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寒扑香》吴县人

26、前途未卜

　　忧心梦淑的不止罗氏夫妻俩，一家子都很忧心，明明是喜事，竟然都很默契地忧心起来，真是齐心。
　　梦泊两口子不知如何说，索性没说。同住一个院子的梦浅在圣旨下达后第二日的午后踱到梦淑的房门前，也没进去，隔着帘子静静看着浅笑吟吟的阿姊。
　　“既来了，怎么不进来？站门口预备吓人吗？”梦淑身姿未动。
　　梦浅扁着嘴撩帘子入屋，“阿姊何时被我吓到过？”然后自顾自地躺在窗前的湘妃塌上，歪着头看梦淑。
　　梦淑看着好笑，“自打你知道我要参与选妃，不时就会呆呆地看着我，却不说什么，如今圣旨已下，还不打算说吗？”梦淑温婉说笑，让梦浅觉得岁月静好。
　　“阿姊还记得我幼时你与我说列女传的故事吗？”
　　“你还记得？那时候你还小不记事，我当你忘了。”
　　梦浅瘪瘪嘴：“怎么会忘，那个时候我已经六岁了！”
　　随即故作惆怅道：“那时年幼，只觉得好玩。可现在再读，想想那些女子经历的事，书中一笔带过，可哪能真那么容易！”
　　“娥皇女英，承舜于下，以尊事卑，终能劳苦。他们还是帝尧之女，遇上偏心小儿子的公爹就算了，可那公爹瞽叟居然想烧死活埋他们的丈夫，我猜她们也是看着丈夫思慕父母，才一直忍着，真是憋屈。”
　　“启母涂山，维配帝禹。辛壬癸甲，禹往敷土。启呱呱泣，母独论序。教训以善，卒继其父。世人皆称颂夏禹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义，却很少人说起其妻涂山独自教养孩儿成才的不易，还只是个四天的婴孩。”
　　“芒卯之妻，五子后母。慈惠仁义，扶养假子。虽不吾爱，拳拳若亲。继母若斯，亦诚可尊。的确亦诚可尊，先委屈了自己亲子的吃穿用度，后又替不待见自己的继子求情。”
　　“娘和我们说过的，大家女子，贤惠贞静是应该的，若做到了，得不得好还得看长辈的意思。若做不到……，娥皇女英涂山魏芒，她们真心实意，但我觉得她们也必然心苦，放到如今，能有几个做到的？阿姊要嫁到一个许多双眼睛盯着的地方，不做好也得做好，只怕心会更苦。”
　　“而且他是官家的儿子，就算大皇子自己不想，官家也会替他想，皇帝最擅长的不就是联姻巩固自己手中的权利。以后大皇子身边肯定还会有其他女人，并且不是像珠娘身份的妾侍，定都是有身份的。像王家阿姊府里的郑国夫人，不就是先帝指婚，郑国夫人的父亲还是护国军节度使，王家阿姊平时对她也只能客客气气的。”
　　梦淑听着小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不由感慨道：“浅浅到底是大姑娘了，小脑瓜里已经装了这许多东西了。”
　　还没等梦浅自夸一句，梦淑接着道：“不过我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几年前有缘见过他一面，后来就小心留意他的消息。敏而好学，善骑射，从战太原幽州，文武双全。”
　　梦浅瘪瘪嘴，道：“说不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是官家自己散布夸自己儿子的？底下人自然得一起吆喝。”
　　“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飞马娴熟，不是文弱书生，不是彪悍莽夫。父兄在外行走，对他评价颇高，无风流韵事，是个端庄君子。我想这样的夫君，我一心一意待他，他必会善待与我。”
　　“阿姊只要求善待就够了吗？阿姊既然罔顾外面指指点点，应当不会只满足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吧？以后大皇子身边会有一群莺莺燕燕，阿姊看着想必已经够闹心，若她们再与你寻衅，阿姊不会失了本心吗？”
　　梦淑一时没回答，她自己也想过的，可惜没有答案。
　　她轻轻呓语道：“兴许会吧，我也不知以后我会不会面目全非，面目可憎。但我知道我现在是嫁不了他人的，我只想嫁给他。佛说轮回转世，但奈何桥上的一碗孟婆汤，让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来世前生，那就无论如何得好好过这一世了。”
　　梦浅又瘪瘪嘴，“阿姊就见了一面，便被迷惑了心智，他莫非是狐狸转世？还是道行高深的青丘老狐狸？”
　　梦淑好笑，“是啊，的确是被迷惑了心智。”

　　梦浅最后只好跟梦淑说：“阿姊，听我说个故事吧。从前有家富户，他家有兄弟共五人，父母交代给他们不同的生意经营，盈利后他们可以自己置产买田。他家老三比其他兄弟有本事，赚的钱比其他兄弟多。他怕以后父母要他们把自己名下的产业上交，然后兄弟均分，所以他就把产业置在自己娘子名下了。结果没过几年，这老三不幸去世了。因膝下无子，他娘子守寡一年后要改嫁，老三父母跟她要那些产业，结果那娘子说这些产业在她名下，是她的奁产，改嫁时全部带走了。”
　　梦淑听完一圈不解其意，梦浅解释道：“这个故事就是说，阿姊你若以后将自己的奁产交于大皇子是不安全的，他都不知道会把你的银子花哪去？阿姊，以后有私房钱，记得你有个一心一意待你的小妹，放我这最安全。我一定会给你好好保管的。”梦浅说得一本正经。
　　梦淑结舌，转而掩帕失笑，“好好，日后我定想方设法多藏点金银珠宝书画古玩带给你。”

　　寻常官宦之家嫁娶，礼仪尚且繁琐，天家更甚。前头的事尚有长辈应付，但婚礼规程、宫规礼仪却不能假手他人。
　　圣旨赐下月余，宫中便派了嬷嬷下来教导梦淑。罗氏想着日后小女儿可能免不了碰到贵人的场合，礼仪方面万不可被人笑话。刚好她也没空管她，便把她押在梦淑身边，一起把礼仪规矩学规整了。
　　一旬下来，梦浅感觉兴许老天注定，她的阿姊就是要嫁入皇家的，那么细致繁琐的流程她一遍就记住了，分毫不差，宫中的嬷嬷都啧啧称奇。想当初她学个万福礼，阿姊都纠正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如今的问答行礼更是搞得她错漏百出，梦浅庆幸还好自己没有遇到狐狸精。

　　梦浅偶尔带着深哥儿偷溜去前院摸鱼，虽然离大婚日子尚远，府中还未张灯结彩，但是宫中内侍礼官已一日三趟地来府中修葺宅院，挪树栽花，一点点按制陈设，闲时对着未来大皇子妃母家这四进的小宅院长吁短叹，这么点地方都没法让他们一展所长。
　　“都是婚嫁，这可比大哥那会繁琐百倍啊？这几日听嬷嬷讲婚礼规程，我看比官家做寿都讲究。至于吗？”梦浅在梦淑耳边小声嘟囔。
　　梦淑点点梦浅的小鼻头，道：“理应如此。申女不是曾说过嘛，‘以为夫妇者，人伦之始也，不可不正。故嫁娶者，所以传重承业，继续先祖，为宗庙主也。’申女最后宁愿坐牢，也不愿意随意成婚。若是此刻大皇子轻礼违制，那我也当不可以行。”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梦浅听到梦淑此言，不惊恐她不可以行的后果，反而欣喜于她的阿姊还是爱惜自己的，不至于为狐狸精抛下所有。
　　聘礼嫁娶是新婚夫妇一切的开始，的确得慎重。寻常百姓家都会在成婚时扯一匹上好的红绸做新服，为这新日子缀满光彩，更何况是讲究婚礼者，礼之本也的皇家。
　　姊妹俩在说婚嫁，内室中男人们在说朝堂。
　　“如此说来，开国已二十年有余，先帝时已收回兵权，但官家还是不放心将在外有领兵之权？”梦泊紧锁眉头道。
　　禾二爷坐在上首，曲指慢慢摸索着杯壁，道：“许是如此。”
　　梦泊探身凑近父亲，越加低声道：“可先帝在位时，兵制改革已使兵无常帅，师无常镇，权不外假，力不他分。厢军役兵我就不说了，最锐剽的禁军恐怕都数不清他们跟过多少将领了，孩儿虽从未领兵，但也知知人善用。将帅统兵，都不知自己的兵是何脾性？擅长攻野还是攻城？已是事倍功半。如今官家竟执意鞭长及马腹，赐诸将阵图，人皆死守战法，缓急不相救，战事瞬息万变，岂不屡败？哎……，孩儿真不知该说什么。”梦泊仰天长叹。
　　禾二爷耐心对儿子说：“殷鉴不远，官家也是来者可追。想想汉末三国鼎立，唐季五代乱局，皆因藩镇世家权利过大，要钱有钱，要兵有兵，野心膨胀，不把天子放在眼里，最后天下大乱。”
　　“那为何一开始没乱？就父亲所言之汉唐，汉光武帝和唐太宗皆是自己打的天下。范先生说汉光武帝身济大业，兢兢如不及，故能明慎政体，总揽权纲，量时度力，举无过事。退功臣而进文吏，戢弓矢而散马牛，虽道未方古，斯亦止戈之武。”
　　“汉明帝遵奉建武制度，无敢违抗。故吏称其官，民安其业，远近肃服，户口滋殖。”
　　“唐太宗那就更不用说了，内忧外患，四夷环绕，可他就是能荡平宇内，震慑四方，引得东夷、南蛮、北狄、西戎不远万里来朝拜他。”
　　“吴起早有言：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
　　“这天下总是君王雄韬伟略，励精图治，自己守住了，才牢靠。权衡势力，防范外戚，这是主君要务之一，于国家安定也是必须的。可将军政如此革新，是否太过了？”梦泊是怎么也想不通，心里实在着急。
　　禾二爷由着儿子说完，此刻盯着他的眼睛道：“这话以后即使你我父子私下你也不许再说了，小心说顺了嘴，祸从口出，把它烂在你的肚子里。你可记住了。”
　　梦泊本欲再说，触及父亲严厉的双眼，低下头闭了嘴。
　　禾二爷又交代：“家中最近事情多，你媳妇有孕在身，你还是先想想如何齐家，再来效仿你祖父不迟。”
　　“是，孩儿明白。”

　　家中喜气洋洋，繁花似锦，每个人的复杂心绪皆被掩盖，只能希望秋去春来能带走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