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哑巴》五枝灯

8、第 8 章

　　两人饭后收拾好了桌子。

　　小哑巴从柜子里拿出来两双鞋，看着顾英贤，做出许多手势。她比了个“三”、走路，又指了指一个方向，那是妈祖庙的方向。

　　“唉，好，我明天顺便捎着。”

　　小哑巴满意地笑了，立马拿出了针线。

　　映着昏黄的烛光，一针一线将那双破败的鞋子补救上。

　　日子过得久了，好像这种普普通通的情景都算不上什么了，也都不会多注意。

　　顾英贤在一旁看了眼，不禁哼笑出了声音，她立马抬头看他。

　　他笑得愈发不注意了，也不再憋着笑了。“没事，我就是觉得似曾相识。幸好你在这儿，我才不用用自己这双笨手干这些精细活。”

　　“你的手哪里笨了？”小哑巴静默地问。

　　“不笨，要是笨，也不至于能把你留下来。”

　　他要是笨的话，怎么能把她留在康城。

　　刚解放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从监狱里被救出来了，是连同其他俘虏一起放出来的。

　　当年小哑巴和小五他们一起从监狱排水道爬进去，里面错综复杂，根本找不到顾英贤在哪里。

　　好多事她都记不清了，那一夜她却记得清晰。

　　小五被抓了起来，严刑拷打，小四为了掩护小六小七还有小哑巴，自己冲进了敌人的视线里，被乱枪打死了。

　　敌人撬不开顾英贤的嘴，便又去撬小五的嘴。

　　后来军队打到了这里，占领了监狱，将俘虏都放了出来。

　　听说监狱里关着一个当初传递情报的卧底，就是顾三爷。

　　只知道这监狱里有一个经历了非人性的严刑的卧底，被关在隔壁的人说，半夜都能听见墙的另一边的嚎叫，好多器具的声音，还有审讯的声音。

　　那一定就是顾三爷了。

　　可惜找到的时候，这件牢房里的人已经死了，血肉模糊的，都已经看不清脸了，不知道长什么样。

　　他被军队蒙上白布抬走了，在山上林地埋了，立了碑，上面写着“顾无名烈士之墓”。

　　小哑巴不知道小五是不是姓顾的，只知道这是他的墓。

　　顾英贤是跟着一群俘虏一起出来的。

　　军队的火车停在这里，是要去南方的。

　　小哑巴要跟着他们走，他们不收钱，说是可以送逃难的人回家，南方已经解放了，可以回家了。

　　她没等到顾英贤出来，但火车等不了她了。

　　顾英贤被关了半年，到了他们相遇后的春天，只是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完全不像她刚遇见他时那样。

　　那时的顾英贤是人人尊敬、人人害怕的，现在竟如此落魄了，没了人的模样。

　　“你欠了我好几顿饭，就打算这么走了？你看我现在还能自己吃饭吗？”顾英贤问小哑巴。

　　看着是不能了。

　　南方解放了，可是早已家破人亡，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只记得她从一到这里就想尽办法回家，想尽办法挣钱搭车回去。

　　只记得这些。

　　突然，她感觉自己不仅记得回家这一件事了，好像还有别的，比如说在顾家蹭的几顿饭。

　　如今她已经在顾家住了好些年，像是搭伙过日子，又像是两个被折断羽翼的鸟在抱团取暖，又像是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一对男女。

　　两人领了一张红色的证，天天放在抽屉里，这下不怕被人偷走了，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放着。

　　小五的坟头早就长了草，一年又一年，草枯又草长，现在草长得很高了，把那一堆土掩盖得严严实实的。

　　顾英贤一大早穿着小哑巴夜里修补好的鞋子，拿着两双新鞋去了妈祖庙。

　　小六和小七正打算要出门了，他们自己找的活计，也是干些粗活的，平时拉拉车，运运货什么的。

　　穿得不像是乞丐，就是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还算干净。

　　只是有时候还是会被人追着喊臭乞丐，特别是小孩。

　　不知道这些小孩都是哪里听来的话，他们怕是根本就没见过街角几个乞丐给顾三爷踢的时候。

　　可能是家里大人教的吧。

　　以前一群人出去的时候，把小八留在了庙里，如今也不在了。

　　小八那时候饿得厉害，出去要饭的时候，别人看他就一个小孩，便欺负他，谁知道他这么不经打，瘦的只剩皮包骨头了，没打几下就死了。

　　这俩人没地方住，还是一直住在破庙里，反正这地方也没人来了。

　　小哑巴挎着篮子，出门去送修补好的衣裳。街上如往常一样，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店家营业，小贩摆摊。

　　买菜的时候任凭摊主叫价，她不会讲价，只会胡乱打着手势，跟摊主掰扯。

　　掰扯了半天，摊主烦了，才勉强给她便宜点。

　　“行了行了！一个哑巴还在这讲究这三分钱！”装好了菜，便不耐烦地将小哑巴赶走了。

　　小哑巴说不了话，便只能这样走了。

　　摊主跟别家的婆子来往的时候笑嘻嘻的，问着要买多少钱的，两人聊着就聊到了小哑巴身上。

　　“她顾家不是地主家吗？不是‘顾三爷’吗？怎么还在乎这一分半毛的？”

　　“听说这哑巴女从小不会说话，是被卖到这里来的，还不知道在买主子家干了什么呢，说不定早就脏了。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成了顾家那王八犊子的人了。”

　　“她以前是个卖花的，咱们康城的花田不就是集中营那块的吗？那都是用人血人肉养起来的啊！”

　　“我看她哑巴也是活该的，她卖花的时候，还有他家里那个当汉奸的时候，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吗？！不能说话，真是上天的报应啊！”

　　或许是报应吧，让她开不了口，说不了话，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好像自己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听不见谩骂声的聋子。

　　“唉哑巴！要当短工不？”有人叫住她，笑呵呵道：“你帮我去送货，我给你工钱怎么样？”

　　这是个杀鱼的小贩，面前是杀鱼的案板，手上多少沾些鱼血。看旁边大盆里还有不少活蹦乱跳的鱼都聚集在一起，腮一张一合的，个头都不小。

　　小哑巴停住了，本想着没活的话就只能回家了，如今竟然又活主动找到她面前了，自然是有些欣喜。

　　“送鱼吗？”她打着手势问。

　　“今年收成好，不少人家都从我这里买鱼呢，还有几家饭店老板。我要是去送货，这铺子可就没人管了。你帮我去送货，我给你钱，看你腿脚也麻利，不比你在家缝缝补补挣得多？”

　　小哑巴高兴了，这确实不错。

　　“菜篮子先放这儿吧。两条鱼，都送到街那头的范家饭店去，都是我刚杀的。”他指了指街的那头，将鱼递到她手里。

　　说实话确实挺沉的，一接过来，她差点没站住。

　　码头那边，顾英贤穿着一双被缝得严严实实的鞋，这下绝对不会坏了。

　　又是一下子扛了三袋子货物，一步一步地走，汗珠从头上到脸上，滴到脚底。

　　“今天这船货卸完了，下一船价开得高，可不许给我磕着碰着了！”

　　站在上边喊的人穿得好，干净整洁，不是个干重活的，那就是老板了。

　　顾英贤弓着腰，背上还扛着麻袋，轻轻点头，“唉。”

　　中午蹲在一边吃饭的时候，老远便看到一辆大船停靠过来了，上面装的都是些大箱子，看着确实是比上一船的麻袋要值钱多了。

　　正吃着饭，他掏了掏身上，没摸着什么，总觉得有点空。

　　当初学会了抽烟，天天在腰上挂着旱烟，如今竟然好久没有抽过来，那旱烟能值点钱，早就典当出去了。

　　他顺手掀起薄褂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几口把馒头塞进了嘴里，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过去了。

　　“这么快？卸了头货，给自己涨点好运气。”卸货的人笑着说。

　　顾英贤也应和，这种说法确实不错，只是自己已经卸过那么多次头货了，什么时候能来点好运气？

　　或许好运气就在眼前了呢。

　　“来点好运气。您往上放，我来试试重量。”顾英贤背对着他，扎好了马步等着。

　　“这东西可沉啊，注意点，别摔了，小心自己赔不起啊。”

　　“不可能摔的，您放心吧。”

　　货一放上，他便往下一沉，脚底一擦，狠狠地扒在地上，只觉得身上似乎有四袋子麻袋那么沉了。

　　他沉了口气，粗重的呼吸着。

　　怪不得价格高，只不过是高出一点的价钱，重量却是翻了好几翻。

　　就当是翻了几翻的好运气吧。

　　“今天干的挺卖力啊，老顾，没想到你这双废腿比人家好腿还有力气。”一同干活的人打趣道。

　　“我还得靠这双废腿吃饭呢。”顾英贤拍着自己的腿笑道。

　　今天干的快，货少，没等天黑就已经搬完了。

　　顾英贤回到码头岸边的时候，船已经空了。

　　“今天收工了，该领工钱的都去领工钱吧。”

　　顾英贤笑着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唉好！”

　　领了钱，他便揣进了兜里，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总不能太难看。

　　胸口还是有点疼，针扎一般的疼，不过一会儿就好了，他也没多在意，毕竟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有人笑着跟他一块走，“老顾今天挣了不少呐！不得回家吃点好的？还有你这衣裳也该换换了，穿着不难受吗？”

　　“一件衣裳罢了，穿坏了就扔了，不如留着钱买点吃的。”顾英贤应答着。

　　两人说着走了一段路，天还没黑，下午的时候还是有点热的。

　　又路过了范家饭店，看了看里面人还不少，怕是下午场才刚营业，这时候一定没有剩饭剩菜什么的。

　　他就没过去。

　　再前面就是个酒馆了，那么多年了一直开着，经历过几次大起大落，不过好在店家是个有头脑的，一直把店开得好好的。

　　顾英贤想着，攒的钱已经差不多了，明天就能把前些年欠的钱都还上了。

　　那时候为了装样子，几乎天天来这酒馆打一壶最贵的酒，然后让店家记在账上。

　　他自然是知道店家不乐意，每次他走了之后，店家都会像驱赶邪祟煞神一样洒扫，好像生怕自己店里留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后来这店家也是不会留丝毫的好脸色给他。

　　季节正好，只是缺了玫瑰花，这里的花田早就没了，他便许久没有见过玫瑰花了。

　　那顶曾经插着玫瑰的绅士帽早就尘封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挂在脖子上的擦汗巾。

　　买点猪肉回家吧，总得吃点好的。

　　小哑巴在家里做好了饭，今天遇着好人了。那卖鱼的不光给了她工钱，还给了她一条小点的鱼，说是小的卖不出去，就干脆送给她了，等忙的时候还会叫她来帮忙。

　　她欣然答应了。

　　虽然挺累的，不过有了很好的结果。

　　就差三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