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哑巴》五枝灯

3、第 3 章

　　小哑巴站在那个路口，人早就不见了，商队也不见了。

　　顾三爷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这，一动不动的，心里突然像是有了一块大石头砸了下来，不自觉一顿。

　　她瘦小的身子站在雨中，肩膀一颤一颤的，他心道不好，这是被人骗了吧？

　　一把伞盖过小哑巴的头，淋不到了，只是她还在哭。

　　两人就这么站着，看着这小哑巴也不打算走了，顾三爷给她打着伞，又不好自己先走，便也站在一边等她哭完。

　　他脑袋大，这帽子带在小哑巴头上多少有点不合适。他个头高，小哑巴帽子一戴，他就只能看见她头上的帽顶了。

　　帽子上别的玫瑰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掉了，没了踪影。

　　哭了一会儿，想必她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人呢，便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将帽子还了回去，给他弯腰谢了一下。

　　“你谢人不都是笑着的吗？”

　　她猛然一怔，这才想起来，连忙扯了扯嘴角。

　　顾三爷活动了下胳膊，举伞举累了是真的，大下雨天的有点冷也是真的。

　　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就连牙也跟着颤颤地磨了几下，“笑得还没哭好看。”

　　这一说不要紧，小哑巴不笑了。

　　他也要走了，实在是有点冷，刚才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追出来了，现在想想就像是个大傻子。

　　刚迈出去半步，这伞微微歪了一下，险些淋到了小哑巴，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早知道拿两把伞了。”

　　“先回去再说，你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吧。”顾三爷没了耐心，只是淡淡道，眼神微微瞥了她一眼。

　　小哑巴也知道不能，只得跟着他走了。

　　雨里，伞下，两个人影并排走着。

　　一个大高个，走路都是吊儿郎当的，不过或许是雨天的原因，顾三爷走路明显慢了些，稳了些。

　　旁边的小哑巴瘦小瘦小的，只是局促地跟在一遍。

　　路过那茶馆，只见伙计还探头看着外面，一见到顾三爷便连忙挂起了大大的笑容，刚要招呼。

　　顾三爷道：“明儿给您送过来。”

　　然后便路过这茶馆门口离开了，愣是没给这个要招呼他的人留一个眼神。

　　伙计晦气地吐了口唾沫，甩了抹布便回了店内。

　　小哑巴没地方去，顾三爷领着她回了顾家，不过她害怕那牌子，他也是知道的。

　　想着要不给她找个避雨的地方？眼神乱瞟了半天，附近还真没有能避雨的地方。

　　这街上空旷，除了那些店铺之外，就只有几个牛棚羊圈。

　　顾三爷看了都不自觉咂咂嘴。

　　这不行。

　　“要不进去？”

　　他眉毛挑了一下，瞟了一眼顾家大门。

　　他知道这小孩的意思，就是害怕呗。

　　小哑巴没回答，还是疑虑万分，没想到顾三爷不管了，直接拽着她的领子就进了门。

　　小哑巴虽有些抗拒，但门关了，自己也确实没地方去，如果不进来，就只能在雨里过夜了。

　　顾三爷找了个偏僻的房间，离他那屋不算近，应该是分别位于顾家的两侧。

　　二话不说就把小哑巴丢了进去，冷冷地丢下一句：“想走就走，门给您开着。”

　　她一脸懵，懵的不是这个对她来说的好人，竟然突然没了耐心，而是这屋子……

　　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张床，积了灰，一张桌子，上面啥也没有。倒是不像是一个地主家的样子，这怕是比普通人家都寂寥。

　　又或许是因为他看不起她，所以才让她住这么糙的地方？

　　不过，有地方就不错了，哪里还会管好不好呢，即便是牛棚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她睡惯了大街。

　　顾三爷今天早上一大早便被传唤走了，整个顾家就剩小哑巴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但是她确实没见过其他人。

　　这偌大的地主家，竟然没有一个人？

　　街上卖报声喊起来。

　　“号外号外！梁城沦陷！172军团覆灭！陆司令被俘自尽！”

　　小哑巴坐在路边，细细择着刚拿回来的玫瑰花，路对面是警察厅，猛然一抬头，只见几个警察笑呵呵地低头送着什么人。

　　看着像是军人。

　　送行的车队是草绿色的，插着旗子。

　　红日映照，像是一个烧着火炭的大坑，灼烧着炙烤着人的身体。

　　在这秋季里，她竟冒出了冷汗，细密地附着在额头上。

　　她猛然间胸口一闷，一幅幅惨烈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南方，梁城……

　　她从南方逃难时，路过了梁城，满是难民，还有驻守的军队，或者说是破败的军队，空旷的土地上尽是灰烟与残尘。

　　她在难民的人群中被冲散，不知被谁装进了木质的车子里，自己待的地方像是装牲畜的笼子。

　　她被卖了出去，看着别人收钱，自己成了一个商品，到了别人家当一个小老婆。好不容易跑了出去，又被人一路追逐，跑到了田地里，躲了起来。

　　身着绿色军装的人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一片玫瑰花田附近是个屠杀场，她躲进了玫瑰花田里，刺扎在自己身上，穿破了皮肉。

　　花田外面，可以依稀可见有个圆形的东西滚落，最后是满地的红色。不止一个。

　　她只能极力捂着嘴不发出疼痛的哼声，即便自己是哑巴，却也忍不住想要哭了出来，又害怕被人看见。

　　追来的人不见了踪影，又或许是根本没有追过来。

　　直到天色渐暗，鸦声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那片屠宰场传出来，她才从迷糊之中惊醒。

　　这里原来有个村庄，现在只剩几家了。

　　花田无人照看，却也还没荒废。

　　她体格小，即便是进来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她是这么想的。

　　她看见那群人就害怕，如今的笑脸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条人命，有多少鲜血。

　　她急得轻颤着，手上的玫瑰花都烂了，这个季节，花都该凋落了。

　　禁不住蹂|躏，即便是轻轻一动，花瓣也都掉落了下去。

　　残破不堪。

　　不愿再看。

　　她赶忙返回了顾家的大门口，却迟迟不敢进去，只能一直站在门口，一直等。

　　一直等。

　　天黑了，这条巷子又变作空寂，一个人也没有。哪怕是有一个人她也不至于心脏不断地砰砰跳。

　　黑夜里，远处的灯光像是猛兽的眼睛，卧在那边，死死地盯着这里。

　　她沉沉地呼吸，眼珠不自觉急得打转。

　　不见人来，更不见顾三爷回来。

　　她做了一个梦，无数狠戾的人占领了这座名为康城的城，屠杀这里的人，像她曾经生活的地方一样，百姓四处逃窜，最后能跑出去的只有几个人，四处流浪，没有了家园。

　　梦中的她明明是知道自己没有家的，却还是在焦急地等人，那人却一直没回来。她看见那人被抓了，一声枪响，没有了生息。

　　甚至都没能抬头看一眼她。

　　她惊恐万分，追过去，追不上，寒风刺骨，她颤抖着睁开了眼，紊乱地喘息着，抬眼看着巷子那边，好像马上就能看见一个人过来了。

　　天色朦胧，行人渐多。

　　突然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闯进了自己的视线，往这边走。

　　顾三爷一瘸一拐的，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绅士帽。

　　看见角落的小哑巴怔怔地看着自己，眼角有些红润。他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顿了片刻。

　　“怎么不回屋？又不是没钥匙。”

　　他昨天临走前将钥匙放在小哑巴屋里桌子上了。

　　顾三爷虽然这样说，但小哑巴不知道，她没注意，不过出去倒也没锁门。

　　只有顾三爷在一边的时候，她才敢进去，或许是有人陪在一边，总觉得有些心安。

　　顾三爷那屋是锁着门的，他一贯喜欢锁门。

　　门口一个板凳，是他平时在院子里晒太阳用的，风吹日晒的，不过也还是懒得拿进屋。

　　他扶起了歪了的凳子，拿钥匙开了门。

　　见小哑巴还跟在自己身后，不自觉瞥了一眼，道：“跟着我干什么？”

　　小哑巴被吓了一下，缩了缩头，小心翼翼指了指他的脸。

　　顾三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被人揍了一顿，腿脚也是不麻利的。

　　他满不在乎，只是嘁了一声，“小伤。”

　　屋里有药，应该是常备的，或许是他从小到大没少打架，涂药似乎是信手拈来的事。

　　他扒了一下脖子，这有一块很大的淤青，轻轻一碰，他嘶了一声，拿药瓶过来蘸在了自己手上，使劲伸过去涂抹。

　　“给我拿块布过来，桌子上。”

　　小哑巴站在他身后，赶忙去桌子上找，见窗子开了个缝，便顺手关上了。

　　顾三爷刚要接过手，小哑巴定定地看着他，手上指了指布，好像在问：“用来干嘛？”

　　顾三爷也能看得明白，正巧自己现在就只有一只手空闲，便道：“给我垫在这儿。”他扭头用下巴指了指后颈。

　　不能把药蹭到衣裳上来，赶明儿还得穿呢。

　　脸上就懒得处理了，这几日不出门见人就是了，顾三爷松了口气。

　　这小哑巴还是站着，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就没移开过。

　　不自觉觉得有些难堪，便极其不耐烦地抬眼盯着她问：“你到底在看什么？我有那么好看吗？”

　　小哑巴指了指脸，还有腿，还有脖子，满脸的疑惑。

　　“皮糙肉厚，没事。”

　　小哑巴干嘛摆摆手，“不是。”

　　那就是在问怎么回事了。

　　“跟人打了一架，那小鳖孙被我按着头打，险些打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把我也给打了。不过最后还是我赢了。”他满是不在乎，好像这点小伤完全不在话下。

　　小哑巴虽还有疑惑，却也松了口气，跟着他笑了起来。

　　直到小哑巴出去了，顾三爷忙抱着腿，长长地“嘶”了一声，撸上去裤子一看，大片青紫，还有破皮。

　　幸好是深色的裤子，看不见血迹。

　　今天他去了“上司”那里，没成想这次赢来的竟然不是好脸色了，虽然平时也不是好脸色，但起码没像今天这样揍他。

　　“那姓陆的自尽，也未必是坏事，您别气着自己。”顾三爷笑呵呵道。

　　平时都是别人对他和气，如今是他对别人点头哈腰，像一只哈巴狗。

　　那人并不乐意，用着来自远地的口音，狠狠道：“对于你国人来说，‘未必是坏事’，因为死人吐不出任何情报，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帮助，不过是多了一副躯壳。你到底不是我国家的人。”

　　顾三爷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话语触及了那人的怒点。

　　虽然，他知道，陆司令自尽，是对国人最好的回答。

　　“您别生气，我刚才说的是屁话！”他扇自己巴掌，笑呵呵的。

　　那人还是冷着脸，“我要怎么相信你？除非你说你们国家的人都是狗，都活该匍匐在帝国脚下，帝国才会相信你。”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