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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神女不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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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靠近南禺山,路便越发崎岖难行。
眼见前方荆棘遍布,马儿再难行进半分,非渊与步厌尘对视一眼,十指交握,足尖轻点,直接运上轻功飞跃而过。待他们再次站稳脚,已立身于一块雕刻“殉情崖”三字的石碑前,碑上痕迹斑驳,底下长满鲜湿苔藓。石碑后有一羊肠小道,长约半里,走过小道便见前方一片浓郁白雾,雾气遮挡了大半视线,只能隐约瞧见对面忽近忽远、时有时无的朦胧山体。雾气之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非渊奇道:“这殉情崖倒是会占地方,从此处跳下,当真是有死无生。”
步厌尘掩嘴轻笑:“阿渊,如此你可还要执着进山么?”
非渊扭头看他,眉眼微挑:“为何不进?”
但见她双手交叠,指结太上法印,须臾,一道目不可视的术法快若电闪般疾驰而出,正好没入那片杳杳白雾。随即,雾气恍若受到某种力量牵引,开始缓慢流动,继而徐徐上升,又似被天际微末的阳光一照,逐渐蒸腾、淡化,直至烟消云散。
不过片刻,南禺山全貌已然清晰可见,七座主峰重峦叠嶂,景致各有千秋。
步厌尘忍不住惊叹:“阿渊,你这是如何做到的?”
非渊扬扬嘴角,颇有些得意:“不过是些普通障眼法,看着高深罢了。”
她的神族身份在人界隐瞒久了,谎话一回生二回熟,再编些诓人言辞几乎眼也不眨就信手拈来。这南禺山下的迷雾阵多年无人可破,自然不会仅是普通障眼法。南禺山与苍黄山一脉相连,同属当年龙脉福地,如今因人界被封山中灵气溃散大半,但总还是有些残余的,正是这残余灵气被魔族利用施以幻术,才使得此地“凡人勿进”。
殉情崖宽广深邃,崖上厉风阵阵,即便破了幻术,也需绝顶轻功方可越过山崖。
于非渊与步厌尘而言,这自是不在话下。
待两人步履生风地翻过悬崖后,刚一进山,就被山间扑面而来的寒气扎了个激灵。山里雾色不重,杳蔼流玉一般,山顶点缀一层薄雪,瞧来意境十足。
两人缓步前行,将周围地势山貌一一囊括眼中。
这一行便是快两个时辰,眼见黄昏临近,天色将暗,寒风越发肆虐。
好在非渊功力深厚,步厌尘又经推宫换血术后得了金心雪莲半数药效,修为倍涨,两人倒是都不畏寒。只是,毕竟山里孤寂,一路走来着实有些冷清。
前方不远有清冽流水声传出,想是离那传闻中的碧莲泉不远了。
转过一道弯,入目所及果然是一汪冷泉,至清无鱼,泉水倒映着山上尽染的层林,漫空碧透,独立寒秋。碧莲泉边环伺着数顷清隽竹林,翠竹根根挺立,凌霜傲雨,不折风骨。
此刻日暮已归,一轮弯月悄然挂起,银光点落,洒下寸寸清辉。
饶是见惯万般美景的非渊,眼下也不禁动了心弦:“云山竹影几千秋,雾锁高峰水自流。万里河山今宵在,一泉明月不诉愁。此地可真当得一句‘人间仙境’。”
步厌尘握住她的手:“阿渊若是喜欢,他日我们也去寻个山好水好的地方隐居,种上一片竹,搭间小屋,再养个菜园子,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说可好?”
非渊单是想想那画面便觉得欣喜,连连点头:“甚好甚好!”
她从前就一直向往当个无拘无束的天地行客,闲来长啸一声,得山鸣谷应,暇时举头四顾,望海阔天空,方不枉这一世逍遥。然而,很快又一件棘手的事儿窜进她脑海:“不过……那洗衣做饭之类的家务我可是不会的……”
非渊儿时出门有忘疏仙君在侧,娇滴滴的小神君总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忘疏不在时,昆仑那些个仙司神尊亦个个将她宠得无法无天;再不济,还有一众尽心尽力的仙侍仙娥服侍身旁。非渊这神君之位坐得稳不稳当是一回事,抛开此身份,她还是风氏一族最受宠的小公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压根儿未操心过任何“生活琐事”。
直到此番踏入人界,起初身边就一个深夜,那可是个更加养尊处优的小少主,还不如她呢。后又经历一连串跌宕起伏的故事,比她以往游历人间的所有岁月加起来还要精彩,这过程难免让她长了不少见识,比如,原来赚钱乃人生第一要务。
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君大人,顿时对隐居生活多了几分忧虑。
步厌尘瞧着那人郑重其事的模样,心里好笑:“无妨,我会就成。”
非渊又想起神清宫里一纵的侍从,再瞅了眼自家白白净净的小夫君,觉得仅凭他一人,着实难以担此“重任”,顿时惆怅了一把:“可我还娇生惯养得很,既讲究、挑剔、爱洁,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坏毛病,就跟……”她灵台一闪,“跟三千差不多。”
步厌尘还真思索了一番,花邪是个什么模样——吃的是空华九洲遍地搜罗来的珍馐美馔,喝的是龙吟四宝之一、琉璃阁特制雪酒冰花吟,穿的用的皆是宫廷御用规格,住的垫底也是豪华客栈“飞龙在天”级别,如此想来,的确娇生惯养,不好伺候。
不过……步厌尘伸手将人揽进怀里,蜻蜓点水地啄了一口:“想不到我家阿渊竟如此操持家事,为夫甚感欣慰,好在为夫家底还算殷厚,养一个阿渊当是绰绰有余。”似是怕非渊不信,后又补上一句,“必不会比那花邪差就是了。”
非渊登时瞠目结舌。花邪背后是谁?堂堂舒王殿下!自家小夫君竟能堪比人间的王侯将相了吗?难不成,她这是傍上了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财主?!
直到这会儿,非渊也并未真正意识到,“药王首徒”四个字究竟有多少分量。
步厌尘只觉那人一副不谙世事的表情煞是可爱,一波心意都快柔化成了水。他一手拥着人,另一手正要动作,忽而,眼中捕捉到一抹微不可查的亮光,极冷,极细,就像金属丝线在月光下反射出的一道冷意,让他心神一荡。他将将抬起的手掌迅速变了方向,袖中滑出一物,笔直朝那细光格挡出去。
“滋啦”一声,两物相接,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非渊亦有察觉,旋身退开半步,龙绫祭起,金色百节鞭与月光下几乎肉眼难辨的细丝瞬时纠缠在一处。那细丝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并不比一根头发粗上多少,却柔韧异常,冷厉无比,所及之处连空气都被破开好几段,周边威压轰然外泄。
可惜,这杀人于无形的细丝偏偏遇上了非渊。
非渊武功走的是大开大阖路子,一身浑厚内力如海纳百川,包罗万象,与性柔的龙绫搭配相得益彰,刚柔并济,三两招便将细丝制住,再翻不起风浪。
可她心里总有些不安。
对方能耐分明不止于此,眼下倒更像是故意为她所擒……
突然,就见那细丝末端乍现一道金光,游蛇似的窜入非渊体内。
非渊戒心未卸,反应极快,当即运功相对。
可对方功法十分诡谲,内力甫一相接,竟凭空腾起一股强烈的火灼之气直冲灵府。
非渊自小以昙华玄真经筑基,其衍化的内功心法“净遍昙华”精妙纯正,运功之际,内息如滚滚江水,大浪淘沙,气势慨然,尽显王者之风。不想这濯浪洗尘般的庞大内劲与那火灼之气正面相抗,竟是旗鼓相当,反而激得非渊体内翻江倒海,气血奔腾。
能与净遍昙华不相上下,这究竟是什么功法?
还有,体内蠢蠢欲动的识海又是怎么回事,好像是被这火灼之气冲击所致……
火灼之气,却没有烈焰炙烧之感,反而十分阴寒……
恍然间,非渊脸色大变。
糟了,是策杀!
她手臂猛地一抖,鞭身剧颤,旋即,龙绫点刺交错,劈扫横断,顿如灵蛇狂舞。
万千变化中,交缠的细丝终被节节逼退。
非渊立时抽身而出,撤回龙绫。
及至此刻,她总算想起来了,对方的身份,以及——她被坑了。
那细丝不是别物,正是一条可奏出绕梁之音的精美琴弦,色泽玄金,与障月古琴同出一源,乃是由天罪魔渊万载赤火炼化的炽燐丝藤所制,刀枪不入,水火不惧。
来人身份不做他想,正是花邪的生母,無声琴主花幽。
至于策杀……非渊叹了口气,是她大意了。
自首任魔尊垓邑消亡后,魔族曾低调避世很长一段时间,族内动静全无,连消息都极少传出,与过去千万年的狂傲做派大相径庭。可就在奉央神君与冥主叱离双双陨落之际,魔族狼子野心暴露,出其不意大举入侵天界,挑起穷海之战。好在青羲天帝提早谋划,联合昆仑风氏重创魔族。自那以后,魔族退守虚空之境,再不曾现身,以至于非渊都快忘了,魔族中魔尊一脉有道绝杀之招,霸道无比,名唤“策杀”。
策杀以魔尊一脉筋骨为器,精魂为引,魔域赤火为介,奏一曲肃杀之音。
音作曲符,化赤炎剧毒附魂而生,吞灵灭识,身死销骨,直至最终元神俱散。
所谓“策杀一阕,魂断魄绝。”
六道三千界中,能动用策杀者统共不过三人——垓邑长女、魔族大祭司荧惑,垓邑独子、现任魔尊长执,以及垓邑次女、魔族二公主。前两位在穷海之战中都与非渊交过手,非渊也因此领教过策杀威力,故而对二人印象颇深;唯独最后一位,莫说见面,便是连其名号也鲜有人听闻。据说这位魔族二公主天生魔元孱弱,魔力低微,也因此心性寡淡,极少于人前露面,大多时间都避居偏殿不出。
非渊顿感唏嘘。
这身法还叫“魔元孱弱、魔力低微”?
仅凭结界处的稀薄灵元就能结出一阕策杀,虽说威力大有削减,但已是不容小觑。
只怕这位二公主是有意韬光养晦、扮猪吃老虎罢。
好在非渊对策杀知之甚深,刚一接触便立即反应过来,及时抽身,故而附于魂魄上的赤炎剧毒尚还算浅,且自然道功法本就有净化之能,以非渊如今的功力,多费些功夫则可化去此毒。只不过,她若要调动灵元净化毒素,势必会牵动早前召唤龙魂所受的魂魄损伤,如此一来,那好不容易禁锢于体内的阴邪咒术,不知还能不能压制住了……
事情有些棘手,谁想花幽竟会是魔族避世不出的二公主,而且看样子,花幽对她早起了杀心,为此不惜暴露身份连策杀都动用了。原本因着花邪的关系,她并未真正将花幽当敌人看,顶多猜测花幽是有自己的目的罢了。现下想来,或许她一开始就猜错了方向,花幽自始至终便是想对付她,那圣火坛极乐宫的地底石室,多半也是为她准备的。
可为什么呢?
难不成,就因百年前魔族自昆仑铩羽而归,如今杀她只为一雪前耻?
这不能算是一个好理由。神魔之战向来如此,魔族损失惨重,天族亦伤亡不轻,战场上生杀不计,本就是古往今来既定的行规,更遑论此战本就由魔族单方面挑起,花幽这会儿跑来替魔族鸣不平,实在说不过去。况且,非渊头一回在人间遇见花邪时,穷海之战尚未发生,而那时花幽便已开始在酆都城布局,这说明其中定还另有隐情。
只可惜,策杀没给非渊留时间深想。
那赤炎剧毒当真不愧有“吞灵灭识、身死销骨”之能,简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非渊只觉脑袋里“噌”地窜上一股炼狱之火,烧得人心魂都要融化,随即荡开一阵经久不衰的尖锐嘶鸣,伴随无数此起彼伏的画面疯狂闪现,一时是入道飞升之愉,一时是跌落深渊之痛,一时是生死离别之悲,一时是年少白头之恨,八乐八苦交叠呈现,无序无度,真真假假,每一分情绪又好似切身经历过一般,大起大落,炸得人头疼欲裂,识海震荡不休,几乎分不清幻境与现实,更难以抑制一股暴虐冲动,整个人被折磨得几欲发狂。
花幽八成是通过她祭出龙魂一事,猜到她魂魄有损,这才特意用了策杀。
如此有的放矢,也的确是一击即中。
非渊再分不出其他心思,立即盘膝而坐,竭尽全力对抗魂魄中的剧毒,她甚至不敢调动灵元怕引发咒术反噬,单靠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来镇压混乱的识海,狠狠咬紧牙关,维系住灵台仅剩的一丝清明,拼死克制住毒素影响下的噬杀冲动,生生挺过毒发的折磨。
她曾在百年前穷海之战的战场上,亲眼见过被策杀命中、赤炎剧毒入体者发疯成魔的样子,状态癫狂,杀人如麻,有的禁不住神识海被残虐而自戕命陨,有的在乱战中遭分尸销骨,有的因暴走力竭而神魂俱灭,总之,没有一个好下场。而她此刻不过是仗着自己昆仑神君的身份,体内有远古传承的神王之力护持,神魂坚韧远胜他人,这才敢如此有恃无恐。可她心里也明白,再强大的神魂,也终有扛不住连番折腾的一天。
看来待此次事了,得抽空回趟神清宫了……
步厌尘见非渊双眸紧闭,冷汗涔涔,神色极其痛苦,心下着急,想过去帮她。可花幽一心要置非渊于死地,趁人毫无反击之力时,接连不断的杀招鱼贯而上。步厌尘慌手慌脚地抵挡,一时难以脱身,索性心一沉,专注对付起花幽来。他平素极少动武,没有趁手兵刃,临时抱佛脚地摸出把黑漆漆的短剑勉强与之抗衡。剑是旁人送的,他迄今也没琢磨出这锈迹斑斑的短剑能做什么用,权当留个纪念带在身边,不想眼下竟还解了燃眉之急。
原本两人功力差距不小,但步厌尘因金心雪莲之故修为大涨,而这其貌不扬的短剑又用得十分顺手,几次三番与他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花幽则因强行动用策杀伤了元气,功力未能发挥至全盛状态;如此一来,两人竟也勉强战了个平手。
可此二者一为杀人,一为救人,心性大大不同。
杀人者杀招尽出,无所顾忌;救人者思虑良多,处处受制。
再经一番深入的交手对峙,高下便立见分晓。
好几次凶险之时,步厌尘几乎快拦不住那攻势凶猛、如影似魅的锋利弦丝,可他绝不能叫任何危险落到非渊头上,于是想也不想便扑上前拿身体去挡,以血肉之躯为盾隔绝金弦杀机,誓死守在非渊身前,完全是豁出命的打法。
短短片刻,他一袭青衫已然破破烂烂,血迹横流,瞧来十分凄惨。
此举惹得花幽莫名不悦,连带出招都更狠了几分。随着她戾气渐盛,三道金弦攻击速度越来越快,踪迹越来越无法捉摸,每当步厌尘刚对上一根弦丝,另两根总能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突袭而来,逼得他左支右绌,身形狼狈,身上新伤不断。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退缩,始终紧紧护在非渊五步之内。
花幽起先并未对步厌尘动杀心,毕竟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谁料此人着实顽固,对花幽一举一动皆严防死守,行招间百无禁忌,为拦下她自身空门大开不说,甚至不惜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处处以命相搏,落得满身伤痕也不管不顾,偏偏他还练就了一身踏水无痕、流光飞影的绝妙轻功,叫这人缠住一时半会儿还真难以脱身。如此一来,花幽所剩不多的耐性几乎要消磨殆尽。她眼神逐渐转冷,再看步厌尘时,已跟看一个死人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