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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爱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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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啊!”
随着鞭子破空落在那裸露的脊背,双手覆在墙壁上的贵彦便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身着黑色和服的长泽修一站在他身后,一脸肃穆地观赏着他光裸的脊背。
长泽贵彦上身的和服被粗暴的扯下来挂在腰间,他几乎是依靠在墙壁上,勉强站立着,背上交错纵横数道清晰的鞭痕。
见到女婿那副腿软的模样,长泽修一将马鞭放在他的肩头随意的敲击了一下。黑色的鞭头落在贵彦的肩头,发出“啪嗒、啪嗒”地响声,对方泛着红色的身体立刻哆嗦着向下又矮了几厘米。
长泽修一哼了一声,终于将手里的马鞭扔到了地上。
“不过是轻轻几鞭而已。就连十岁的雅子也比你更能忍耐。身为长泽家的男人,却没有半点骨气!”
站在一旁捧着水盆和手帕的女佣们簇拥上来,围在家主长泽修一的身边,供他净手擦拭。
等到长泽修一洗完手,撩开衣摆在贵彦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时,佣人们便立刻低着头离开了贵彦的房间。
拉门合上的声音仿佛一声啼鸣,贵彦应声跪倒在地上,头抵着墙壁喘息。
“转过身来。”长泽修一命令。
过了一会儿,贵彦才扶着墙壁和榻榻米艰难转身。
长泽修一没有催促他,只是盯着他那副强自忍耐的神情姿态。
“来。”修一又说。仿佛在招呼宠物。
贵彦的头几乎垂到地板上,动作娴熟地用四肢在榻榻米上攀爬,如同狗一般爬到了修一的脚边。他刚靠近修一坐着的沙发,对方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他的头上,仿佛他只是沙发的一个活动脚踏般。
“真有意思。”修一说。
眼前沙发的纹路甚是熟悉。绣着金线的布艺沙发,还被雅美嘲笑过品味低俗,但却是贵彦精心挑选的喜爱之物。如今,自己正跪在它的面前。
“警察们跑到我的眼前,茶室还寄来比你的寿命更长地账单,我许久没见过如此可笑的事情了。”
“贵彦,告诉我,也许你自己也觉得,在长泽家,倘若让你当狗会更合适?”
“…… ”
“回答呢?”
“……汪……”
修一脸色阴沉的看着身下的贵彦。
“蠢货!”
原本踏在贵彦脑袋上的脚挪到了贵彦的脖子上方,贵彦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泪水。他趴伏在榻榻米上,害怕修一下一秒就会直接站起来踩断他的脖子。
他高喊,“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吧!”
一连喊了数声“对不起”,修一却迟迟没有反应。贵彦的声音逐渐低微,却不敢贸然停止,只能徒劳地、机械地喊着,恳请修一的原谅。
等到他因为嗓子干哑而停住求饶地恳请声时,岳父却从他的上方冷冷询问道,“怎么,不必恳请我的原谅了。”
贵彦吓得哆嗦,立刻伸出双手来抱住落在自己眼前的另一只脚。
他趴伏在那只脚上,留着眼泪:半是因为后背的疼痛,半是因为心中的屈辱。
“我为你花了不少钱,贵彦。”修一的声音很平淡,只是在叙述事实。
“甚至比雅子更多。”
贵彦紧紧抓着那只脚,默默不语。
“像你这样的人,大概不知道去一次吉原的茶室、甚至办一场宴会要花多少钱吧?”
头顶上的那只脚再次踩了踩贵彦。
“雅子是我的女儿。我爱她。但是却没办法改变她是女人的事实。”修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多么可惜啊。”
“她母亲死得太早了。”
贵彦完全僵住了。
一只手将贵彦的头发攥住,将他从榻榻米上拖起来。
年近五十的修一,单手拎起贵彦的模样却仿佛他手中的不过是一个玩偶般轻松。
贵彦极力克制自己想要挣扎的四肢,脑袋上传来的疼痛让他的神经越发紧绷。
“月底。”修一说。
“是、是的!”贵彦慌乱的胡乱答应着。
修一皱眉看着他,眼神闪过一瞬的鄙夷和憎恶。
“到这个月底为止,我要看到你说过的东西被放在我眼前。”
“如果这东西不能令我满意,又或者是被北原抢先一步弄到手——”
贵彦急忙辩白,“不会的——”
“我就将你的皮剥下来,铺在这张和你正相衬的低俗沙发上。”
贵彦的话噎在了嗓子里。
他如同落叶般垂倒在榻榻米上,看着修一从眼前的沙发上站起来,整理一番衣襟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他的房间。
等在门外的佣人们在修一刚靠近门前的时候就及时打开了拉门,修一神色如常离去后,她们便跟在家主的身后远去。
贵彦还趴在沙发前的榻榻米上,从自己敞开的房门中看向中廊人们离去的方向。修一的身影从拐角处闪过时,贵彦下意识的缩回了脖子。
他看着眼前的沙发。
沙发那金色的丝线和一抹赤红的祥云让他的胸膛里突兀爆发怒火,贵彦恶狠狠地捶打了一下刚刚还被修一坐在身下的沙发。
但很快,他就捂着疼痛的手腕又倒在了沙发上。
花梨那张可爱的脸此刻在贵彦心中越发分明。
过了许久,几个佣人推推搡搡地走到贵彦门外,从还敞开的拉门外询问贵彦是否需要帮忙。
原本还伏在地上兀自疼痛的贵彦闻声抬起头来,没有说话。门外的其中一个女佣在伙伴们的推搡中撅着嘴走进来,动作粗鲁的帮贵彦包扎了伤口。
当她准备离开时,贵彦叫住她,“告诉门房,我要用车。另外,不用准备我的晚饭了。”
“现在!?”那名佣人似乎非常惊讶。
她的眼神中充斥着呼之欲出的诘问,似乎在疑惑贵彦怎么敢在家主的惩罚后就立刻又去眠花宿柳。
在她的注视中,贵彦的脸色涨得通红,他粗着嗓子怒吼,“还不快去!”
那佣人立刻转过头对着门外的伙伴们翻个白眼,几个人很快就穿过中廊消失了。
贵彦神色难看的自己去关上房门,又走到里间换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坐在沙发上喘了口气后,才缓缓地向大门走去。
一路上,他都仿佛惊弓之鸟,因为一点小小的脚步声而立刻闪到墙角边紧贴墙壁。等到他坐上轿车时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少爷,还是去吉原吗?”司机的语气有些迟疑。在贵彦点头肯定后默默叹口气向吉原的方向开去。
车子抵达吉原门外的那条路时,天色尚早。替贵彦开车门时,贵彦没有拒绝司机的搀扶。他站在路边,从内侧口袋里掏出钱包来,随便数了几张交给司机。
“两点的时候再来接我吧。你随便去什么地方逛逛好了。”
司机接过钱,一言不发的看着贵彦缓缓向吉原大门的方向走去。
这是贵彦第一次在白天踏进吉原的大门。
与夜间时不同,白天的吉原看上去冷冷清清。各家茶室的灯笼有的点着、有的熄了。偶尔有一两个走到门前来倒水或是扔东西的小童,便会好奇的看他两眼。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整条漫无尽头的街道中反复回荡。
或许是因为药效到了,后背上的疼痛逐渐减轻。贵彦站在门扉紧闭的铃屋门前时,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往日都是铃屋的众人隔得老远就将他接进茶室,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跑过来。
正在他犹豫是否该敲门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颇有些眼熟。
“哎呀!”那姑娘看着他,毫不顾忌地大喊着他的名字,“这不是长泽先生嘛!”
长泽贵彦吓了一跳,脑袋左右晃动了两下,片刻后又感到脸上发热。
“桃香,百合姐说不可以喊客人的名字啦……”
“哎哟,忘掉了嘛!”被称作桃香的女孩子笑嘻嘻地对跟在她身后的女孩说道,“你快去告诉花梨,就说她的松木先生来了哦!”说完,她就伸手将贵彦拽了进去,“不要站在门口嘛!我还要点灯笼呢!”
贵彦被桃香推搡进玄关内,里面早有听到响动的花梨和杏子站在那里。贵彦一进去,花梨就赤着脚从长廊上一步迈下来,扑进他怀中。
“今天好早啊!”
贵彦皱眉。
跟在后面赶来的百合一眼看见,笑着让杏子去把花梨拉过来。
“花梨,怎么这么顽皮。饭都没吃完呢,就这么急着跑出来了。”
百合的笑容一如既往,仿佛早已忘记了日前香叶的死。只有那双眼睛地末尾,透露出一抹淡淡地倦色,仿佛隐藏不住似的从瞳孔背后透露出来。
颇有些不知如何回应,贵彦只搂着花梨匆匆点头。
一行人簇拥着贵彦,向内间走去。
被众人围绕在中心的贵彦心中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恍然间又想起了家中那令人恐惧的长泽家主来。蓦然,他暗忖:为这一时半刻,必要将伊藤的宝藏弄到手!思及此,那日握着他的肩膀说出“必死的决心”一词来的友人的脸,便再次浮现。
等到贵彦被安排进松之间的矮几旁坐下后,众人如潮水般褪去,那恍惚的妄想仿佛才消退了一些。
失去众人吵嚷而略有些空旷的和室中,只有正伏在他对面倒茶水的桃香一人,花梨去楼上房间做待客的准备,而其余众人则是继续用餐。
从这边的房间里,贵彦似乎隐约能听见隔着一条长廊的对面传来众人用餐时的交谈声,偶尔还会有脚步声从长廊匆匆而过,大概是要去取什么东西吧。
这是第一次在白天就来到吉原,此时此刻的铃屋较之往日似乎颇有些别样的意趣。
“松木先生,在想什么?”
倒满水的茶杯被推到贵彦的面前,他有些慌张的握住杯子,结果因为水太满而撒了满手,被烫了一下。对面的少女捂嘴窃笑起来。
“花梨马上就会回来的,放心吧!”她仿佛打趣一般笑着,取出手帕来擦拭桌上的水渍。
少女伏在矮几上擦拭水渍的动作轻柔而灵动,捆扎着初桃髻的脑袋垂在贵彦的胸前,浑圆而柔顺,仿佛下一秒就会滚进他的怀中。
就在贵彦要伸手去接时,花梨终于回来了。
纸门拉开,桃香便正坐回对面,笑着和二人打过招呼后,便端着茶水的托盘离开了。
“真讨厌。”纸门合上时,花梨看着那印在纸门上的人影这么说。
贵彦看向花梨,但后者已经开始替他重新倒茶,方才那一句浅薄的抱怨仿佛不过幻听。两人喝着茶,一边漫谈。
不多时,能清晰的感受到一墙之隔的吉原大街上逐渐热闹起来。从茶室里能听见一些笑闹声,挂灯笼时的碰撞声、小贩的叫卖声和各家茶室的吆喝声。
等到最后一抹黄昏余韵从茶室拉门的剪影中褪去时,吉原便又恢复成往日模样,喧杂而吵闹。松木在这吵闹中反而觉出一点心安神宁来。
花梨喜欢和贵彦独处的这段时间。
每当和室里只剩下他和贵彦两个人的时候,她会喊他的名字,而不是代称。也许百合会说,这样是一种不入流的行为,可是花梨却觉得,这让她感到和贵彦之间的联系仿佛更加紧密。
姓名常常不仅仅是一个称呼,更像是一种对于所有物的占有:谁给予它名字,谁就将获得它。
然而这份亲密是短暂的。
等到贵彦的两位友人到来,花梨便从他的怀中钻出来,匆匆招呼门外等候的加奈子来倒酒。随后,三个男人喝着酒开始高谈阔论,醉醺醺地赤红着眼睛争辩或是彼此奚落。花梨侍奉一旁,只是安静地看着,时不时替三人添上酒水。
若是那些贵公子们来茶室解闷,往往便需要艺伎们从旁协助。因为各个家族的孩子们往往爱在口角间争高低,若是作陪的艺伎不会审时度势调解一二;又或者是她们不能叫客人们的注意力从一些琐碎的争执上挪开,那么这场聚会就注定是灾难性的。
可是此时眼前的景象正相反。
三个男人几次说得面红耳赤,可是一旦瞥向侍立一旁的花梨,便又会奇妙地沉默起来。等到夜半时分,那两个人才终于离开。
贵彦原本打算随着他们一同离去,但是花梨偷偷拉住了他的手。
背上的伤痕还在疼痛,然而被花梨握住手的贵彦却觉得从手指尖传来温柔暖意。犹豫间,贵彦就已经留在了铃屋。
夜晚的铃屋依旧吵嚷,褪下外套时,被不慎触碰到的背部传来尖锐的疼痛让贵彦终于忍不住痛哼出声。
“怎么啦?”花梨的声音依旧柔软,然而手已经将那衬衫掀起,看见了贵彦背后触目的伤痕。她倒吸一口气,沉默了许久。
一种难言的难堪和隐秘的愤怒席卷上贵彦的心头,然而就在他想要仓皇穿好衣服离去时,肩头却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润感。
“花梨。”贵彦说,“你哭了吗?”
花梨伏倒在贵彦的肩头默默哭泣,弄湿了贵彦的肩膀。
贵彦转过身来,问道,“为什么哭。”
贵彦的声音不同以往,有些冰冷的意味。
“好恨啊。”花梨说。
娇柔的声音透出和往日不同的话语,“是因为我没有找到那宝藏吧,才会让松木先生遭受到这样残忍的事情。”
隐约的啜泣声,在晦暗而昏黄的和室中回荡。
“……叫我的名字吧,花梨。”贵彦突然这么说。
伏在肩头上的可爱脑袋偏向贵彦脸颊的方向,两道清晰的泪痕挂在花梨的面颊之上。
“……那怎么行……”花梨的声音小小的。
“叫我贵彦。”贵彦抓住了花梨的肩膀,将她推倒在榻榻米上。
中庭外能听见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室内的两人互相喊着彼此的名字倾诉爱语。
当第一滴雨水从空中落入铃屋的中庭时,花梨那娇俏的唇瓣中终于吐出贵彦的名字。
“我们去找那宝藏吧。”
“去找到宝藏吧。”
两个人一起。
找到宝藏。
离开这里,离开吉原,离开京都,甚至离开日本。
去哪里呢?
贵彦迷朦的想到自己的家乡浅草。
然而他对家乡母亲的怀念在中庭传来的滂沱雨声中模糊了。
他只记得花梨告诉过他的话。
“贵彦。”
“贵彦。”
“我爱你。”
怀里抱着自己此生的爱人,贵彦将那个日子放在嘴巴里反复摩挲。他们要趁着这个特别的日子找到藏在铃屋中的宝藏——
——若是找不到,那就抱着毁灭的决心。
八月,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