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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半身不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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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当众人从荣庆堂散去之后,王夫人也迅步回到了荣禧堂,一回来就怒气冲冲地摔了几个茶盏,吓得跟在身后的周瑞家的诺诺不敢近前。
“你是怎么办的事?怎么这么大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夫人指着周瑞家的鼻子就呵斥起来,周瑞家的颔首低眉,不敢说话。
王夫人坐在炕上,身旁的金钏儿赶紧将茶沏好,战战兢兢地双手奉上。王夫人叹了一口气,接过面前的茶盏,道:“罢了,你们都下去吧……”
金钏儿等丫头纷纷退出佛堂。王夫人正要在炕上躺下,周瑞家的赶紧近前,将炕上的软垫靠在王夫人背后,又谄笑着替她捏捏肩捶捶背。
王夫人一把推开周瑞家的,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个老货,当初献计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定要让那孽障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怎么教他给圆过去了?……今天那个小兔崽子竟敢指桑骂槐地骂我!被他这么一通骂,我往后还有什么脸面!”
周瑞家的一脸谄笑道:“太太何须和那环老三置气,不过就是个姨娘养的,况且今天他遭了这么一顿打,如果咱们再使一点手段……怕是他日后再也练不了什么劳什子武功了。”
王夫人冷哼一声:“看他今天也被打了个半死,你给凤丫头传话,环老三若要请大夫,一律不准;他要药材,一概不给。我倒要看看,这小孽障的命到底有多硬!”
周瑞家的诺诺应了。王夫人闭上眼,摇着头幽幽叹道:“我从前竟是不知,这个孽障居然还是个有骨气的。更可气的是,他居然蛊惑了兰小子给他帮腔,害我一番苦心筹谋全都落了空……”说罢,王夫人的眼角流出几滴眼泪来。
周瑞家的笑着安慰道:“太太莫要伤心。大少爷平日里和他环老三走得近了些,太太指教指教就是了。左右不过宝玉是个有造化的,今日老太太也说了,论才华,论品貌,就连老爷也比不上呢,可不都随了太太的嘛。”
王夫人长叹一声:“哎……就连环老三那个孽障都知道要用功,文也好,武也好,样样拔尖冒头。自从没了珠儿,我这一颗心全放在宝玉身上,可他又是这么个性子。若是再不进学,将来可怎么办啊……”
周瑞家的连忙安慰道:“太太不必忧虑,您今天也看见老爷的脸色了。老爷对环老三那个小兔崽子已是失望至极,老太太也说从此没这个孙子了。往后,那赵姨娘母子还不是任您拿捏,再翻不出水花儿来了。”
王夫人斥道:“你以为老爷和老太太是傻了?当真看不出来?”
周瑞家的笑道:“就算看出来了,谁又能说什么。他是什么身份,太太您是什么身份。再说了,若非他环老三自己嚣张跋扈,谁又能算计到他头上……”
王夫人直起身,摇摇头愤愤道:“我自是不怕他的,就恐传出去于元丫头和宝玉的名声不好。那个孽障,当初就不该让他生下来。可恨赵姨娘当时把老爷的心抓得死死的,那时我的珠儿还在,我也没管那许多,想着他将来若是个懂事的,也就容了。可如今你看看,他竟然是这番模样,一点规矩都不懂,我岂能容他?”
贾政当夜心里憋着一股气,并没有回荣禧堂,径直往梦坡斋去宿了。回想起今日贾环在堂上的那些忤逆不孝之言,他硬挺着邢伤强撑着辩解的倔强,还有最后的那场戏剧般的反转,贾政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贾环这个儿子……
‘如果受一百鞭而不死,不就可以证明,环儿所言非虚?’
‘告诉你吧,我贾环虽然没什么本事,志气却有。将来既不要这满府家私中的一文,现在也不愿意被人冤枉而死。’
‘父亲准备如何处置我?’
如果今日贾环所依靠的,只有贾兰的那几句帮腔,以及他呈上来的所谓“证据”,贾政其实还是不会相信贾环。就凭他那桀骜不驯的态度,便让贾政不愿意相信他。可是后来,贾环居然直接从那大夫的挎包里抖落出百两银子来,这就由不得贾政不信,贾环其实是被冤枉的,而设计这一切的幕后之人,当然就是他的结发妻子王夫人……
一想到贾环那浑身是血的模样,那张没有血色的惨白的脸,凌乱的发髻,满头冷汗,还有那双不怒不喜、深不见底的眼眸,贾政的心中就一阵发毛。
今日是不是下手狠了?
贾政现在回想起来也阵阵后怕,当时自己的脑袋像是一阵发昏,失去了理智,怎么就没了轻重、失了分寸?那么重的板子,他一个九岁的小孩怎么抗得住?会不会真被打出什么毛病来?
可再想,那个孽畜居然敢指责自己的父亲和嫡母,这不是逆子是什么?贾政心里又一阵没来由的火气要冒出来。
是夜,他辗转反侧,整宿难眠。
又过了几日,贾环正独自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冯紫英来了。
贾环此时不能起身,只得赶紧用手臂支撑着勉强坐起来,肋骨、胯骨上的裂痕还在隐隐作痛。见贾环连起身都不成,冯紫英心中一紧,快步上前,给他垫上软垫,好教他躺得舒服一些。
冯紫英此时已经摸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中早就懊悔不已。他自那日与贾环别过之后,就调整了策略,不再为难贾环,转而去和保龄侯家的二儿子史桂结交。
史桂是个没什么心眼的,有啥说啥,冯紫英甚为满意,故约他连带着薛蟠、贾蔷等一众纨绔,在寒冬腊月里整日飞鹰斗狗、喝酒赌钱,秦楼楚馆,日夜玩乐,倒是快快活活地过了半个月。
年后再聚时,却听薛蟠说起了贾府除夕的那一场大戏,冯紫英此时才知道贾环挨了打,而且伤得不轻。
当晚,冯紫英便悄悄潜入贾府,那时贾环还在昏迷中,床边时时有人守着。冯紫英在房梁上把贾环的伤情看得分明,故而今日再来时,便给贾环带了一份厚礼。
“轮椅?”
贾环白了冯紫英一眼,自己两辈子都没坐过这玩意。见一个小厮将冯紫英给自己的神秘礼物推了进来,贾环苦笑连连。
“为师是不是考虑地十分周到?”冯紫英的笑容有些得意。
“难不成,我竟然成了半身不遂的废人?”贾环并不买账。
冯紫英看看贾环现在的可怜模样,忍住笑,深深地点了点头,贾环顿时气得脸都红了。
冯紫英又摸了摸贾环的腿伤,膝盖上的肿胀还没有完全消去,便要撸起他的裤腿,亲自查验一番。
“你别动手动脚的了,我已经自个儿给自个儿正过骨了。”
冯紫英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贾环:“你给你自己正过骨了?”
贾环嘴角浅笑,眉眼中甚是得意,轻蔑道:“这有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要是不及时正骨,以后这双腿就废了。可怜我辛辛苦苦练成的轻功,往后怕是……”
冯紫英犹自不相信,非要亲自探察一番。贾环无奈,犹得他自去检查去。查看完之后,冯紫英舒了一口气。
“你这膝盖骨头碎裂,如果不及时处理,恐怕以后真就走不了路了。不过好在你处置及时,正骨的位置并无错漏。你现在还小呢,恢复起来也快,想来不出半年时间,应该就能正常下地了。平日里记得多喝牛乳,对骨伤有好处。”
贾环心里莫名就有了一股暖意,就像那一晚他借宿冯紫英别苑时的感受一般。贾环突然拉住冯紫英的手,声音不知怎得,有些哽咽:
“喂——你说……我伤好以后还能练轻功吗?”
冯紫英听出贾环声音有点不对,像是带着些哭腔,登时吓了一跳,小环儿这么坚强的人,还从没有在自己面前哭过鼻子。
“咳咳……”冯紫英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影响嘛……肯定会有,但是只要你保养到位,应该和正常人差距不大。”
贾环点点头。
自从除夕那天以来,贾环和赵姨娘这屋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厨房里给的全是馊食,贾环虽不挑嘴,却也决计难以咽下一口。母子两人一商量,干脆请钱槐每日上街买些包子、饼、稀饭、馒头、咸菜之类的,肚子里空了,就间或从酒楼买一点肉食调剂,每日也花不了几文钱。赵姨娘又回了太太,说要照看贾环,请免了规矩。太太不许,逼得赵姨娘不管不顾,再也没去荣禧堂立过规矩了。王夫人虽然不喜,却也无可奈何。
“你是大家公子,况且还在养病,怎么能天天尽吃这些。你却拦着不让我去闹,这是要怎样?难不成看着旁人就这样欺负咱们?”赵姨娘坐在贾环床边愤愤不平。
贾环有些内疚。姨娘每日陪在自己身边照顾,尽心尽力,却因自己所连累,如今也吃不上像样的饭食了。贾环安慰道:“娘亲,你想吃什么就跟儿子说。我这里还存着几个银锞子,咱们拿出来解解馋?”
赵姨娘是过过苦日子的,自然不计较这些,她是心疼贾环这么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如今也只能吃这些寻常人家的粗茶淡饭。
贾环安慰说:“千万百姓都吃得,娘亲也吃得,我为什么就吃不得?一餐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可不是那种成天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凤凰蛋子。”
赵姨娘扑哧一声笑出来,却还是苦着脸。贾环握住赵姨娘的手道:“娘亲你放心,不出几日,舅舅的铺子就会有一笔大生意。这几日我已经叫钱槐联络舅舅去安排了,叫他做好准备。这一笔大生意如果能做下来,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赵姨娘睁大眼睛,问道:“什么大生意?”
贾环笑着指一指东边宁府的方向,老神在在地反问一句:“娘亲难道没听说?东府珍大哥的儿媳妇身子不爽利,只怕眼看着就在这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