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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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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担心官家的病情,没了赏梅的兴致,便沿原路折回,才过庆寿宫,只见张娘子迎面而来。我行了一礼,让在路边。
他并没乘辇,一路疾奔。鬓发微微散下来,一颗珠子面花儿也半脱了下来,大红的珠履溅满了泥水。
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直奔福宁殿而去。掠过我身侧时,宽大的袖角带起一阵冷风。
随后一队宫人,抬着步辇匆匆而过。
等他们去的远了,我方直起身子,慢慢的走回住处。
宫人内侍们私下里常说,张娘子甚是娇妒。又说官家不顾圣人的面子偏宠他一人。我记得,去年正月里,南班的几个亲随官夜入福宁殿,纵火作乱。当时各阁里都乱成一团,惶恐不安,圣人传令各阁闭门拒贼。只有张娘子领了内侍们赶去福宁殿救驾。当时人心惶惶,并不知道贼人多少,张娘子是豁出性命去保护官家的。
今日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柔弱女子,为担心夫君的病情,在泥泞的宫道上一路疾奔。他对官家的爱,同普通百姓家的夫妻没有丝毫区别。
官家应该宠爱这样的一个女子。
抽开书架的屉子,把红绫包着的北斗经请在了书案上。炷了三根降真香在炉中。跪地扣首毕。挪开了椅子,站着讽诵。
“大圣北斗七元君,能解疾病精邪厄......”
“哟,大年下的,妹妹做什么念起经来?”我念的专注,并没有留意到苏云娘进来。
“司长坐坐,我念完了剩下的,就过来与你说话儿。”
继续念道:“大圣北斗七元君......”不待念完便被他打断:“快别念了,天尊听了你的经,官家立时就好了,这会子已去视朝了。”
“福生无量天尊。”提着的心一下放下来,不禁称了声圣号。
“妹妹什么时候关心起官家来了。是该关心,官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肯扶的,也不是谁都有脸面得着御赐的花儿戴。到底是你的福气好。”他语中带着一丝酸意。
“司长快别笑话我了,到底还是你得御赐的东西多。官家心善,不过是可怜我罢了,换了谁都是一样的。”我笑道。
他脸色好看了些,道:“一早就听说官家病了,我心里急的什么似的,又够不上侍疾的资格。问了福宁殿的小黄门,他们說不过是冒了风寒,有些发烧,才叫御药院和了剂疏散风寒的药进上去。”
“那就好,官家可是我大宋的主心骨。断乎出不得事。”我释然道。
苏云娘是司籍,我只是掌籍,平日里司里的事都是他管勾。我只管讲书,不喜同人多说话,是以和这位司长也不甚亲近,只晓得他处事八面玲珑,甚得娘子们称赞。
知晓他来我这里,一定不是闲话家常的,便出言询问:“司长此来可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
“哦,你瞧瞧,我为了排解妹妹你的心事,把正经事倒混忘了。是外头的学士奉了旨意抄秘阁的书,说是底本儿不全,要龙图、天章、宝文諸阁的太清本儿,我们得同各阁内臣拟了所缺书目出来。你也晓得,我在庶务上还成。这个却是做不来的,妹妹少不得要辛苦一趟。”他满面堆笑道。
“司长的意思我明白了,这就过去。”我收好经书,同他一道出去。
“咱们正好一路,我要去送坤宁宫的纸笔。”苏云娘难得主动相邀。
“好啊,正好同司长一路过去。”我笑道。
他便叫上几个小内人,拿了纸笔。
“林姐姐,你也去送东西呀。”七姐捧了盒子,正好跟在我们身后。
不等我开口,苏云娘便斥道:“糊涂东西,林夫人是掌籍,官家都肯扶一把,叫一声儿夫人。你不过是个没职事的官身,也敢姐姐妹妹的乱叫。”
七姐只道他是玩笑话,便笑道:“我是叫夫人来的。只因我们玩的好,天天在一处,嫌叫着不方便才改的。苏姐姐,你怎么生气了?”
这话立时怄上苏云娘的火来,批面斥道:“谁是你的姐姐?你难道不曾学过礼仪?自己司里的人肯体谅你小,不与你一般计较。要是到了主上那入对,只管这样没规矩,连累的可是大伙儿。”
七姐眨了眨眼睛,发觉苏云娘真的恼了。便垂了头,跟在我们后面,眼圈都红了。
“司长不必和小孩子生气,他玩笑惯了的。”我笑着劝解。
反倒劝上他的性子来。他掸了掸衣襟,冷道:“玩笑就能不顾脸面了不成。你们平日里走的近,不说教规矩,只一味纵着他。只是纵着也就罢了,只怕是上行下效呢。夫人开玩笑能扑到官家怀里,怎么能不教小孩子们有样学样呢!”
明白了他的脾气是冲着我来的,况中秋的事,是我坏了规矩在先,不欲与他争执,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司长莫生气,我用些心思管教他们便是了。”
他上下打量着我,恨声儿道:“你管教?还是罢了吧。林妙玉,你是个什么货色,我心里明镜似的!不是鬼鬼祟祟的同玉堂的爷们儿传东西,就是装死骗官家怜惜。呸,真教人恶心。”
再好的修养也忍不得这般羞辱。又怕争辩起来,惊动了宫正司的人,认真查起来,私下来往的文字便藏不住了。又急又气,眼泪便滚落下来。
“还是留着你的眼泪到官家跟前流吧!”他撂下话,领了人扬长而去。
七姐频频回顾,终是不敢耽搁,随了他去远了。
因有事要忙,我只得调整了心情,去内馆阁写书目。
忙了整整一日,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住处。
拢上火盆,看着火焰跳动......
化完了雪,天气格外的冷。寂寂深宫,聊以自慰的也只剩下他的文字了。可是如今,我连这点念想也无力保护了。
一张张飘逸的文字,撂进火盆里,一瞬便化成了灰烬,游魂一般四散飘飞......
一直忙过了上元节,总算是理清了书目。只待秘阁学士索要,便能送过去。
连日的忙碌,加之受了些闲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人竟瘦了一圈儿,圆领的公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镜中的面容十分憔悴,眼角鱼尾细纹密密的扫开来。
红颜易逝,青春易老。况更有朝来寒雨晚来风。
原本盼着上元赏灯,可以隔帘相望。不想岁逢饥馑,罢了游赏。
打开朱红琉璃的香水瓶子,倒了点蔷薇水在手里。调进珠子粉,慢慢蘸了润着眼角......
这是他托人自番商那里高价购得送与我的,只为赠我好颜色。
“呀,好香啊。”七姐笑着进来。
“什么东西这样香?”张琼也跟了进来。
因是新年里,他们都穿了鲜亮的颜色。
张琼穿了件大红芍药纹锦交领大袖,系着郁金香色的百褶罗裙。臂上挽着橙黄地儿绣仙鹤纹的披帛。头上加了顶金镶琥珀的冠子。脸上一水儿的珠钿。竟比位分低的娘子穿的还体面些。
七姐穿了件鹅黄色绣着梨花的小棉袄儿,戴着兔毛领抹儿。腰系秋香色越罗细褶裙。挽着双髻,一边儿加一朵银镶蜜蜡的钿花儿。耳上一对儿云月纹点翠镶珠的坠子,随着他的动作打秋千似的晃着。
“呦,两位娘子万福。”我笑着打趣儿道。
“唉,花了半年的例钱,才置办下这么一身像意的衣裳,偏又不教放灯了。只得穿了各处逛逛。”张琼笑道。
“我的衣裳首饰,都是张姐姐给我做的。我的例钱少,一大半都换了吃的。”七姐笑的一朵花似的。
“新年里,人人都穿新衣裳,你怎么还是这身公服?人也瘦了许多。”张琼关心道。
“我的例钱都拿来收书了,余下的不多。再者也不大喜欢这些穿戴涂泽上的东西,只觉着费心思。”我微笑道。
“姐姐不用心打扮,怎的用这样名贵的蔷薇水儿?”七姐不知什么时候,把那瓶蔷薇水拿在手里把玩着,艳羡道。
“我哪里舍得买这些,是欧阳...是别人送的。七妹妹要是喜欢,改日拿了你的香水瓶子来,我送你一些。”见他喜欢,我便如此道。
“林姐姐的话怎么只说一半,是谁送的?”想来是我说漏了话儿,引的七姐笑嘻嘻的追问。
“成了精的小蹄子儿,见好儿就收着吧。再问,我就不给你了。”我佯嗔道。
唬的他吐吐舌头跑开了。
“才来的路上,见各司里的人都往尚功局去。想是在放新年的衣裳,我们也去看看。”张琼挽一挽披帛,笑道。
“忙了大半个月了,十五也没闲着,是怪闷的,就依你,去看看。”我应道。
说着便起身,随了他们一道去尚功局。
六尚各司相隔不远,一会儿便到了。
有宫人三三两两的说笑着出来。人手一套崭新的春天穿的夹衣,并一顶新样儿花冠。
我们一同走了进去。只见站了一屋子的宫人女官。吴尚功正指挥着小內侍们抬衣箱子。司记宋喜儿同两个掌记并女史们忙的不可开交。
我最不喜凑趣儿,见人太多,便道:“我们且出去逛逛再来,不然衣裳也挤皱了,发髻也挤散了,什么意思。”
拉了他们出来。几个人漫无目地的走着,不觉到了宣佑门。
再往前走就是外廷了,宫人无故不得出去。才欲折返,只见几个官员自左银台门走出,直奔宣佑门而来。
为首的一人,身著绯红圆领袍,腰束金带,加着漆纱展脚幞头。昂首闊步走来。
有一瞬间的呆滞,不敢相信,朝暮思念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眼前。他欣长的身姿,是那样的光华耀目,有如星君降世,真仙临凡。让我有些不敢直视。
他亦发现了我,灼灼目光直视,渐渐的走近我们。
我们三人敛衽为礼,他们一揖答拜。
“小宋,好些日子没见了。听说你们近日在修史。校书修史最是费心思了,得了空还该出来逛逛,别累着自己。”张琼倒像是与宋学士说惯了话似的,甚是亲热。
几个学士与崇班裴湘都好奇的看向宋学士。
他尴尬的理了理衣襟,一揖至地,道:“多谢内夫人关心,祁修书之余,定当保养好身子。”说罢脸都红了。
张琼却是丝毫没觉察,兀自理着鬓脚儿笑。
“裴大官,书目可写得了?”欧阳学士一手拈须,微笑询问。
“昨日里才得,不然怎么敢劳烦学士来呢。为了这个事,我们年都没过踏实。要不是林夫人帮衬着,出了正月还未必得呢。”裴湘笑得合不拢嘴儿。
他向我投来怜惜的目光,柔声道:“夫人辛苦了。”
“不敢言苦。经籍笔墨上的事,是司籍内人的本等,妾安敢不用心。”因有人在,不敢露一句体己话的儿,只得拿着官腔。
他皱了皱眉头,似是有话要说。看看四周的人,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立在当地,以手捻须,沉吟半晌。忽一揖道:“书目既是林夫人写的,还得劳烦夫人与我们一道按验。”
“妾责无旁贷。”我福了一福应道。
张琼还想说些什么,七姐把他的袖子一拉,对我笑道:“林姐姐只管去忙,我们帮你拿衣裳。”说罢冲我眨了眨眼睛,扯了张琼,奔尚功局而去。
我便随了他们一路去内馆阁。
到得宝文阁前,我早已累得头晕目眩,又怕他看了忧心,只得强撑着。
有直阁的小内侍出来接着,引我们上楼。裴湘走在前面引路。宋、梅二位学士紧随而上。
我亦撩起袍角,跟着拾级而上。直累的喘气不已,虚汗涔涔而下。
忽觉一暖,是他悄然伸手,扶住了我的手臂。不敢回首去看,只觉的脸上慢慢热起来。
上了二楼,迎面便是一排排高至屋顶的书架子,密密的碼着书籍。
裴湘引我们挨窗坐了,叫了小內侍去烹茶磨墨。
自己陪着说话儿。
宋祁起身望了望日色,道:“裴大官,请人取了书目来,我们这就校对。想是不少的,如今天又短,不敢耽搁了。”
“你们在外头馆阁做事惯了,一提起笔来,就只听得沙沙的写字儿声。不出两个时辰,再繁杂的文章,包管也就成了。”裴湘笑着叫人拿了书目过来。
一时墨也研好了。宋祁分派道:“圣愈拿了书目唱名儿。裴大官与我一块找出来,按验明白书名册数。我们验得明白,林夫人便写下来。若有纰漏,永叔管勾校对。”
不等他说完,欧阳修插言道:“子京,还是我来记录,请林夫人校对。”
宋祁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撩袍而坐,铺开一摞纸,将笔蘸了蘸墨,只待下笔。
梅尧臣翻开书目唱名道:“尚书大传两函,八册全,旧太清楼本。”
裴湘便叫人找了书来,放在宋祁的书案上。只听得翻书声儿,不到一晌功夫,他便道:“尚书大传,两函八册,太清本,验明无误。品相上好,释文精当,可抄送。
他的声音刚落下,欧阳修已记录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