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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秘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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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是腰带松了,衣服就散下来了。原本似乎是被勒死的,从身后用什么东西锁住了脖子。脚上的伤口大概是为了防止逃跑吧,浑身都湿透了,真是可怜,难得的美人,死得这么不堪。”
狭小的铃屋中庭挤满了人,人们来来往往收拾着庭院,将香叶的尸体从树上解下。她身上那件红叶的和服被血浸染,又被水湿透,图案变得模糊诡谲,被血染红的瞳孔睁着,盯着吉原的上空。
“凶器呢?”
“还没找到,大概是被扔掉了吧。这边能当绳索的东西不是挺多的吗?腰带不也行吗?说起来,她的脚就是被用绑腰带的绳子吊起来的,大概是勒死之后就那么顺手吊起来了吧。”
“真是麻烦。情杀吗?之前那个河滩上的艺伎是不是也是这间店的?才刚死了人,居然这么不小心,说什么杂役都睡了,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吉原这种地方,晚上竟然没人吗?也太可疑了,不会是老板娘杀的吧?抢了情人什么的。”
“啊哈哈,不可能吧,听说和老板娘是发小来着,这儿的老板娘和山口组的那位可是那个呢。”说话的警员伸了一下小拇指,和同事对视笑起来,“刚才还碰到高仓和板桥了。”
“哈?他们今天不是休息吗?”
“什么呀,是来玩儿来了。听说是朋友在隔壁庆祝,也因为这原因所以这家店的人今晚都去隔壁了。”
“真有钱啊!那两家伙竟有这么阔气的朋友。”
谈话逐渐偏离正题,站在一旁看着香叶的尸体被草席卷起来的桃香,走回了百合身边。
“百合姐。”桃香喊了一声百合的名字。
百合置若罔闻,注视着中庭地方向,桃香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看见香叶被草席卷起来的尸体被放到了木板上。在那旁边,富士山先生正和负责进行尸检的警员说着什么,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
朝阳已经升起来了,熹微的晨光照亮中庭地景色。
门口传来嘈杂声,男人凄婉声音喊着香叶的名字,“香叶!”
一脸苍白的博多先生从人群中穿过,跌跌撞撞的扑进中庭。他像是一只撞上门廊的鸟,四处环顾,最后才缓缓走向那团草席。
“香叶……香叶……”他用发抖的手拨开已经捆扎好的草席,从中捧起香叶的脸凝视,摩挲着那双红唇。
眼看他就要去亲吻香叶,站在一旁的富士山先生拉住了他的胳膊。
“起来吧,博多君。”高大的富士山躬着腰,姿势有些别扭,“会找到凶手的,节哀。”
这劝慰的话语中那满不在乎的语气点燃了博多君的怒火,他甩开富士山的手,怒视着他,“薄情的人!”他搂紧了香叶,僵硬地尸体从草席中滑出来,被他抱在怀里。他看见尸体上裹着的红叶和服,眼泪模糊了镜片。这是他第一次与香叶相见时,他一时感念而亲手绘制,赠予香叶后,对方很珍惜的收藏着,偶尔才会穿。如今,香叶却穿着它死去了。
被打开手的富士山冷冷注视着博多先生,不过转瞬间又换上笑脸,“那就好好和香叶道别吧。”说完,他走到一边用庭院里竹取的水洗了手,擦干后随手将手帕扔到了水池里,然后掏出香烟,继续和先前的员警闲谈起来。
铃屋里嘈杂的人声持续到日上中天,原本一幅惨状的中庭被收拾得差不多了,门外看热闹的众人也逐渐退去。百合就一直站在门前的长廊上,看着博多抱着香叶的尸体在中庭树下哀哭。
他哭了足足有两个小时。
原本还饶有兴致看着博多先生的桃香倒是先累了,坐在百合脚边,靠着廊柱打盹儿。
“晦气。”有些熟悉的女声惊醒了桃香。她转头,看见了在一群穿着廉价黑色西装男子簇拥中走进铃屋的山口夫人。她正皱着眉头看中庭那些谈话的员警,眼神里充满了厌恶。
“呀,山口夫人,许久不见!”富士山倒是首先走过来打招呼。
山口盯着她,将细细地香烟举到唇边,瞟了一眼自己身边的男人。
那男子立刻跪倒在地,做出“凳子”的模样来。
只不过,山口夫人并没有坐上‘凳子’,而是用一只脚踩上了男人的背,尖细的鞋跟几乎嵌进他背肌。她正在用他的背擦拭自己的鞋底。
“真奇怪,今天怎么总是脏东西不断呢。”山口夫人一边用力踩着脚底的男人一边看着富士山的眼睛。烟圈溢出她的唇间,扑向富士山。“啊,啊。”她扯了一下嘴角,“如果有一条柔软的舌头来帮我擦拭一下鞋底就好了。”说完,她又狠狠踢了一下闻言转身过来准备舔鞋底的那个男人。
“哈哈哈,还是没变啊,真不愧是山口组的当家。”富士山低头看着山口夫人,似乎对她的挑衅毫无所觉。
“真是纠缠不休地男人。”山口夫人用夹烟的食指点点跟在身后抱着文件的秘书,在弯腰过来的时候向他张开的嘴里弹了一下烟灰,“还是别打铃屋的注意了吧,阴魂不散的模样真是难看。”
富士山闻言富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男人们。
“真可惜,今天不是为转让铃屋的事而来的。”富士山的笑容看上去很爽朗,在此刻杂乱阴暗的庭院中看来颇有些格格不入。
日头已经升起来了,铃屋中聚了太多人,就连廊檐下的风铃都被堵住了般,空气里透着闷热烧灼的难闻气味,混合着那丝无法忽视的血腥。可是富士山不为所动,甚至连一点焦躁的模样都没有,他哈哈大笑着,仿佛随口让人倒杯茶水一般轻松地说道,“毕竟,铃屋现在死了人,得停业查办了。山口夫人还得想办法给老板娘她们找个地方安顿几天吧。”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稚嫩地诘问声抢在山口夫人之前开了口。
是桃香。
她还坐在百合的脚边,刚才一直盯着山口夫人,此刻正歪着脑袋一派纯真姿态。
“死得不过是个艺伎罢了,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停办铃屋呢。”说完,她又仰头看向神情惊愕的百合,“对吧,百合姐?”
吉原的女人一年究竟要死掉多少呢?不知道。这些女人连身份都不曾有过,现世不存在的人,又要如何死去。
“……是那样没错。”百合缓缓回应桃香。她看着富士山先生,原本总是似嗔还怒的幽怨双眸中透出一点恨意的火光。
“嗯——”富士山笑了,“这可不好说呀。”他看向中庭员警们的方向。
被他盯着的那个员警立刻走过来,桃香发现他正是刚才和同事感叹有钱真好的那个人。
“初次见面,敝姓花村——”
“搞错了吧,我才是铃屋的主人。”
警员的自我介绍被山口夫人直接打断了。她将香烟按在那名自称花村的员警肩头,用他肩上绶带的图章掐灭了香烟。花村惊疑未定的跳开,拍打着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肩章。
“怎么,北原。”熄掉香烟的山口夫人上前一步顶在富士山的身前。她比高大的富士山矮了许多,但是昂着脸紧贴他的姿态却毫不柔弱,甚至让人觉得可怕,“是把这里当成北海道的乡下了吗,嗯?”
“是不是太敏感了,夫人?”富士山依旧笑着,毫不退让,“只不过是调查一下。”
“调查什么?”山口夫人盯着富士山的眼睛,“你不过是个次男罢了,尊卑有序,给我用敬语,混蛋小子。”
挤满了长廊的黑西装男人们立刻起哄般高声吼着:
“没错,要对大姐头用敬语!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对大姐头放尊重点!”
铃屋一下充满了他们的叫嚣声。
还留在中庭地几名员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大跳,立刻聚在一起扶着腰间的配枪,身上哆嗦着。
留在二楼卧室内照顾受惊的芽衣的花梨也从楼上探头来观望。
“滚回北海道!身上的鱼腥味儿把京都都玷污了!”
怒吼的脏话越来越多,到后面干脆只不过是纯粹的脏话集合。一字排开的男人们越靠越近,最后几乎是越过山口夫人贴在了富士山的身上,十几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富士山,把他团团围住。
饶是富士山身材高大,被众人这样围住的场景看起来也颇显狼狈。他勉强挂着脸上的笑,瞥了一眼中庭地方向。桃香注意到,他在看博多先生。
“博——”
“香叶姐最爱铃屋了。”桃香大大叹了一口气,扑在长廊的地板上,用袖子掩着脸颊,发出呜呜的哭声,“竟然想要趁着她死,把她给赶出去!太坏了!”
一听见香叶的名字,一直抱着香叶尸首的博多先生恍然回神般向他们看来,哭红的赤色双眸盯着铃屋门前长廊上的众人。那模样甚是可怖。
“……赶出去?”他喃喃的说,“谁?”
“并不是要赶出去——”富士山的话再次被打断。桃香已经转而伏向中庭地方向,用带着呜呜哭音的腔调向博多说着,“请您千万不要将我们赶出铃屋!”
桃香稚嫩地声音尚显年幼,哭腔请托时带着些许不谙世事的娇憨。
“啊啊,博多先生。请让我们留在铃屋吧。香叶姐的身体都还没有冷透,他们就想将她的家人驱之门外,令她尸骨未寒便暴尸荒野吗?这真是比之日菜都更不堪的结局啊。”
提到日菜,富士山脸上的表情微妙起来。他深深看了一眼桃香,对方如同婴儿般匍匐在地的姿态看上去仿佛是真切替铃屋众人的未来而恸哭,明明不过是短暂离开几日便可,她却说得仿佛是要被夺去家财流浪街头的孤儿般可怜。哭泣的桃香让中庭那些员警们皱眉,想着“何至于此。”
“好了,桃香。”百合俯下身,拍抚着桃香的脊背,一边用和服的袖角按着眼角。她语音温婉,说出的话语仿佛在众人心头萦绕般,“香叶已经不在了,又怎么敢令博多先生再多费心呢。”
“可惜香叶还在念叨着你的花展,如今,情若手足的姐妹不在了……”
月前还在因为桃香花展的事而屡次向博多先生要求介绍客人过来的香叶音容又浮现眼前,博多先生看着扑进百合怀里的桃香,感到一阵恍惚。他向来以为香叶不喜欢桃香,那种厌弃不似日菜,却更甚。因此他问过香叶,为何如此挂心桃香花展一事。
‘没有客人支持的孩子,在吉原的下场未免太过凄惨。’
那时的回答让博多先生愣住了,说着这般话语的香叶第一次让他意识到对方真的是个在吉原讨生活的女人。
还想解释一番的富士山先生看着博多先生逐渐变化的眼神,在心中叹了口气。果然,下一刻博多便出言呵斥道:
“日菜死时尚未如此热心追凶,怎么到香叶的时候你反倒找起铃屋的麻烦了。”
站在长廊上的富士山没有回答,而是看了一眼花村。花村立刻领会,抢上前笑着对博多先生说道:“那是因为这次是死在铃屋呀,先生——”
“因为死在铃屋?为何不说是死在吉原呢?”山口夫人盯着富士山,“不如把整条街都搜查一遍?每年死在吉原的这些女人,尸体都挪不出那扇门。我倒想看看哪间茶室是干净的。”
“……我只是希望香叶小姐之死能够找出真凶,没想到博多先生竟然毫不在乎。”富士山的语气变得有些冷淡。
“不必做假好人。说来说去不过是你觊觎铃屋的地方罢了。”山口夫人接住了富士山的话语,“北原苍介,你应该记住自己次男的身份。这么拼命的做猎犬,你哥哥也不会开心吧?”
“还是说,你还在做着父亲把当家之位交给你的美梦呢?”山口夫人笑了,“到底是分家的杂种啊,觊觎本家的东西,眼红起来可真要命。”
怒气让富士山那英俊的脸赤红,他攥紧拳头,克制住想要撕碎山口纯子的冲动。那高大的身躯膨胀起来遮挡住正午的阳光,仿佛熊一般令人畏惧。片刻后,缓慢吐气的富士山终于转身离开铃屋。
“连吉原的规矩都不懂。女人还想来吉原做生意。也难怪山口得找百合。”离开前经过山口身旁时,他扔下这么一句话。随后便仿佛满不在乎一般穿过那群围住他的男人离开了。
挑衅的话只换来山口纯子的一声冷笑。她看着员警们跟在富士山身后出了铃屋大门,三郎太和悠一郎在众人离开后便帮着博多先生将香叶的遗体搬到了竹之间。往常香叶都是在这里接待来访的博多先生。
博多神情恍惚,一直坐在香叶的身边看着她,时不时擦擦眼泪。百合也看着香叶的尸体出神,好像雕塑般坐在长廊的屋檐下,怀里抱着桃香,看着竹之间内的香叶和博多。
“佐仓千佳。”有人喊了她。
恍惚间还以为那是香叶在喊她,百合回头才发现山口纯子正不满的盯着她。
“你还在干什么?”山口纯子呵斥,踩着尖细的高跟鞋径自走向松之间,“给我过来!”看起来是生气极了。
从百合的怀里偷看着山口纯子离去的方向,那女人和她带来的小弟将大门处长廊上的地板踩得满是脚印,尖细的鞋跟凿在木地板上留下仿佛弹痕般地伤口。桃香感到百合抚摸她头顶的手,听见百合轻柔说着,“你做得很好,桃香。”那是隐忍的语调。
桃香没有回话,也没有抬头。她依旧扑在百合的怀里,享受着那双柔荑温柔地爱抚。百合缱绻地语音绕在她耳侧,里面深重地悲伤都被压下了,仿佛风雨前的海面。
“好了,去休息吧。我得去工作了。”百合这么说着,握住桃香的手臂,想将她拉出自己的怀里。
桃香顺势坐起身,趴伏太久的身体有些僵硬,不由得伸了个懒腰。正午的阳光透过廊檐的风铃撒在她身上,将她的和服染成彩色,真像是午睡将醒的猫。百合最后看了一眼桃香,迈着细碎脚步走去了松之间。
刚踏进松之间的房内,还没来得及回身合上拉门,百合就被一记重重地耳光打翻在地。
脸颊上火辣辣地疼,跌倒在地的百合挣扎着合上了松之间的门。
“晦气。”山口纯子就站在趴伏在地的百合脸前,慢条斯理抽出香烟点着,烟灰就洒落在百合的头顶,“我不记得有拜托你把铃屋照顾成凶宅,佐仓千佳。”
高跟鞋在百合的脸前不到一指的距离间走动,赤红色的鞋底仿佛踩过了中庭香叶淌出的血一般艳丽。百合缓缓地想坐起身,然而山口纯子立刻狠狠地踩中了她的背心。
“你不会是以为,我像悟郎一样好打发吧。”
“还是说,因为我是女人就小看我?”
尖利的鞋跟仿佛箭矢一般扎进百合的背,反复碾磨让她痛得咬紧牙齿。
“哎呀。”尖锐地疼痛突然停止了,山口纯子仿佛想到什么一般抬起鞋跟,“差点忘了,你身上的和服也是铃屋重要的资产呢。”这冷淡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会扒光百合身上的衣服把她扔进昌吉河。
“回答。”山口纯子俯下身揪住了百合的发髻,然后一路拖着她走到茶几边才松开,直接坐在了茶几上。
此时的百合已经衣衫凌乱、发丝邋遢,赤红发肿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她垂眸注视着身前山口纯子的小腿,穿着薄丝袜的小腿曲线消失在半身筒裙的尾端。
“到底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山口纯子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耐。
狼狈地百合躬身从榻榻米上爬起来正坐,尚来不及整理和服的衣襟。她的嘴角还在渗血,勉强开口道,“香叶昨晚留在铃屋找线索,没想到……”
“你的意思是,有人杀了香叶抢了东西?”山口纯子的语气仿佛是要在百合点头的瞬间就杀了她一般狠烈。
“……不。”百合微微摇头。她散落的发髻垂在肩头,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晃动的发丝如同羽毛般飘摇,徒增一点凄凌地美感,“梅之间的门只被打开了一瞬,没有人进去过。”
香烟的气味很快弥漫整间和室,松之间中盈满了山口纯子吹出的烟雾。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佐仓。”山口纯子缓缓地说着,“那东西真的在铃屋吗?”
百合伏在榻榻米上,神态极尽恭顺,一言不发。
一缕轻烟从山口纯子的唇间溢出,她笑了,“真有趣,百合。如今你倒是放下心了是吗?”她用鞋尖踢了踢百合的头,对方顺从地随着她的动作摇摆了两下,“你觉得只要东西一天不被找到,我就必须留着你在这铃屋看顾?”
“我并未如此想过。”百合依旧垂着头,交叠双手伏在山口纯子的身前。
山口纯子吸完最后一口,突然矮下身,将剩下地烟头紧紧按在百合的手背上。她凑近百合那垂下的脸,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垂,一边欣赏她那因疼痛而扭曲地脸,一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佐仓,真可惜我不喜欢女人呐。”
“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山口纯子口中的余烟吹进百合的耳中,“等到夏天结束,帛书和你的尸体,势必我要得到一个。”
山口纯子站起来,抚平自己外套上的褶皱,一边走向和室的门口。
“十年了都没有找到的东西,不如就当作不存在吧。不知道你这废物究竟凭什么管理铃屋。”说完,她一把推开和室的门,正要走出去时恰巧看见对面竹之间中地博多先生和香叶。
竹之间的门没有拉上,博多抱着香叶的尸首枯坐,旁边是一脸惴惴不安地侍从。即便明知博多先生不会回应,山口纯子依旧在看见对方的时候点头示意。
“可怜的喜鹊。”她难得哀叹一声,瞥了一眼跟在她身后的百合,“你这狠心地杜鹃真像是吃人的饿鬼。”
铃屋中的闲杂人等已经离去,如今就剩下山口纯子带来的人和博多一行。山口纯子笑着说完就打算离开铃屋,可是迈出去的腿突然转了个圈,朝向里面梅之间的方向。
百合一把拉住了山口纯子的手臂。
山口纯子回身看了一眼百合。
“……现在去的话,会被发现。”百合垂眸,小声提醒。
不必百合多说,山口纯子自然知道,无论是二楼地那两个不受欢迎的艺伎还是中庭廊檐下的那个小跟班,铃屋众人都正悄悄地盯着她的去向。这之中,说不好就有两个北原家的眼线。
“那就管好你的铃屋。”山口甩开百合,径自走向梅之间。
梅之间的大门被山口纯子重重拉开,扑面地扬尘呛得她咳嗽。推开跟来的小弟们,山口自己一个人进了宽敞地梅之间。
正午的阳光只能照亮一点儿门前的榻榻米,和室中透着一股瘆人的凉意。百合打量着梅之间,这座宴会厅比往日待客的两个房间大上许多,正中的茶几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的花已经枯萎碎成粉末了,洋洋洒洒铺在桌面上。左手边的墙壁上挂着风月图画和两句对联,右手边则是一扇绘有祥云日出图的屏风,上面还搭着一件外套,仿佛有人刚刚在这里小憩过似的。山口纯子绕过屏风,看见一扇通往隔壁小房间地拉门,正要拉开那扇门时,房间里突然一下明亮起来,她回头,原来是百合跟了进来,打开了房间里的灯,正缓缓合上梅之间的大门。
背对着她垂首关门的百合那俏丽背影印在苍白的纸拉门上,真像是一张仕女图。只可惜山口纯子不为所动。
“十年。”她冷笑着环顾了一圈这不足百叠榻榻米的房间,“只怕都用来翻云覆雨了。”
拉开隔间的门,里面的和室正对门口的方向放着一张矮几,上面还摆着写到一半的信,搁在笔架上的毛笔笔锋已经被墨凝固了,如尖刀般闪着光。四周杂乱地散着坐垫。纯子走上前,低头查看那张写了一半的信纸,听见百合跟在自己身后走来的声音。
“这里就是伊藤博郎最后待过的屋子。”百合轻声说。
纯子看了她一眼,想将信纸拿起来仔细看看内容,但向来顺从地百合再次按住了她的手。
“已经风化了,只怕挪动一下就会变成飞灰。”百合的手上还留着方才烫过的烟头痕迹,如同少女贝齿般大小地焦痕刻印在她的手背上。
纯子拍开百合的手,走到两侧地挂画前查看。
屋子两侧的挂画竟是“斋藤飞鸟”的遗作《日出天子图》和《仁睦太子御辇骑射图》,据传他在替先太子仁睦亲王作画后不久就死于海浪,当时的画像也不知所踪。
大惊之下,纯子勉强稳定心神看向挂画上的印章——那确实是斋藤飞鸟的印,不会错的。
“把挂画取下来,我要看看那背后。”纯子吩咐百合。
这两张挂画若真是斋藤飞鸟真迹,那么一张也足以买下铃屋。两张挂画,买下铃屋再替百合赎身绰绰有余。那么明知自己尚未除名依旧尽心追随山口悟郎之举也就不难理会。
可是,这小小艺伎当真明白这两张挂画的价值吗?纯子狐疑地看着百合依言去外间搬了矮几进来,将挂在隔间墙壁两侧的挂画小心取下。
想必是不能明白这画作的价值吧。纯子想着,却看见百合默默将取下的挂画覆上宣纸,然后卷起用缎带捆扎,放在了纯子脚下。
此般行止,正是向纯子说明‘我知道的哦,这些挂画的价值’。
纯子盯着百合,对方伏在她身前,将束好的挂画推向纯子,低头伏在榻榻米上柔声说道:“这两张挂画,正是斋藤飞鸟先生遗作,乃是真迹。虽说传世仅十年,可因为画的是仁睦太子,传言又不知所踪,秘辛环绕,因此价值连城,说是铃屋的宝藏也不为过。”
“……明知是宝藏,还敢交给我吗?”纯子说。
行礼完毕的百合坐起身,眸中闪过一抹厉色,颇有些骇人。
“十年前吉原庆典,幸得乌鸦先生照拂侥幸逃脱一死。如今,先生惨死,只愿替先生了此夙愿,寻到帛书,匡扶仁睦太子殿下一系。”
纯子看着如此说话的百合,第一次静下心来看她。她的额头和手背上还留着自己烙下的伤痕,脸颊仍旧肿着,然而姿态却不卑不亢。
‘十年前啊。’纯子想。十年前,她正因小产而闷闷不乐,三十岁上的年纪,有了孩子却又失去了。彼时山口悟郎劝慰她,养好身体,若当真喜欢孩子,从分家里过继一个过来也无不可。
可是没过多久,她便从旁人口中听说,悟郎在吉原有了一个年轻的情妇,甚至为了她要在吉原开茶室,做生意。纯子记得听见这传闻时,她躺在床上看着院子里的绣球默默落泪,身体的疼痛比不上心中的愤恨。怨恨的心如同地狱业火般灼烧着她,让她觉得自己在那一刻成了厉鬼。
‘若是能侥幸活过这一遭,我以这蓬勃的绣球起誓,定要如它一般蔓延山口组的每个角落!’
绣球花逐年盘踞,渐次绽放,逢冬蛰伏,逢春分枝。等到那簇绣球果然横亘了山口组的庭院时,悟郎也死了。
死得那样丑陋。
被人剥了背后的皮扔在吉原外的河滩上,肿得像是泡过的面团,发着鱼腥臭。
那样的悟郎,却在死后还有人惦念他的夙愿。
纯子看向百合,仔细审视她垂眸恭顺的面容和端正婀娜的仪态。她想,倘若自己没有嫁入山口组,或许也会是这般少女的容姿。
说到少女,百合今年又多少岁了呢?十年前,又多少岁呢?
那漫无边际从悟郎迁延至百合身上的憎恨之火突兀地熄灭了。纯子看着百合,仿佛看见了当初执意要嫁给山口悟郎的自己。当时自己尚且不足二十岁,被悟郎的英姿所惑,妄想着永恒的爱,不顾父母劝阻私奔。
而这份爱,竟不过十年便到了头。
纯子在坐垫上坐下,套装的筒裙让她坐下的动作不太便利,百合聪敏地从旁扶助,不发一言。她仿佛早已习惯了穿着和服跪在榻榻米上行走。
纯子想,倘若悟郎尚且在世,如百合这般女子,是否能淌过十年的保质期呢?还是说,假如悟郎没有死,如今这铃屋又该改名换姓了。又或者,也许哪天就连自己也会连同庭院的绣球被铲除。
“夙愿啊。”纯子开口,“就凭你?”
“一个艺伎,不想着替自己赎身,倒想着情人的买卖,也难怪沦落成艺伎。”纯子的话充满恶意。
百合低着头,默默不语,只是跪坐着。
纯子说完那句挖苦的话,很长时间没有开口。百合想,她大概是在分辨自己话中真伪。
然而物可溯源、事可分辨,话却难有真伪。说话人心中所想,即便剖心开腹亦不得窥。
“艺伎也有人心。”百合垂着头。
这是纯子第一次坐下来与百合平视,百合垂眸不语,视线盯着纯子放在榻榻米上的手。她能听见纯子的呼吸,和室中安静得能听见心脏微弱的跳动声。
“撒谎的骗子。”纯子突然开口。
不等百合说些什么,纯子又说,“但是,无妨。”
“我刚才说过了,百合。”纯子喊了百合的艺伎名字,将方才在松之间说过的话重复了一次,“还有一个月,我一定要拿到帛书。若是夏天结束的时候我还没有拿到帛书,那么,从此以后这份帛书我也不允许它出现在这个世上。”
纯子的话语中暗含警告地意味,百合不由抬头看向纯子。对方比自己更年长,漆黑的瞳孔中黯淡无光,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气质,不愧是能一力扛起山口组的大姐头。百合将纯子的话放在口中咀嚼了一番。
“你刚才说,这里就是伊藤博郎最后待过的房间?”纯子问。
百合点头。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香叶和乌鸦先生。”百合沉默了一瞬。
“只有他们吗?”纯子诘问,“楼上那几个艺伎呢?”
“花梨和芽衣那时尚且年幼,加奈子和杏子都是后来才买来的。三郎太来得虽说早些,但他不过是个帮间,少见客人。至于阿菊,她来铃屋不过两年。”
纯子哼了一声。
“既然如此,怎么不早点彻查这屋子。”
垂眸不语的百合凝视着纯子的手,那只搭在榻榻米上的手正有规律的敲击着,纤细修长的指尖上染有一层薄薄的烟黄色。
“月前死去的日菜亦是和我同期的艺伎。”最终百合回答。
能感受到纯子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百合将略垂的头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显得既不卑微,亦不傲慢。她想起已死的日菜,她便总是满不在意的将头高高昂起,如同待宰地鹌鹑般肆意到处窥探。
而现在,日菜这只盘桓在铃屋上空地巨大眼睛已经消失了。
环视房屋四周的纯子嘲讽般笑起来,“可我如今什么也没有看到啊,百合。”
算不上狭小的梅之间和这间隔壁的和室,可一路巡视下来的确也没有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若说是具有价值的物品,也就这两张挂画;若说是尚能探查的物品,也就是桌上那早已风化的信纸。可无论是哪样物品,都不像是能藏起帛书的模样。
纯子将视线放到已经卷起来的挂画上。
“和室虽不大,能藏东西的地方却很多。”百合缓慢说着。
纯子的视线又移向那些散放的坐垫,索性直接将自己身边的坐垫拽过来,让百合当面将它剪开。
被剪开的坐垫里不过是些稻草棉絮,纯子将坐垫的背面也翻过来仔细查看。不过是普通的坐垫而已。
一连剪了四五个坐垫,又推倒了梅之间的屏风,最后把外间的挂画也扯下来从装裱框中撕开,将整间和室弄得一团乱,甚至掀开了几叠榻榻米。仿佛发泄了一番的纯子终于扯扯衣领从地上捡起挂画,走向了梅之间的大门。
“一个月,百合。”她再次说道,“夏天可是过得很快的。”
被留在梅之间里的百合看着纯子离去的方向,乌泱泱大片离去的那些山口组小弟将纯子围在中间,如同成片的乌鸦般飞走了。铃屋一下显得格外空旷。
竹之间里传来松木先生龃龃暗语。
“放心吧,香叶。我会好好照顾百合与桃香的。”
“我不会让别人将你从铃屋赶出去的。”
“爷爷已经答应我了……我要给你画像了……”
“我还要给你画像呢……”
从铃屋的二楼传来一点窸窣地动静,百合没有抬头。她合上梅之间的拉门,精疲力竭地伏在门前那块榻榻米上,早就克制不住的眼泪奔涌而出,染湿了袖口。
榻榻米上的灰尘冲进百合的鼻腔里,她咬着牙默默流泪,仿佛一只被扼住脖子地野鸡般沉默,耸动地肩膀代替她的悲鸣,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红痕混合着泪水将指尖染成粉色。
空无一人的和室中,百合伏在地上,以手掩面,仿佛一个孩童般沉默地流着泪。远处还能听见松木先生地喃喃自语:“香叶……闭上眼睛吧……”
唇上的刺痛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百合从榻榻米上爬起来,心中喊着“朱音、朱音”,几乎要晕过去。她想,此刻若是被朱音看见,对方一定会笑着把手指塞进她的口中,取笑她,让她不要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她会用纤细的手指解开自己那沉重紧缚的腰带,让她从这桎梏中解脱片刻,然后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她。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我一点都不痛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