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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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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顾英贤手里的野花是哪里摘的,看着还是新鲜的。
两三朵,娇艳欲滴,透着鲜红。
他手里提着一块猪肉,是专门让卖肉的切的半瘦半肥的,小哑巴不喜欢吃肥肉,但是肥肉能炸出不少猪油,就尚且买了个半瘦半肥,肥肉他吃。
到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饭馆也差不多快收场了,客人基本开始往外走了。
范家饭店,他每次路过的地方。
“先生,今天有没有热馒头?”顾英贤问。
那人听后,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微微一怔,“今天吃热的?”
说完,他便随手将已经装好的两个热馒头丢了过去。
顾英贤赶忙接住,手里的肉跟着一颤。他摸了摸,竟是热的。
已经装好的热馒头。
他还没继续问,那人便从上到下扫了一他下,哼笑一声,道:“今儿买了肉啊?吃的不错。”
“是啊,今天挣得多了点,总不能一直吃青菜,时间长了,也得改善改善。”顾英贤呵呵笑着应和。
那人眼睛一眯,哼了一声,回了店里,没一会儿就出来了。
“今天有剩的鱼肉,里面有刺,后院儿的狗不能吃,你就拿着吧。”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你老婆给那卖鱼的帮忙送来的,小哑巴倒是挺会讲价。”
“她不会说话,烦了您,您多见谅。”
那人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倒也没多烦,就是死皮赖脸的,不达目的不走,打扰了店里做生意。行了行了,走吧,凉了可就腥了。”
顾英贤点点头,笑着应了半天,才一瘸一拐地走了。
一手提着猪肉,一手提着馒头和鱼肉,就把花别在了腰上,走几步还不忘看一眼,生怕坏了。
街上陆陆续续又有了出来乘凉的人,拿着蒲扇和马扎坐在门口,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话。
时不时打死几只蚊子。
顾英贤路过的时候,便又听见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压低了嗓音。
“唉,听说了吗……”
傍晚时候,顾英贤又流了汗,汗水顺着胸膛流了下来,一阵刺痛感又出现了,他不得劲地沉了口气。
“又开始打仗了。”
“这仗还没打完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那人摇了摇扇子,“听说这次是咱自己的仗,以前那帮人早就被赶出中国了,这次是咱自己人打起来了。”
“怕是又得有些日子才能消停啊。”
“好的是还没打到咱们这边来。”
……
眼前的日子还是好的,家里有个等着自己回家的人,手里还有热乎的饭,怀里揣着钱,腰上有花。
哪里有坏日子呢,处处都是好日子。
他一瘸一拐地拐进了自家门口的小巷子,这里素常只有他一家走,别人基本是从来不走的。
路过的那块地方,是他当初挨打的地方,那时候他从上级那里回来之后,大早上的,正好就遇上了赖子。
说来也巧,赖子就像是掐准了时间一样来堵他,带着一帮人,将他打了个半死,这条腿也是那时候废的,后来还没等好,他就被抓紧去了,这腿基本上是完全废了。
骨头已经错位了,整条腿都变形了,一个姿势久了还会淤血,整条腿麻,看着都挺吓人的。
腿坏了以后,身子也坏了,这副身上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酷刑,光是烙铁就两个,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扎进自己的肉里,到现在都还没取出来。
有人说他可怜,平白无故消失了半年,再出现的时候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没觉得自己可怜,几年时间,他传递了好多情报,立了好多次功,就是没看见军功章在哪里。
他们还以为他死了,误把小五的尸体当成了他。不过他不在乎,他当初把小五的军功章弄丢了,让赖子给摸了去,本就是他自己的错。
可怜的是小五的妻子还不知道小五现在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小五生前是哪里人,只知道是在一个军营里出来的,一起跟着他做任务的。
若是小五的妻子还活着,他或许该去看看。
还有那赖子,早就死了。康城被攻陷后,赖子被抓起来了,没过多久就被执行了枪决,在大街上当着百姓的面。
他是活该,他才是十恶不赦的,干了不少坏事。
赖子以前就是个大街上的小混混,整天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怪不得偷东西那么顺手,都是从小练出来的。
听说赖子当了汉奸之后,整天跑人家店里吃霸王餐,还染指了不少良家妇女,家里不知道哪里来的钱,突然就富有了,每天都在嚯嚯。
不过这种日子没过多久,他就在一片谩骂声和烂菜叶子里被一枪崩了脑瓜子,血流满地。死了之后,还有不少人朝着他吐唾沫。
赖子被枪决的那天,顾英贤在远处看见了,没近看。
突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还有一件好事,就是他把小哑巴骗到手,让她一直留在他身边照顾他。
顾英贤一直住在空旷的顾家大院里,这个以前挂牌子的院子,人们都说这是汉奸的狗窝。
不过他没打算离开,以前也想过离开,后来又不愿意了。
不是舍不得这院子,是舍不得这院子里的承诺。
陆师长说会回来找他,接他回军营。
两个哥哥说,等解放了就回来。
顾英贤在康城等了很久,没等到两个哥哥回来,没等到当年的陆师长。
本以为是他们食言了,仔细一想,原来没食言。只是康城看着安定了,全国范围的解放还没有达到,或许等全国解放了,他们就回来了。
胸口的伤痕很疼,一定是因为这个天气太热了,让汗液一直浸染他的皮肤。
一天干了太多活了,搬运货物的时候不觉得累,走路竟然开始觉得累了,开始想着等会儿回到家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想着和小哑巴一起吃饭。
吃肉,吃鱼,还有给小哑巴带的花。
她一定会很高兴。
院子里冒着炊烟,一股熬制的鱼汤味迎面而来,小哑巴尝了一口,有点烫,但是很鲜美。虽然没有盐,但光是鱼肉就已经很鲜了。
她找了个盆,盛好了鱼肉鱼汤,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碗筷。
院子里的柴是早上砍的,到现在都还没收拾,七零八碎地躺在地上。
她将木头劈作小块,堆放好了。院子里收拾干净了,看着也舒服。
虽然这院子本就没有多少东西。
一个小木板凳放在门口,她坐下来歇了歇,稍微凉快了不少。脸上的汗就着轻微的风一吹,瞬间感觉很舒服。
“三爷还没回来。”她掰着手指头,一直看着“三”。
能听见后院一墙之隔以外的声音,是别家出来纳凉的,都在嬉笑着说着家常话。
小哑巴坐在凳子上不自觉看了一眼天,已经完全黑了,能看见不少星星,干干净净的,不像她以前看到的全是烟尘。
等了不知道多久,要是平常的话,三爷应该早就回来了吧?
她回了屋,将盛好的鱼肉又放回了锅里温着,自己朝着外面走去了。
打眼看了一眼门外,安安静静的,什么人也没有。
门上也是十分空旷,就只是一个大木门,没有挂任何东西。
她又朝着巷子外走去,想着到巷子口等等,就能一眼看见三爷了。
一阵嘈杂声传了过来,就在巷子以外,被墙挡着的地方。
一群人围着,叽叽喳喳的,小哑巴缓缓走过去,有些疑惑。
还没等走近呢,就有人看见她了,连忙让开了位置,赶紧不敢说话了。
小哑巴进到了人群里,人群也都静默了下来,要么就是一个鄙夷的眼神过后又在私下里交谈。
顾英贤躺在地上,身上流着血,但是不多,看着是小伤,但是脸上、腿上,还有身上,有不少青紫,像是被人打了。
小哑巴一愣,心里像是突然喘不过气来了,眼神都呆滞了。
她赶忙过去,手指轻颤着伸过去,顾英贤已经没了气息。
“死了。”有人在旁边说。
她好像听不见一样,手颤抖得愈发厉害了,轻轻摇晃面前躺着的人。
“一看就是被人打死了,要不然身上怎么那么多伤。”
顾英贤的上衣已经不在了,能看见他身上的积年已久的伤痕,全都是当初在监狱留下来的,早就结了疤,一道一道的,凹凸不平的。
现在又多了些小伤,红色的,点缀在他身上,看着很突兀。
谁能看不出来这副身体以前承受过什么?只是没有人愿意说出口,看到时也只是震惊一番,然后开始低声与旁人讨论。
她摇晃着他,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眼泪却已经流到脖子里了。
这死了人的场景,没有激烈的讨论,没有撕心裂肺的呐喊与痛哭。
周围人是疑惑又震惊地讨论,小哑巴是哭不出声音的痛哭。
康城的也是还是安静的,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远处的人该纳凉的还在纳凉,该谈家常的还在谈家常,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条小巷子头上死了人。
野花在旁边被碾碎了,血肉般的鲜红,泥泞不堪。
猪肉鱼肉都散乱在地上,已经脏透了,像是被踩了好多脚,已经烂了,和尘土混为一体。
“呃嗯……呃……”
她哭出了声音,摇晃着他,眼泪早就满脸都是,脸色憋得通红,像是要喊叫却喊不出声音,憋在心里,憋在嗓子眼里。
她不会说话二十多年了,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说出话的感觉。
她想说话了。
却说不出话。
“呃嗯……呃呃……”
这或许不是她说出来的,而是从她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哭声。
周围人摇摇头,有的还是忍不住留下来多看几眼热闹,有的看着没意思就回家了。
“哑巴这下可怜了,好不容易挣了点钱,得用来买棺材了。”
“哎,不看了,走吧。”
人少了,不过还有几个人在一边看,看小哑巴趴在一具尸体上哭。
他们还从没见过哑巴是怎么哭的呢,这下终于知道了。
远处一个年轻的男的,赶紧走了,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经打啊……”
“快走快走,不关咱们的事,小心让那哑巴赖上。”
……
看够了,看客也都散了。
康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恢复了军队和山上那堆“顾无名”的孤坟给他们带来的和平安定。
顾三爷躺着,像是结束了一生的小心翼翼,装作张狂,又不敢暴露,只是自己唱着的独角戏。
曲终过后,戏做完了,等不到曾经的许诺,却实在是累了。
终于闭了眼,看不见那不会说话的人了,也听不见她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