谁知,迎接他的居然是这番反应。贾政有些郁闷,脸上更加不好看:
“说,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短了你们的吃食?又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克扣你们的月钱?”
贾环和赵姨娘面面相觑,都不敢答,沉默半晌。
贾政见方才他们母子二人亲昵,此刻却都噤若寒蝉,两相对比,让他浑身上下不自在。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融合进方才的场景中,可这又何其之难,仿佛一条越不过去的天堑,将他隔绝在那温情脉脉的说笑声之外。在长子贾珠去世之后,八九年了,他一直不知道什么是天伦之乐。贾政将紧绷的面色放柔和了些,绕过赵姨娘,走到贾环面前,温声对贾环说:
“环儿在画画儿?画的什么,给我看看。”
贾政机械地用手抚了抚贾环的头发。贾环惊得睁大眼眼睛,不知道贾政这会子是怎么了,只能也同样机械地将画纸双手奉上。
那画纸上有一团墨,仿佛是一个突兀的外来者,闯入了飞天的仙境。贾政心知是刚才自己突然闯进来惊到了贾环,才意外滴落上去的。贾政皱起了眉头,半晌,缓缓放下道:
“嗯,环儿画得不错。”
贾环低垂着脑袋,沉默不语。赵姨娘赶紧上来服侍贾政,笑道:
“老爷今天怎么来了这儿,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好让妾身有个准备。今日也没有好酒好菜准备,妾身恐伺候不周……”
贾环知道自己该离开了,接下来该是姨娘伺候老爷,于是默默推着轮椅朝大门而去,却被贾政给叫住了。
贾环不知何事,只得低下头等待贾政的发话。贾环预计贾政接下来应该是一阵呵斥,不过等了半天,贾政却意外温言细语道:
“早听三丫头说过你有诗才,这段日子在家养病,可有什么诗作?拿来给为父看看。”
贾环自然是写了一大堆,却都是些不忿之言,哪里敢拿来给贾政看,只得推脱道:
“三姐姐谬赞了,环儿哪有什么诗才,和二哥哥相比还差得远。只是太爷曾教导过笨鸟先飞的道理,因此试做了几首,整瓶不动半瓶摇,便拿去跟兄弟姊妹们炫耀,日后断不敢再如此贻笑大方。病中这些时日,环儿都荒废了,并没有读书,也没有练习诗词。”
贾政点点头,心里突然酸涩起来。他想要看到贾环的孺慕之情,可贾环给予他的只有面子上挑不出错的父子礼节而已。环儿在自己面前对答如流,竟无一丝错漏。他把自己贬低得一文不值,甚至连台阶都给你找好了,你只管顺坡下驴,呵斥他几句,他便可以诺诺答应,然后脱身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在跟一个久经沧桑的成年人对话……
刚才听闻他张口便能成一首五言小诗,且含义通畅,用词贴切,又有意趣,并非如他自谦之言。
这孩子,为何小心谨慎到如此地步?
难道是自己日常疏忽这个小儿子太久了?还是那日把他给打怕了?或是贾环在怨恨自己?
贾政心里开始害怕起来。他之前与冯紫英一起谈论过贾环,从那时便知道,贾环有出众的武学天赋。看他如今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的样子,府里又都说他日后再练不成武了,是一个废人了……
如果自己是贾环,面对一个毁了自己后半身的父亲,怕是也会怨恨不止吧。
贾政挥挥手,便让贾环离去了。
之后的半年里,贾政几乎是日日将贾环叫到梦坡斋中,或是提点,或是考较,却从来没有对他发过一次火。
贾环也看出来了,贾政这是想要弥补自己。毕竟如今的贾环已经是一个“废人”了,不再是前途无量的武林高手,而造成这一切的就是贾政。嫡母王夫人、老太太早就免了贾环的请安,贾环也懒得去会她们。
这半年以来,赵国基又在城西的平民区盘下了一个更大的杂货铺,交给赵夏打理,自己依旧经营东街杂货铺。如今,赵国基名下已经有了三处产业,积累了多条人脉,手上也有了上万两现银。有了现银之后,贾环又让赵春赵冬二人预备今年秋冬时节去往山西、江南两处采买古玩、竹帘、香炉等装饰器具。
这一切,贾府中的人自然都不知道。
这日,贾环上午在屋中读完书、练完一日的大字,下午果然又有老爷的小厮来传。
“你四书早背熟了,詹先生和程先生都以为,而今你的八股文章尚欠缺。今日便以‘夏礼,吾能言之’为题,做一篇来与为父瞧瞧。”
“是。”
贾环坐在轮椅上,桌前摆放着一沓书本,笔墨纸砚俱全。他研磨提笔,开始构思破题。
贾政在梦坡斋的书房中为贾环设了一张桌子,让他日日来此读书,闲暇时便与贾政的众门人清客们谈诗论对,纵论古今。贾环虽面上谦逊,内心里却是个极为狂傲不羁的性子。在贾政一众门人面前,他虽然知礼守节,却也不时流露出才情,这让贾政对贾环越看越顺眼。
不多时,贾环便写成了一篇八股文章。
贾政出的这个题目,是论语中孔子的一段话,原文是“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意思是孔子可以稍稍谈论一点关于夏朝和商朝的礼仪,可这两个朝代的后代杞国和宋国却不足以作为证明,原因是这两国的文献不足,也没有懂得礼仪方面的人才。
孔子这番话的意思,是做学问、考究古代典章制度的时候,应该有足够的直接证据,方才能够下结论。贾环便思及以做学问的方法作为破题,言及应当以证为先,以意为辅,后又引申到齐家、治国的决断上。
众门人清客看到之后,无不叫好,纷纷奉承到:
“三世兄的文章调理清晰,文意通达,论证有力,实在有宋欧阳醉翁之文风也。”
“三世兄这篇文章做得不错。想我读书几十年,要想在此题上作文,却会有些落入俗套。三世兄能够以治学而至齐家、治国,却又不泛泛而谈,能言及齐家之术当以会计为先,治国之术当实民力为先,以实在教人耳目一新。妙哉,妙哉。”
贾政原本粗粗读来,觉得贾环这篇文章不过尔尔,一听这几人的奉承,却又想到了“齐家之术,会计为先”这几句话,不觉心里一惊,思量着贾环怎么会有如此经世致用的见识?不过贾政面上却不显,仍旧不屑道:
“诸公莫要如此称赞于他,不过小儿女的见识。几句大话谁不会说,我观他这行文还太单薄,文章岂是那么好做的,切不可以一时的小见识、小聪明来投机取巧,说些个以什么什么为先,以什么什么为要的话。齐家之术、治国之道,千头万绪,若真只要论起以何为先,以何为要便能成,那古今还要那么多儒学泰斗、海内鸿儒做什么?”
贾环原本也知道自己文章写得空泛,故而对贾政的批评并无抱怨,依旧神色如常道:
“老爷说得是,环儿终究年纪小,见识浅薄。八股文章还需要日积月累,厚积薄发才能写好。”
贾政点点头,对贾环的应答甚为满意。接着又说道:
“今日太医常先生便会登门,他原先外出游历数年,近日方归。为父将他请了来,想必对你这腿伤,他应该会有些见识。”
这半年以来,贾政为贾环找了数位名医治腿,却都说已经伤筋错骨,断了经脉,再难接上。其实贾环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虽然还不能起身,却绝非不治之症。无非是贾环用了那挪动筋脉的内功,蒙混过关了而已。
若是换做上一世,贾环或许会对这个如此关心自己的老爹感恩戴德。但如今的他,早已摸准了贾政的脾性,认清了贾政的自私、虚伪和冷漠。对于这些小恩小惠,贾环心里并不会泛起多大涟漪。
不过今日,贾环却不打算再继续演下去了。
一来,且不论前尘往事在贾环心头留下了多深的映像,至少这半年以来,贾政待自己确实尽心,也让贾环体会到了他尽力弥补父子感情的努力。
二来,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已经没有继续表演的必要了。虽然扮演废人,可以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毕竟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注定无缘科举、无缘军功、无缘任何出人头地的机会。可坏就坏在贾政这段时间对贾环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令王夫人深深嫉恨的程度。
虽然贾政先前已经敲打过王夫人,不准短了贾环何姨娘的衣食,可事情哪有这么简单。一次赵姨娘吃过厨房送来的饭食之后便上吐下泻,从那以后,贾环和赵姨娘母子二人都不敢去领厨房的饭食了。
老太太知道此事之后,权当没看见。王夫人甚至在老太太面前揶揄贾政宠妾灭妻,着实把老太太气得饭都吃不下去。
赵姨娘干脆在贾政跟前吹风,在院中支了一个小厨房。从此,贾政每餐也大都前往赵姨娘处,吃那小厨房做的饭。
这可把王夫人气急了,派了周瑞家的来赵姨娘处闹了一场。赵姨娘为了不让贾环面上过不去,只得恢复了旧例,日日去王夫人处立规矩。
既然继续装废人已经稳不住王夫人,那干脆尽快好起来,说不定作为能更大些。于是贾环一脸兴奋地望着贾政,两眼中闪烁着希望之光,语气中充满感激道:
“老爷,您说得是真的吗?那个常先生真的能行?”
其实此时的贾政已经对此事不抱希望了。那么多大夫都说了,贾环此生绝无可能康复,任凭他是什么名医,又能有什么办法?但他看见贾环那充满希望的眼神,这是一个九岁孩子的愿望,他也不忍戳破这孩子的梦想,于是点点头道:
“常先生是当世名医,想必有些本事的。”
既然打定主意要尽快好起来,贾环就要让自己这身伤发挥最后的余热。他当然知道贾政最需要的是什么,便将轮椅推到贾政面前,大着胆子拉起贾政的手。在贾政惊疑间,只听贾环道:
“环儿从前做错了许多事,如今落得这般,也是罪有应得。承蒙老爷不弃,还愿意看顾于环儿,却不知是环儿几世修来的福报。如今知晓了老爷之心,环儿具已知足。日后若真能好就好,若是好不了了,环儿也不怕,左右在家常伴老爷左右,承欢膝下,为老爷尽孝,以尽人子之责。”
贾环言下之意是:贾政你不用自责,我如今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与你无关,你不必在心里负担任何罪责。你愿意照顾我,是你心地善良,我对你只有感激的份,绝无怨怼之心。
贾环的话,恰好骚到了贾政心里最痒处,让他差一点老泪纵横。贾政忍住心里的波涛汹涌,虎着脸对贾环说:
“什么好不了的?我贾家子孙,绝不能自甘沉沦!”
贾环抬起头,冲着贾政笑了……
那弯弯的眉眼,像赵姨娘的笑靥那般明媚,却有几分初生牛犊的英气,又有几分孩子对父亲的孺慕之情,这些不就是贾政一直想要的吗。这一笑,把贾政的心都融化了。
“是!”贾环抱拳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