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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落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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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落樱
花梨咳嗽了一声。
芽衣转过头,看向照顾自己的花梨。
“你也去休息吧。”芽衣的脸上满是倦色,颧骨泛着粉,眼神湿润而发亮。
花梨摇了摇头,将手帕重新覆上芽衣的额头。
此时正是夜半时分,今天来铃屋的客人不多,午夜前就离开了。花梨早早的返回二楼房间,忧心忡忡的照顾一直不见起色的芽衣。
“那个人,今天没有来吗?”芽衣躺在被褥上看着花梨,语气似乎有些焦躁和烦恼。
但是花梨只是温柔的摇摇头,安抚着芽衣,“来得太频繁的话,家里人也会感到不快的吧。”
“……说的也是。”芽衣的眼神晦暗下去。
吉原的女人惯于等待,无论客人来或是不来,都只能无尽的等待下去。
一如自己的人生,只能静静等待它迈向自己也无法预计的未来。恰如落樱,飘向远方。
从春天第一瓣落樱等到秋夜第一片枫红。
等待的漫长甚至馋食了生命。
“本间医生说,最近忙着主家的事情,没办法过来替你看病……”花梨说这话的时候勉强笑着。
“没关系。”芽衣说,“上次能来,已经很感激了。”
愿意替她们看病的医生的确不多,本间医生是吉原仅有的一个。不过嘛,大家都知道,本间医生喜欢的是那些年轻、活泼又可爱的艺伎们。
芽衣的视线从花梨那圆润可爱的小脸上转开,看向天花板。
表面看上去整洁干净,甚至还带着一些华丽装饰的房间,天花板的角落却有些许破损的痕迹,带着一点擦拭不掉的脏污。仔细看起来的话,或许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是如此吧。
“马上就是花展了,芽衣。”花梨突然说,打断了芽衣漫无目的的妄想,“你要在那之前好起来。”
“那又如何。”芽衣笑了,“又不是我的花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芽衣的花展已经过了有十余年了,可是至今那日的屈辱感都如影随形的伴随着她。
“比起那个,你倒是更应该担心选花魁的事。”芽衣盯着花梨。
泪珠盈睫,花梨挤出一个笑脸来,“没关系的。”她说,“纵然选不上花魁,贵彦——松木先生他和那些客人们不同,他是不会抛弃我的。”
原本下意识想说些什么的芽衣,躺在被褥上张了张口,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盯着花梨,看着她那浮上泪光的眼珠。但对方挤出微笑安抚自己,于是芽衣也点点头,仿佛深以为然地笑着回应道,“没错,花梨。你有一个好客人。”
“你有一个好客人。”
这感叹仿佛是深夜中的一点微风,很快就在空气中消散了。
和室中的微光将两人的身影映照在纸拉门的中间,那道玉白色的窗棱于是便如同一把利剑般切开了沉默不语微笑着互相注视的两人。
‘等着吧,芽衣。’花梨一边替咳嗽的芽衣掖好被角,一边在心中默然起誓,’只要等到八月底,等到桃香的花展那天,我们就可以离开吉原了。’
多么大胆的妄想啊。
离开芽衣的房间时,花梨回望着屋内沉睡的好友。
她来到吉原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个岁月了。
这时间漫长到仿佛从她记事起便已经滞留在这遍地通红屋顶地迷宫中。
她只隐约记得幼年时那株飘着如同粉雪一般飘然花瓣的樱树,在那翩飞地、分不清是花瓣亦或者是雪粒的漫天迷茫中,芽衣的脸印在她的心里。
如今,那张脸已经和幼年时大不相同了。
但是花梨依然记得,芽衣就如同是自己的姐姐般那样亲密的照顾着自己。那时候因为太过饥饿而妄图伸出舌头舔舐树皮的自己,被小小地芽衣牵引着来到铃屋。
那时的铃屋还不叫铃屋,她的主人伊藤惠子是个凌厉而尖刻的女人。
惠子不像百合,她从不怜惜这铃屋中工作的女人们。在她看来,唯有茶室的老板们才算得上是人,而在这当中工作的艺伎和游女们,都不过是仿佛烟斗上的灰尘一般——尚且是烟丝时还有半丝价值;然而一旦已经作为烟丝燃烧殆尽,那么便成了急需处理掉的垃圾。
惠子喜欢教训伊藤屋中工作的艺伎和小童。
应该说,她享受这特权。
每当有人被她抓住把柄惩罚,她就会心满意足地举起那细细地竹篾,用赤红地眼珠紧盯向趴伏在她脚下地“猪猡”,命令她们将赤裸地脚架在木屐或是凳子什么的上面,好方便她用力笞打下去。
惠子从不打艺伎们脚心以外的地方。
她比谁都清楚,这些艺伎是她最宝贵的财产——她不过是这财产宝藏地守门人。财产的主人——伊藤博朗——决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他的财产。但她同时也清楚,在这小小地禁地中,她就是这屋宅的主人、这牢笼地桎梏、这小小一方天地中的王者。因此,她将完全有着绝对的权利来处理她们——只要不破坏主人的财产。
艺伎们的脚心被她打出交错地血痕,次日穿上足袋,从中庭的长廊上走过时,甚或会留下一抹樱红。
这不甚明晰的樱红色便是艺伎们那仿如地狱业火般苦痛生命的证明。
花梨素来听闻说,曾诞下过释伽牟尼佛的母亲,七步生莲而有圣孕,诞下佛祖。她所过之处,每一步都是一抹樱红色地莲痕。可对于同样是女人的花梨来说,那抹刺目的红色不过是代表着又一串凄惨的哀嚎。
她的脚心曾被狠狠鞭笞。糜烂后的脚心外要套上足袋,然后神色如常的为前来取乐的客人们奉上茶水,否则,一旦今日的营业结束,等待她的就将是更加狠辣的鞭笞。
套上足袋后行走在坚硬的长廊上,那从脚底传来的尖锐刺痛感,仿佛能将她整个人都刺穿。即便时至今日,在回想起彼时场景时,纵然铃屋已时过境迁,花梨依旧害怕得打了个哆嗦。
然而也正是这一抹樱红,成了客人们眼中如同烂漫飘落的樱花般灿然的浪漫情愫。
真有趣。
吉原地那些男人们,比娇柔地新娘更加钟爱红色。
他们惯于将所有红色地东西套上一丝浪漫的色彩。那朱红的大门如此;弥漫整个吉原上空的赤红屋顶如此;堵住吉原侧门地樱树如此;就连一抹艺伎们行走过后、印在长廊上的血红色,也如此。
“真像是樱花散落在她走过的路径上啊。”
客人们这么说。
“果然美丽的人,就如同那传说中的佛母圣女一般,行走间自有樱花散落。”
艺伎们遭受鞭笞而留下的血痕,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几抹附庸风雅地樱花瓣飘落在寂静地长廊。
那时候的惠子,甚至因此而在吉原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花梨姐。”
稚嫩的呼唤声将花梨从漫长的回忆中拖拽回来。她恍然回神,发现原来是加奈子在喊她。
加奈子就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怯怯地看着她,等到她的目光挪到自己身上时,便又小声询问道,“你不休息吗?”
花梨转身,离开芽衣的房门口,缓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不是让你最近去照顾芽衣吗?”花梨说。
“……我害怕。”加奈子小小声地回应。
花梨盯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少女,对方的身高还不到自己的胸口,梳着最简单不过的初桃髻,惴惴不安的小脸惹人怜爱。
“害怕?”花梨复述了一遍。
她幼圆的嗓音带上一点京都特有地黏腻腔调,使得她说出口的话语隐晦不明。
加奈子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惧怕的神色来,她头也不回的跑向芽衣的房间,甚至没来得及再和花梨说上一句话。
花梨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看向房间的内侧。
最近和加奈子调换而来到自己的房间的杏子已经躺在被褥上安然睡着了,甚至发出一点细小的鼾声。
花梨走进自己的房间,看着加奈子拉开芽衣的纸拉门走了进去后,这才合上自己房间的纸们,那轻微的一声“咯咚”声在二楼寂静的长廊中回荡。
惯于自己动手的花梨小心翼翼脱下和服的外褂,然后在杏子准备好的被褥上躺下。当她在寂静而沉重的黑夜中凝视天花板上那一点污渍时,芽衣地脸便又一次清晰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就打芽衣吧。”
惠子如噩梦般的声音闯进脑海里。
“花梨虽然笨手笨脚的,但是长得可爱。”
“芽衣嘛,既然你们关系好,那么代替花梨受罚也没什么的吧。”
“六只碟子,那就是六下。把你的脚心给我露出来!”
“不要,不能!”花梨磕磕绊绊地想要阻止,“昨天的伤——”
“我这是在帮她啊,花梨。”惠子哈哈大笑着一把推开花梨,“像这种丑八怪,若是连’七步生莲’的招式都不会,谁还会来花钱看她这张脸?”
尖叫声缠绕在一起,混合着细竹篾破开空气钻进脚心肉中地爆竹般地噼啪声。
“你应该感谢我,芽衣!”
“除了我,整个吉原还有谁会这么好心,替你这丑八怪来招揽客人呢!”
噼啪作响的鞭痕,撕开了花梨的回忆,她恍然间发现自己刚才竟是盯着天花板上的污渍陷入了梦中。
从梦中醒来的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如今掌管着铃屋的主人——百合。
百合管理下的铃屋,无论是相较于过去的惠子、还是比较这整个吉原,都有如天堂。
她从不责打铃屋众人,即便狂妄如日菜者,百合也向来忍耐。
‘对不起,百合。’花梨任由方才梦醒时分落下的泪珠擦过眼角。
她看向门外百合房间的方向,在心中默念了十次地道歉和再见。
‘谢谢你救了我和芽衣。’花梨看着自己房门的方向,’可是现在,必须由我来救救芽衣了。’
花梨的视线穿过她的房门,探寻向一楼梅之间的方向。
她几乎能够肯定,无论宝藏是什么,一定就在那间尘封十年的房间里。
然而同时,花梨已经下定了决心。
等到八月底,桃香的花展那一日。
无论宝藏到手与否,她都要偷到收藏室地钥匙,带着那些名贵的首饰收藏,和芽衣、贵彦一起逃走。
一颗珍珠或许不能填饱肚子,可是却能换来无数食粮。
他们已经决定了,一旦得手,便离开吉原、离开京都、甚至离开日本。
贵彦说过,远处有个叫做’美国’的国家。那里是连天皇都会害怕的地方。只要离开吉原,他们就立刻动身前往美国——等到了那里,无论是百合、山口、长泽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没办法再阻止他们啦!
贵彦会和他的朋友等在吉原地门口,等着她们,然后带着她们离开。
‘芽衣,你要快一点好起来才行啊。’花梨想,’至少,要在八月底之前好起来。’
盯着天花板的花梨畅想着未来将会发生在美国的美好生活,不知不觉间又一次睡着了。这次的梦里,可怕的惠子被芽衣和贵彦的脸取代了,他们一起在有阳光洒进来的、一种叫做’玻璃’的拉门前,喝着一种叫做’咖啡’的饮料——这是她常听到客人们提起的名字。这饮品一定很甜、很香,不像抹茶,又苦又涩。
早上醒来时,花梨想,这真是最好的梦。
然而事与愿违。
芽衣的病在中旬时还没有好起来,反而越发变得恶劣。
花魁总选那日的清晨,亲自过来给花梨穿和服的百合也禁不住皱眉。
“你还是休息吧,芽衣。”百合微笑着说,一边给花梨的腰带调整褶皱,“只要让杏子跟着去就好了。”
“那怎么行。”说这话的芽衣脸色发白,双目也有些无神而恍然,“杏子还小,有太多不懂得的礼数了,万一得罪了客人,影响到——”
“不会的,芽衣!”花梨匆忙打断芽衣的话,后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她的神情霎时间变得很难看。
“没关系的,芽衣。”花梨笑着弯下身想要去拉芽衣的手,“百合姐说得对,你还是在房间里好好休息吧。养好身体才是,就算没有你,我也能——”
话说到一半,花梨的手被甩开了。原本坐在花梨身前勉强替她整理衣摆的芽衣慢慢从榻榻米上爬起来,身体歪倒的时候站在旁边的加奈子原本想要去搀扶她,但她晃晃悠悠地躲开了。
随后,芽衣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有和百合说一声,就那么留下一个清瘦地背影,离开了众人聚集地竹之间。
“芽衣姐还真奇怪。”桃香适时打破房间里的沉默,一边看着门口芽衣离去后留下的空白,“突然间生起气来了。”
此刻被众人簇拥在房间中的花梨看着芽衣离去的背影,满脸担忧之色。她一手拂开身前堆叠的衣衫,就想要追出房外,但是站在她身后调整腰带褶皱的百合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她的腰带。
“去把那条云纹绣球花纹样的腰带拿来。”百合对站在门口的杏子说,一边用下巴指向房间角落的方向。
正站在门口惴惴不安的杏子闻言转回身来去找那条淹没在众多布匹当中的腰带,而百合则是俯身对花梨耳语道:“马上就要出发了,这种时候追过去,真的好吗?”
“你的松木先生还在等着你吧。”
花梨脸色煞白,终于收回那只准备拎起和服的手,规整站在百合身前,任她替自己的和服调整褶皱。
“再等最后一次。”花梨在心中想,“半个月就好了。只要半个月,只要等到花展那天,一定就可以离开这里!”
百合与桃香在身后笑着议论花梨地打扮,点评她今日的发髻和着装,这在花梨耳中听来,像极了过去在宴会上喝醉了酒肆无忌惮调笑艺伎小童们的客人。
‘身在吉原的人,每个都一样。’
看着中庭那一成不变的景色,花梨方才因为芽衣而躁动的心又一次逐渐平复下来。
吉原中的人还是那般相似,仿佛从来不曾改变过。就连过去她向来喜爱的百合,如今看来,似乎也和惠子没有什么不同。
系在腰上的带子被抽紧,几乎令花梨不能呼吸。
她能感受到百合那修长而灵巧的手指正在她的腰带上绑出一个完美地、硕大地蝴蝶结。那修长的手指仿佛成了木板上的大头针,而她,花梨,便是那只等待被钉上板面的蝴蝶标本。
她就仿佛是一个人偶般站在房间的中央,在众人的簇拥中等待着百合给自己的腰带进行装点。
这一刻,在铃屋当中,她成了那个唯一的物品,被人反复打量。
直到装点完毕被人搀扶着走出铃屋大门的时候,被众人簇拥地花梨听见百合那仿佛哀婉地赞叹声。
“真漂亮,花梨——”“——咚!”
百合的赞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巨大地重响。
花梨的衣摆甚至随着那声在自己身后砸响的动静而飘飞,她感到一股夹杂着腥甜气息地风从后而来吹在她的脖颈后。
“哎呀!”
她听见周遭众人的窃语,和那一双双惊愕地眼。
百合在冲她摇头,一边想要上前来拉住她,“花梨,不要……”
可是花梨立刻就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那是一张变成了软烂瓜瓤的脸。
横亘在花梨和前来接她的仪仗队伍中间。
是芽衣的脸。
芽衣是典型的绳文人长相。面部平整,轮廓说不上是鹅卵石还是鹅蛋的模样。单眼皮,唇角略微内含向下。看上去温婉含蓄,有些呆板,和大街上众多地中年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这张其貌不扬的脸,此刻从二楼重重摔下,擦在铃屋门前的石板上,被沙砾和石板地尖利缝隙戳得软烂。
她还没有死,双唇间发出有如风笛般的抽鸣,带动她的嘴唇颤动。
花梨伏倒在地面上,从芽衣身上流出的血顺着石板间的缝隙流向她身下,将她身上那原本淡色的和服染得斑驳。
她跪在芽衣的脸旁,伸手想要把芽衣抱起来。可是她的手刚碰到芽衣的身体,那双唇间的抽鸣猛然悲烈,吓得花梨又缩回了手。
她看着芽衣,对方的眼睛却没有看着她。
片刻后,有人来拉花梨的肩膀。
“她死掉了。”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从脑后传来。
花梨又一次看向芽衣,这才发现,芽衣早就已经死掉了。
苍白的肌肤、斑驳的血痕。那双眼睛无声凝视着铃屋的上空——那是吉原的上空。她就像一条岸边得死鱼一般瘫在地上,
她从那双无神的眼球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如一片落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