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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致命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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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幽身着玄英长襟,素蕤绣边,月光下隐有光华蔓流,容貌却是瞧不清的,因着一张轻纱将那大半面容尽数遮蔽了去,唯独镶嵌在黑纱外一双冷冰冰的眸子,一眼扫过三伏天里也能升起阵阵凉气,与那传闻中的“神女”如出一辙。
可步厌尘根本没空注意这些,他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三道金弦上。
弦丝缠在花幽纤长玉白的手指尖,正不动声色地泛着淡淡金光,光似霜雪,无边清寒。
随着花幽眼神转冷,玉指铿锵一拨,三道弦丝刹那间翻飞急转,继而爆出“铮——”的一声长鸣,携带摧枯拉朽之势激射四散,覆扫当场。琴音所及之处,碧色顷刻化霜白,流水凝固,风动瞬止,草木凋零,万物不生。旋即,花幽再度聚指拨弦,指端御气,凝气化形,强势弹开五调,宫商角徵羽,调调风骨傲然,演绎一阙惊心动魄的杀曲。
曲音起手便是万古肃灭,山河皆倾。
正是無声琴主的成名绝技——大音希声。
以无声之声,破万物之防,秋风扫落叶,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二十余年前,無声琴主曾以此招大破巫洲千军列阵,数百将士一夕之间魂归地府;而今,那弹指间杀人无形的“大音希声”再现红尘,却只为破一人之局。
步厌尘有幸得此“殊荣”,全身经脉瞬时绷紧。
他已自琴声中察觉到沉重杀意,也清楚花幽先前最多算试探,此刻才是动了真格,故而再不敢托大,当即气运丹田,飞速调动体内沉睡的全部功力,随着源源不断的内劲逐渐聚集于心脉一点,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原来得了金心雪莲助涨的数甲子功力后竟是这般感受,盈盈不竭的内力如燎原之火,只消一把暖洋洋的风,就能吹出一片盛世火海。
可这内力亦太过霸道,几乎在运转的瞬息便将步厌尘吞没。他心急之下运功过猛,陡然间难以承受这过载的内力冲刷,只觉身体里每一寸经脉都被撞击得剧痛难当,几乎濒临崩溃绝境,就像一纸风雨飘摇的破败山河,一个不留神就能彻底坍塌。
步厌尘拼着一股万死不回头的决心和魄力,压下经脉中躁动的气劲,用这盛世火海般纯粹、炽热、无坚不摧的庞大内力,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守护之网。
堪堪与那噬杀魔音迎面相撞。
天地仿佛震颤了一刹。
霎那间,万顷风雷坠落,云山长啸,沧海横流。
可仔细一看,又什么也瞧不分明,只当方才那刻惊心动魄不过一执妄念。
待一切尘埃落定,乌云退却,绿意复苏。
又是一路柳暗花明。
自此,“大音希声”的漫天杀意已被抵挡消弭了七八分。
剩余三二,则尽数被步厌尘以身抗下。
步厌尘强忍着一口涌上喉头的腥甜,脸色白惨惨的,连一贯爱笑的眉眼也都紧蹙起来。
花幽眼见这一幕,眸色愈发冰冷,已是连遮掩也省去,怒气在杀招中夹击而出。
她扬身抬掌,指下勾抹托劈拢捻挑,一曲更加激越的长调倾泻直下。
这一次,压迫更甚,杀意更浓。
分明是一双不惹微尘的手,却端的杀人不见血。
步厌尘纹丝不动,再次强提一口气力,不顾血脉暴涨的冲击,掌下内元持续加强。他虽无法完全掌控这身突如其来的力量,但拼死防御还是能做到的。
步厌尘自认不是圣人,并非不在意这条命,可他心中还有坚定的信仰,还有不屈的意志。
他曾是只四野漂泊的人海孤鸿,却偶然遇到了那滴沁入心扉的清晨朝露。
故此,三生有幸。
这一份幸,值得他始终勇往无前,无所畏惧。
——阿渊,别怕,一切有我。
随即是一阵冰与火的激烈交锋,琴声如撼天擂鼓威慑四海,步厌尘以身化盾镇守八方,两道截然不同的功法抛开所有外力招式,以最精纯的本质真元强强相对,任凭周身气流运势颠倒逆转,天地恍然洗礼一空。若此刻有外人在场,定会被眼前异象所震惊,那是在高度凝聚的强大内劲操控下,以无形之气化有形之象,以无声之音成有声之曲,两股非常之力猛烈碰撞迸发出的七彩炫光,在朗朗夜色下瞬间生发出璀璨夺目的白昼之感。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当再回过神来,眼前已然恢复平静。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夜还是那夜。
只是身处局中之人,心境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步厌尘起初对体内数甲子功力的运用仅停留在“生搬硬套”层面,虽能勉强调动,但总好似隔了层纱一般,与他自小修习的“般若心决”融合起来不得要领。谁料在这番生死对决中,花幽过于狠绝的杀曲将步厌尘逼至绝境,竟逼出了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顿悟。
般若心诀要义共三章,一章一境界。
初章,正天道,化两仪,天地无极,乾坤借法,风雷受命,十方俱灭。
二章,玄心无形,大道无情,苦厄自渡,五蕴皆空,心无挂碍,不破不灭。
三章,穷宇玄黄,伏地应天,造化慧剑,斩妖诛邪,阴阳妙法,究竟涅槃。
般若心诀的修炼和境界从来是两码事,步厌尘专修此诀十余载,所有功法早已烂熟于心并运用自如,但领悟境界却始终停留在初章——“得到”阶段。
授他此法之人曾言,要彻悟般若心诀要义,需特定机缘。如今,时机未到。
至于什么时候才算到了“时机”,没人能回答他。
叫步厌尘万万想不到的是,在眼下濒临生死一瞬、他坚定一颗守护之心不改、满心满眼只剩唯一一个念头的时候,这份“机缘”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至此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必须将生死彻底置之度外,放下所有自我构建的诸因妄念,做到六根六识从当下消失,灵台一瞬间连通天地万物,才能完全达到无住、无我、无他的空明之境,才能真正明了何为“大道无情、五蕴皆空”,这便是二章境界——“空无”。
此番赫然顿悟,步厌尘陡觉自己变得耳聪目明,气脉暴走之势顷刻散尽,浑厚内力滔滔不绝自丹田涌现,再化作和煦春风拂过受损经脉,涤荡身心,内外通畅。
这一变故叫花幽微微吃了一惊。她以为步厌尘该是强弩之末了,谁知这人竟如此抗揍,顽强至斯,不禁皱起眉头,破天荒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方才差点儿死了。”
步厌尘喘了两口粗气,脚下虚浮,被他勉强稳住:“还好,侥幸还活着。”
他嘴上逞着强,心里却也知道,花幽说的是事实。他虽在生死关头险险突破了般若心诀二章境界,但这副躯体早已千疮百孔,十余处外伤满身的血不说,先前还强行运转内力使得奇经八脉大乱,一时难以复原,更遑论他几次三番以血肉之身挡下花幽的致命杀招,五脏六腑跟移了位似的,没一处好使。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总算能将这身内力操控自如了。
花幽接着道:“你可知,‘大音希声’共五阙,我仅弹奏至第三阙。”
意思是,前三阙他能活下来纯属运气好,后面若再硬抗,必死无疑。
步厌尘心知肚明,可那又怎样?
他虚虚一笑:“你觉得我怕死?”
花幽:“人都是怕死的。”
步厌尘:“那要看为何而死。”
花幽扫了非渊一眼:“你甘愿为她死,为什么?”
步厌尘:“这世上,总有人值得为之赴死。”
花幽:“你若就此死在这里,没有遗憾?”
步厌尘神色微黯:“遗憾,自然是有的,可你未见得能杀我。”
花幽:“我并不想杀你,你让路,我便放过你。”
步厌尘摇摇头:“绝无可能。”
花幽也跟着摇头:“这世上,竟还有找死之人。”
下一刻,一曲破空争鸣之声穿云而过,长风万里,易水萧萧,先前宛若静止的风再度呼啸,被凝结成冰的泉水刹那迸流,满目霜白作落叶飞花,林下月光成孤灯一盏。
“大音希声”第四阙——云雨。
宝刀歌哭弹指梦,云雨纵横覆手空。
万物湮灭,独一曲绕梁!
花幽:“便是此阙,大破巫洲号称‘不败战神’的千军列阵。”
步厌尘只觉一股江海潮生般的滔天巨浪当头碾压而下,苍茫大地皆为之倾倒,他双脚仿佛瞬时被钉进地下三分,再动弹不得,随之一阵霸道内劲猛地攻入他体内,直击心肺,原先内腑中积压已久的诸多隐伤好似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纷纷破开束缚奔涌而出。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血,继而像是打开了一道闸门,鲜血争先恐后自嘴角溢出,很快便染红了胸前一大片衣襟。单看那出血量,几乎以为这人立马便要气绝了。
可步厌尘非但没有气绝,他甚至未肯松手半分!
即便心脉重创,肺腑破裂,唯独掌下那道宝贵的内力屏障,还是被他险险维持住了。
他将一切可能的危险,分寸不落地拦在了身前。
然而,“云雨”的沉痛一击,却绝非单靠意志力可以抵挡。
他只觉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痛,却又说不清到底哪里痛,内脏骨骼不再像是自己的,严重的内伤叫他呼吸都变得格外艰难,而失血太多更是让人脑中昏沉,眼前一片恍惚,几乎快连清醒都维持不住。他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倒下,现在绝不能倒下!
花幽目不斜视地注视了步厌尘半晌,问道:“你还能撑多久?”
步厌尘抬起一双雾气蒙蒙的眸子:“撑到……咳咳……阿渊醒来……”
花幽:“‘大音希声’最后一阙,名唤‘九泉’,黄泉的‘泉’。”
步厌尘:“多谢告知……我已……做好准备……”
花幽沉默少顷,忽而叹了口气,低吟道:“他生莫作有情痴……何至于此。”
随即,金弦轻响,曲音流华。
那是一串浑然天成的悠扬曲符,细如山泉出幽谷,柔若松风起飞絮,舒缓灵澈,无净无垢。
那曲调音域绵长,指尾三叠,好似慈悲之人轻声抚慰着黄泉两岸不灭的孤魂。
这便是九泉,与大音希声前四阙截然不同,既不见震天撼地的冰冷杀意,也不显御气凝形的耀世功法,只是沉静婉转的灵动妙音一曲,却每一个音符都在诉说一个悲情的故事,每一拍节奏都在编织一张俘获神魂的网,叫落入网中的猎物连挣扎求生的欲望都不剩,让所有倾听者丢盔弃甲,战意全消,只愿化身黄泉水中魂草一株,永世于地府沉沦。
九泉一出,步厌尘便已知晓,这一回,他无法再存“侥幸”。
这如泣如诉的琴音不带任何敌意,轻轻松松便越过他抵死顽抗的最后一道防御,化开唯余的一口心头热血,将他全副身心赤裸裸地暴露在敌人攻击之下。
自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原来真正被内力震得肝肠寸断、心脉俱裂竟是这般感受……倒也不算太难熬。
步厌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出奇地平静,他甚至连眼睛也未眨,就那么安详地注视着前方,端方雅正的身形不偏不倚将背后之人笼罩,为她阻挡一切风雨。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眼前已逐渐变得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了,可他还有话想说。
他想:本以为能陪你走完漫漫长路的,谁知,这一生竟是如此短暂……
“阿渊,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他的声音太小,小到连风都来不及带走,就化作虚无消散在空中。
然后,他阖上了眼,身子仰倒下去。
魂魄离体一刻,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把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温言细语。
在说什么呢?
好像在唤他的名字。
还有,她说——想食言,我允许了吗?
“阿渊……”他迷迷糊糊地,以为是错觉。
那声音又道:“我在……你已做得很好了,好好休息罢,其余的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