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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锦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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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
山口纯子脸上的表情很难看,一时皱眉脱口而出。
在她对面刚刚摘下手套的西园寺亮司坐进椅子里,微微笑着,“虽说是赝品,但笔力工法堪称高明,比之一些大家也可说是不逊色的作品。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作为画师的西园寺亮司或许会因为赝品上高超的画技而赞赏惊叹,可山口纯子却笑不出来。她看向桌面上两张画,眉头紧缩。
被从装裱好的布面画框中分割出来的斋藤飞鸟遗作《日出天子图》和《仁睦太子御辇骑射图》平铺在桌面上,印章的痕迹分明就是斋藤飞鸟。
“印章倒还好说,刻印伪章一事算不上多难。难得是这工笔技法。”西园寺亮司看纯子那模样微笑宽慰,“斋藤家的画以其工笔见长,发丝分毫必现。这两张画虽说从未现世,但斋藤的画也是因为难以复刻、工时又漫长才屡屡售出天价。当年这两幅图是受先天皇陛下所托而作,从仁睦亲王少年绘至及冠前夕才堪堪完成,唉,不想后来亲王陛下……”意识到自己多言,亮司笑一笑。
“无论是谁作的,能达到此般技法和意境,这画的主人手上必有真迹。”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山口纯子。
纯子收敛心神,语焉不详笑道:“从古玩市场上淘来的,倒是劳烦先生费心了。”
听到纯子这么说的西园寺亮司不置可否,靠在椅背上摇着扇子,笑眯眯地。“龙樱多劳您照拂了,山口夫人。”
自香叶死去,龙樱便没了工作的心思,连原本答应替少纳言绘制的踏春图也停下了,整日里往返吉原,若不是亮司让悠一郎跟着,只怕早已经忘了回家的路了。
京都世家大族的继承人流连花街倒不是什么稀奇事,这些家族里的次子、三男等大多整日盘踞花街赌坊,倒不是说就对这女色骰子一事多么着迷,不过是因替家族联络消息方便罢了。可西园寺家如今只有龙樱一个继承人。即便说艺术家需得情爱哺育,可龙樱对香叶的痴迷实在是过了界了。
纯子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西园寺当家是在隐晦地提醒她不要让手下的茶室太过逗引龙樱,还是真的只是拜托自己照顾孙子而已,于是只暧昧一笑,让跟班去收拾桌上的残画。
画方收好,门外传来嘈杂人声,亮司身边的女管家探头出去,过一会儿回来说,“少爷回来了。”
山口纯子立刻借故辞别,亮司也没有多留。
等到客人离去,龙樱就来了。他没有穿和服,而是穿着黑色地西装,头发有些蓬乱,透过眼镜能看见两个漆黑的眼圈。他的眼睛还是红着的。
“爷爷。”龙樱从喉咙里嘟囔了一声。
亮司点点头,怜爱的抚摸着凑过来的龙樱的脑袋,他这几天脸上完全没了笑意,整日里以泪洗面。快四十的男人了,却仿佛一夕间失了魂,完全没了那些风雅儒和。
‘现在的龙樱,若是要画,应当也能绘出一幅绝世‘地狱变’吧。’亮司看着伏在自己膝头的龙樱,想起读过的小说场景来,‘那将成为西园寺家的传世巨著。’
‘还不够。’
“真可惜啊,龙樱。”亮司的手搭在龙樱的头上,一下一下的抚摸,“原本要替那位香叶小姐绘制画像,如今人却先一步离去了。”
“我要画!”一听到香叶的名字,龙樱就变得亢奋起来,“我要继续完成她的画像!”
“香叶在等着我!”他说话时眼圈就泛红了。
一直站在角落的女管家咳嗽了一声,于是亮司便仿佛刚刚想起来似的对龙樱说道,“对了,上次北原家的孩子过来拜访,之前答应过要你替他绘制三幅——”
“我不会替北原家画纹样的!”龙樱神情激动的打断了亮司,“那个薄情寡性的家伙!那种人不配让我画!”
一直垂首站立的女管家听到这话表情有些为难,但亮司却不以为意的笑了,仿佛是早就料到一般。反倒是龙樱,态度坚决的否定后,又皱眉向亮司道歉,“对不起,爷爷,我太任性了吗?”
笑挂在亮司的嘴角,堆叠起层层褶皱,他脸上纵横的沟壑组织成一张宽厚的笑脸,如同迷宫。
“不必道歉,龙樱。不想画的图,画出来也不过是垃圾。将西园寺家绘制地纹样印在西洋织造厂地布匹上,穿在那些贱民身上,也是辱没西园寺的名字啊。”亮司的声音很轻,仿佛融在夏夜地晚风中。龙樱还在兀自嘟囔,“墙头草的北原!过去和铃屋如此亲近,如今竟连桃香的花展也不愿去!”
听见龙樱漫无目的地斥责声,亮司毫不在意地笑着。龙樱还在说着一些吉原地事,亮司却没有听进去。他看着庭院的方向,观赏月光撒在叶片上的波光,每一缕风的流动都被他刻进眼中。
‘传世地巨著。’亮司暗暗嘟囔着。
幽暗的房间中,百合望着桌上的画笔出神。
“百合姐,鹤屋的人来了。”杏子在门前小声提醒,怯怯的。
过了一会儿,百合才回首微笑,“哎呀,真是抱歉。我马上就来。”
她放下手中整理到一半的衣服,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时摇晃了一下,杏子慌忙上前扶住她。
“……谢谢,杏子。”百合看上去颇有些憔悴。
杏子站在香叶的房间中,看着百合远去的背影。百合没有点灯,香叶的房中有些昏暗,杏子的视线扫过中庭那棵树,猛然感到脊背发凉,慌忙跟随百合的脚步跑下二楼,连房门都没来得及合上。
铃屋一楼的松之间里,鹤屋来的师傅们正围着桃香,替她挑选和服纹样。杏子进来的时候,百合已经神色如常在和鹤屋的人攀谈了。
“我讨厌这个图案。”桃香盯着镜子里被披在她身上的七宝图案和服歪头。
鹤屋的人立刻把它拿到一边,点头应和,“对小姐来说确实有些太过沉闷。”
“那么,这件如何呢?”
一件印有樱花图案的浅粉色和服立刻被人披上桃香的肩头。
“樱花的图案也未免太过孩子气了。”桃香看着镜子里、鹤屋的帮佣说着,“真的有在认真替我准备和服吗?”
“这是哪里话!”鹤屋的老板搓手笑着,“桃香小姐如此可爱,俊介是觉得小姐和樱花正相配呢。”
俊介便是那个忙着将和服一件件从箱盒里拿出来、又整理好放回去的帮佣。深色讷讷,因为桃香刚才的刁难而脸色泛红。
“人们说,对那些不够美丽的女人才会用’可爱’两个字来敷衍呢。”桃香转头盯上鹤屋的老板。言语中的含义实在是再鲜明不过。
百合与杏子走进松之间时,正听见桃香这任性的话语。
“即然知道相貌平平,那不如更在才艺和性情上下些功夫如何?”百合小步走进房间,向鹤屋的老板互相问礼。
老板送了口气,走到一旁和帮佣俊介一起把满地和服收拾整齐,准备待会儿带回鹤屋。
“哎呀,百合姐,怎么这么说!”桃香撇下还披在身上的樱花和服,凑到百合的身边撒起娇来。粉色的樱花和服盖在她的小腿上,衣服的图案整齐摊开。浅粉色的日间乱樱图案和服披撒在榻榻米上时,看上去格外柔和秀美。
但是百合不以为意,一边向鹤屋的老板道歉,一边开口让杏子去帮忙收拾和服。而她自己,则是跪坐在鹤屋带来的和服箱盒前,抽出木质抽屉,一件件的查看那些和服。
被百合忽视的桃香一时间有些无聊。她看看旁边一心收拾和服的帮佣和杏子,又看看眼前正专心审视那些和服、腰带和足袋、草屐的百合。
桃香附在百合的身侧,用双手握住百合的肩膀,而后将嘴唇贴近百合的耳朵,轻声问道:“百合姐,芽衣呢?她不是最喜欢这种热闹的时候了吗?”
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际,如同情人低语,霎时将百合与桃香二人和屋内其余众人分隔开来。
若是平时,百合一定会伸手捉住她的一只手,告诫她不要胡闹。可是今天,百合的眼神只是盯着那箱盒中的和服,缓慢回答桃香的问题。
“芽衣病了。”
“哦,原来是生病了呀!”桃香笑着说,“被那只肥猪崽握住手腕看病,芽衣大概会激动得哭出来吧。”
翻看腰带的手指顿了一瞬,百合斜眼瞥向附在自己左后方的桃香。然后,她的眼神又转回眼前的箱盒,从那层叠的腰带中抽出一条华美的金色腰带,她向后扬起手中腰带时,手肘差点儿打中桃香的眼睛,幸好桃香灵活的闪开了。
“哎呀!老板娘真是好眼光!”一直在旁边暗中关注百合挑选和服的鹤屋老板立刻凑了过来,殷勤的替百合展开整条腰带,好让她看清那腰带上的纹路,一边笑吟吟的夸赞着。
“这可是上好的六通绢丝织锦的西阵织!这样金色的华美纹样也是很少见的啊!”
众人眼前,那条金色的腰带被鹤屋老板铺陈于榻榻米上。金色丝帛上,印着赤金色的钱币底纹,而后,以金银丝线织就的’本能寺中庭宴会赏樱图’展现在众人眼前。此刻正是午后,松之间的拉门尚未合上,日光照进那铺上腰带的屋内,一时间令这金丝满布的腰带看上去有些刺眼。
杏子皱眉看着那腰带,收拾和服的手也停住了。
从她的方向看来,那金光璀璨的腰带上,被阳光照耀的地方仿佛被点着了一般的透出赤金色的光。她揉了揉眼睛,再看向腰带时,那金红色的光仿佛篝火的烈焰般蒸腾,向外弥漫进铃屋的中庭。
杏子看向中庭,再次看见了那颗高昂于中庭的巨大松树。
松树那遒劲的躯干拦截了中庭大片日光,躲藏在树冠下的枝干此刻仿佛在阴暗角落舞动的爪牙。
“咚”地一声巨响,杏子倒在榻榻米上,心跳加速。
“哎呀,杏子,你怎么迷迷糊糊的。”
旁边的桃香来搀扶杏子,而百合正在老板的夸耀中微笑看着那条腰带。
“搭配这件彩水玉小纹的和服如何?”鹤屋老板兴高采烈的捧着一匹鸦羽色的布料呈递给百合。
杏子看着不远处的鹤屋老板和百合,耳边还能听见桃香的私语。可是老板手中那漆黑的布料吸引了杏子的全部注意力。
“真是不详。”
既轻又浅的沉闷声音飘进杏子的耳朵里。
‘不详。’杏子想,’确实不详。’
那赤金色的腰带、那雅羽色点缀上朱红水玉纹样的和服。
杏子感到一阵窒息。
相较于杏子的惊慌失措,此刻正在二楼卧室内接受本间医生治疗的芽衣反倒是感到难得的平静。
“只不过是咳嗽罢了。”芽衣安抚一旁满脸担忧的花梨,“你应该去楼下看看的,鹤屋的老板难得来一趟。”
‘也许百合会给你也订做一身新的和服。’芽衣在心里想着,但却没有说出口。
本间医生将刚刚覆在芽衣胸口的听诊器收回来折叠好,放进随身的皮箱里,然后动作娴熟的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拭额头的汗珠。
“呀,应该是受了惊吓,又着凉了,有些小感冒。”他喘着气,将擦拭完汗液的手帕重新折叠好放进口袋里,然后抓过一旁加奈子准备的纸笔匆匆写起来,写完后满意的看了一眼就递给一旁一直伸着脖子看着的花梨。
“吃点药就好了。”
本间从榻榻米上爬起来,那样子像个圆球在榻榻米上翻滚了一圈,将他身上灰色的条纹西装撑得仿佛一只失色的西瓜。
可是此刻没人欣赏这可笑的场景。花梨拿着药笺忧心忡忡的看着芽衣,而加奈子则势失魂落魄地盯着窗外。从二楼芽衣的房间里看出去,能看见中庭最高的那棵松树——正是香叶最后被悬挂的那棵树。
自从香叶死后,加奈子就成了芽衣的小童。然而她整日浑浑噩噩,夜里常常还会做噩梦,发出恐怖的呓语。本就受了惊吓的芽衣不堪其扰,最后花梨主动提出让原本跟着自己的杏子来跟着芽衣,转而让加奈子住到了她的房间里。
“加奈子。”花梨喊了一声加奈子的名字。
加奈子仿佛回神般恍惚看向花梨,对方正自己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追着要离去的本间医生下楼。
“去把这上面的药买来吧。”花梨对加奈子说完,追在本间医生身后下楼了。
芽衣躺在榻榻米上咳嗽了两声,颧骨染着一抹薄红,好像软烂的柿子般。
加奈子跪坐在房间门口的方向,在听完花梨的话后,动作缓慢的爬起来,朝着一楼松之间的方向走去。
“加奈子!”芽衣在屋内喊着。
加奈子回头,对上芽衣的眼睛。
“把门关上。”芽衣说完就盖上被子翻身转到了一边。
加奈子于是又折返回来。她看着屋内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的芽衣,静悄悄地合上纸门。
下楼的时候,楼梯发出吱呀呓语,像是铃屋的呻吟。
加奈子在松之间找到了百合,百合正在和鹤屋的老板说笑,两个人在讨论草屐的款式。
“哎呀,加奈子。”第一个发现加奈子的是桃香,她正跪坐在杏子的身边,杏子看上去脸色苍白,似乎精神不大好的模样。
不过发现加奈子后,桃香立刻走了过来,一边将她揽在怀里,一边笑着问道,“怎么了,加奈子,看上去呆呆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张纸从加奈子的手里抽出来,凑到眼前念起来。
“……是医生给芽衣姐开的——”
“这么多啊!”桃香不等加奈子说完就叫了一声,然后松开加奈子,大呼小叫的跑到百合身边。
“百合姐,这可要不少钱呢!”桃香笑眯眯的抓住百合的手,把那张纸塞进了百合的手里。
原本正拿着草屐反复观赏的百合被桃香捉住一只手,她看向桃香,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就快点去买药吧。即然芽衣病的这么厉害,这几天就由你来负责她的工作吧。”
“诶!”桃香软倒在百合的怀里撒着娇,没过一会儿就拿着那张药方跑出去了。
“桃香小姐真是活泼可爱。”鹤屋的老板谄笑。
屋内众人的表情有些微妙,百合莞尔一笑,说道:“疏于管教,未免有些顽劣。老板不要把她放在心上。”
“花展的事情,就承蒙您多费心了。”
“那是自然的,老板娘放心。一周后就把衣服送来。”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向铃屋大门的方向走去,鹤屋的老板还向百合推荐了几名新近受到吉原中各位艺伎们欢迎的发型师。百合站在大门前注视着远去的鹤屋老板,对方在一连走出几步后又转回身来行礼,于是百合又还礼,直到对方消失在主干道的尽头。
百合站在门口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日光照在她的脸上,随着天际云朵的漂移而变换,久久伫足。
“加奈子。”百合喊了一声加奈子的名字,呆呆跟在百合身后的加奈子仿佛回过神一般匆忙抬头看向百合。
“去买点蜜饯回来吧。”百合说。
百合不喜欢吃蜜饯。
‘太甜了。’她总是这么说。
然而今天,百合还在看着已经无法看见鹤屋老板背影的方向——那是通往吉原大门的方向,一边平淡的吩咐加奈子。
加奈子颇有些不知所措,但是百合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哎呀,对了,忘了给你钱了。”
“你去药局找找桃香吧。和她一起买完药后,就用剩下的钱买些你和杏子都喜欢吃的蜜饯回来。”
加奈子没有立刻回答百合,但是说完那句话的百合,已经转过身走回铃屋。加奈子只好蹲在玄关前换了鞋子,匆匆往药局的方向跑去。
站在玄关前走廊处的百合被长廊的阴影遮挡了身型,她看着离去的加奈子的背影,缓慢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等到她经过松之间的时候,很快便发现屋子里已经空了。用来招待鹤屋老板的茶杯还放在桌子上,不过花梨和杏子已经不见人影。百合自顾顺着长廊的方向走向梅之间。
梅之间门前的长廊被中庭树影荫庇,午时看来也颇觉阴森。日前还被山口夫人大张旗鼓踏进这房间的大门,然而香叶之死事毕,铃屋众人甚至不敢靠近这条长廊。即便是要从松之间和竹之间往来,也宁可走靠近玄关的那条长廊。
百合走到梅之间的门前,轻悠悠拉开纸门,而后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后,见中庭此刻无人,于是伸长她那细细的脖颈,向屋内探望。
“唧——”
不知是什么蚊虫在百合的背后叫了一声,但她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扫视着梅之间内的陈设。
良久,等到她确认这房间里的一应陈设依旧和香叶死去那日一般无二后,便沉着脸合上了拉门,转而缓缓向二楼自己的房间走去。
楼梯的吱呀呻吟越发厉害,百合走到二楼时,原本想去看看此刻在房中休息的芽衣。然而她走上楼梯后许久,也没有听见从各人房间中传来响动。等到她在芽衣的房门外站了片刻后,突然听见一声隐忍不住的咳嗽声——应该是芽衣的咳嗽声。
午时的日光铺陈在百合的身上,将她的脸色染得煞白。
她强自镇定,一步一步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百合在自己房中的矮几前坐下,透过拉门没有合上的缝隙注视着芽衣房门的方向,一边向来客们写着信函。
不多时,楼下传来桃香的叫嚷声,片刻后,拉着加奈子的桃香出现在楼梯口。她一把拉开了芽衣的房门,拽着加奈子走进去。纸拉门在她身后敞开着,于是百合清楚看见正坐在被褥上的芽衣和花梨,不知是否错觉,甚至看见了她们脸上那清晰明白的惊慌失措地神情。
“吧嗒”一声,百合低头时发现手中毛笔的墨汁落在信笺上,给那柔美而贵重的飘金落红信纸染上了一大团浓重的黑色。她攥紧了手中的毛笔。
“百合姐!”
房门猛然被打开,桃香的脸出现在百合眼前。
“加奈子说,你想吃蜜饯?”
在百合开口前,桃香已经兀自走进百合的房间。她顺手合上身后的拉门,在那片刻的空隙间,百合一眼看见对面正扶着门框看向这个方向的花梨。对方的视线一对上她的,便立刻“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百合姐?”
百合晃神,看向挤在自己身侧的桃香。对方幼圆的脸蛋上扑着雾一般的红晕,想来是和加奈子一路跑回来的,此刻还在微微喘气。
加奈子和桃香买回来的蜜饯被桃香放在百合正写字的手边,蜜饯盛装在琉璃罐子里,被腌渍成褐色的果脯便也如同珠玉般变得可爱起来。
“百合姐,怎么突然想吃蜜饯了,你不是讨厌吃甜的吗?”
百合看向桃香,对方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她,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潭湖泊,从那当中,百合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终于笑了一下,“偶尔吃一次,也不坏。”
“是因为香叶爱吃吧!”桃香毫不顾忌地说出口,一边用竹签叉起一颗腌渍青梅抵在百合唇间,“她最喜欢吃梅子了!”
“百合姐,你想她了吗?”
桃香的手搭在百合的膝头,从唇齿间,百合嗅到青梅的香气。被蜂蜜腌渍过的青梅那混合着甘甜蜜香地酸涩梅子气儿让口水顷刻间占满了口腔。而桃香正执拗地举着那颗梅子抵在她的唇间,缓缓破开她柔软的双唇,挤进齿间。
在百合犹疑间,桃香的手一瞬间向前,将梅子戳进了百合的口腔里,动作太快,令百合的一丝口水溢出唇角。
百合的口腔立刻裹住这颗青梅。
酸涩的梅子气息在口腔中炸裂开来,迸射得满嘴都是。梅子的涩与算让牙齿仿佛疼了一下,而百合的心却逐渐顺着这干涩的酸甜味儿柔软起来。
“……香叶……确实喜欢吃梅子啊。”百合嘟囔着。
桃香转而叉起一颗青梅送进自己的嘴巴里,将她的半边脸颊顶出一团。她被酸梅激得皱起整张脸,攥紧拳头在空中挥舞时像极了偷吃不成的小猫咪。
百合笑了一下。
但桃香后面说出口的话却让她的笑脸立刻收了回去。
“就是啊!”桃香一边从蜜饯里挑着别的果脯来缓解口腔里的酸涩味儿一边满不在乎的说着,“以前香叶喜欢吃,可是日菜总喜欢让加奈子去厨房抢着要青梅。后来好不容易没人抢了,结果香叶又——”
桃香的话没有说完,她仿佛懊恼般停下说了一半的话,偷偷侧身去观察百合的神情。
百合的脸色煞白,跪坐在桌前的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
“哎呀!”桃香放下竹签,拉住百合的手,“日菜也真是的!明明以前就不喜欢吃酸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几个月总爱去厨房抢些梅子一类的酸东西吃!”
“说起那个日菜,富士山先生真是够绝情的!尤其是和博多先生比起来!日菜死了,他竟都不曾来吊唁!”
桃香一顿,又立刻调转话头,“对了,百合姐。好久没吃鱼了,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让阿菊做些酸鱼来吃如何?”
说完,久久等不到百合的回应,于是又仿佛坐立难安般站起来,向门外跑去,“我现在就去跟阿菊说!”
桃香走得太急,甚至忘了合上拉门。百合脸色苍白的瞪着桃香离开的方向,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东西。
她看着桃香绕着二楼的长廊跑去楼梯口,经过芽衣门前时,和正从里面端着水盆走出来的杏子撞个满怀。
手里的信笺被百合攥成一团,她看着不远处的桃香和杏子两人伏在地上擦拭水渍。等到桃香率先取过杏子手里的木盆下楼后,杏子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桃香下楼的方向,片刻后,在她准备回房之前,收拾好情绪的百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杏子。”
百合的声音温柔娴静,还裹挟着一点缱绻深意。她的声音穿过半条长廊,穿进杏子的耳朵里。
她对杏子招手,仿若逗弄小猫一般温柔而富有爱意的笑着,“杏子,来。”
桃香捧着木盆下楼,将盆里的水倒尽后转而进了厨房。阿菊正坐在灶台前打盹儿,桃香进来的时候她毫无所觉,等到桃香把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近来越发胆小的厨娘立刻发出猪一般的哼叫声醒来。
“什么呀!”看清来人的阿菊不满的嘟哝一声,“原来是桃香啊。”
恶作剧后的桃香掩嘴窃笑,“该做晚饭了。”
“不是还早着嘛。”
话虽这么说,但阿菊还是伸了个懒腰从灶台前的板凳上站起来,撑一把膝盖,晃晃悠悠地挪到了案板前。
当她用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逡巡着厨房四周,琢磨晚上的菜色时,桃香跟在她身后说道,“百合姐说晚上想吃你做的酸鱼。”
一听要做酸鱼,阿菊立刻咂嘴“啧”了一声。
“怎么这么麻烦!”她嘟哝一声,矮下身子去看旁边水缸里养着的鱼来。
“要吃酸鱼,三郎太也不在啊!”阿菊和桃香一起看着水缸里游动的活鱼,“我可不敢杀鱼。”
“三郎太去哪里啦?”桃香问。
“谁知道。一大早就出去了,今天连中庭的水都是让我去浇的呢!”阿菊不满,“真吓人!”
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并肩看着那几尾鱼在缸中游动。赤红的鱼尾在窗外日光的映照下看来越发艳丽夺目。
阿菊不禁感叹,“可怜的鱼啊。主人死掉了,现在要成为别人餐桌上的佳肴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几条鱼原本是要买来吃的。但因为那天香叶路过厨房时看见了,觉得花纹的颜色样式甚是美丽,因而侥幸逃过一劫,在厨房里养了起来。
“不如我来试试吧。”桃香偏头看向阿菊的侧脸。
“你!?”阿菊吓了一跳,原本盯着肆意游动的鲤鱼的眼神转回来看向桃香。她那颇有些臃肿而困顿的身体似乎在那瞬间弹动了一下,撇着嘴摇头道:“别开玩笑了!哪能让你来干这种事!若是把你身上的和服弄脏了可怎么办?”
“没关系,把你的衣服借给我穿穿就好了嘛!”
“那可不行!之前丢了一件,我可没有多的了!”
两人玩笑般吵闹时,厨房外的长廊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三郎太的脸出现在门口,逆着午后的日光,他的身型看上去越发高大雄厚。
“怎么了?”三郎太问。
沉稳的男声止住了打闹的二人,阿菊气喘吁吁地对门外的男人喊道,“三郎太!你可来了!”
“百合说,晚上吃鱼,你快把这鱼杀了吧!”
站在门口的男人顺势看向水缸,缸里的鱼游得欢快,浑然不知命数将近。
见三郎太没有立刻答应,桃香打趣道,“怎么了,难道你也不敢杀鱼吗?”
阿菊哈哈大笑,“别说是鱼了,就是三郎太哪天告诉我杀了人也不奇怪!”
桃香跟着笑起来。
两人看着三郎太将水缸用一只手拎起来,拿到了案台前。取刀略微打磨两下后,他回过头来看向桃香,那道刀疤随着他的话语而在脸上起落。
“我要动手了。”他说。
桃香看着他,笑而不语。
反倒是阿菊催促着说道,“快点儿吧!要做酸鱼,可麻烦呢!”
三郎太捋起袖口用绳子绑好,伸手探向水缸。
鱼被拎起,鱼尾在三郎太的手中挣动不足两下,便被狠狠砸在案台上,“咚”得一声,饶是阿菊也吓了一跳。停止挣动的鱼就这样铺陈在案台上被那双布满刀疤的手开膛破肚。
窗外的日光洒在三郎太的半边身子上,也照亮他手上的工作。
锋利的刀尖划过鱼肚,眨眼间,鲜红到乌黑的内脏便争先恐后从那条翻红的肚线中涌出来。刮去鳞片时,鱼尾最后挣动了一下。那红艳的尾鳍先是高高仰起,而后无力的瘫倒在案台上,被它自己肚中的内脏遮掩了。对于它来说,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阿菊“啧”了两声,颇有些要发出一二感慨的意味。不过她转头看桃香的时候,桃香却没有回望她,只好作罢。
兀自站着的桃香盯着那被三郎太开膛破肚又扔在篓子里的鱼,满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