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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觉已到了年下。

      大雪整整落了两日,到得傍晚,越发紧起来。打在窗外竹子上,蔌蔌作响。

      屋子里笼着两个火盆,都不觉得暖和。笔尖落在纸上,沙沙的轻响着......

      写得久了,直觉得手腕发僵。撂了手里的笔,呵口气,使劲儿搓了搓手。复拿起笔继续写......

      天色渐渐暗下来,书上的字看不大清了。便放下笔。拿了团写坏了的纸搓了搓,就火盆引着,点了灯。

      昏黄的灯光跳动着,院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只闻得雪落竹稍儿的声音。

      理着写完的讲章,凑近灯下去看。

      “你说林姐姐在做什么?”

      “我不晓得,总不会像你一样睡觉就对了。”

      院子里的对话儿声格外清晰。

      还有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不一会门便被推开了,七姐也不脱雪褂子,挟了一阵寒气便冲进里间。

      “九百,你脱了衣裳再进去。林妹妹受不得那冷气儿。”张琼慌的叫他。

      “我高兴的忘了,这就脱了。”他一壁說一壁解下大红斗篷。

      张琼随后跟了进来,手里提着个梅子青的酒注子。顺手撂在茶床上。

      见我不说话儿,便走了过来,批手夺了我手里的讲章,嗔道:“这样的时气,你不好好将养身子,点了灯来做病。”

      我笑了笑,站起身来。猛的一阵头晕,身子晃了一下,便被他扶住。

      “我带了好酒来,今儿定要一醉才罢。”她爽朗笑道。顺势看去,只见他穿了一身夹棉的鹤氅道服,头上戴着五岳真形冠。

      便笑道:“你尽学外边爷们的打扮,阴不阴,阳不阳的。如今更厉害了,穿了身道袍各处逛去。在这禁中,给人瞧了,只认你是个内臣。”

      “你这张嘴是真坏呵,怪不得仙韶的殷司乐要撕你的肉吃!我是听南班的人说,学士们都穿这个,就做了身穿着玩儿的。”他气的咬牙切齿。

      “哦,是这个缘故呀。我也做一身,也不消看书写文,便捡了个现成的学士来做。”我故意拉长了声儿道。

      “我把你这坏了嘴的,专会消遣人!”他合身把我放倒,呵了手,狠命来抓我的痒痒肉。

      “季玉兄,我再不说的,你饶我这一回吧。”我受不得他做弄,一壁躲闪,一壁告饶。

      他笑道:“看在你这声季玉兄的份上,就饶你这一回。”

      他说着放开手。把我拉了起来。

      “我带了新鲜的芋头栗子来,你这儿笼着火盆儿,正好烤熟了来下酒。”七姐把手里的绢包儿指了指。

      “好啊,天气这样冷,正好吃些酒暖暖身子。” 我应道。

      一人端了个小兀子,围了火盆坐了。我把火盆上头的罩子揭开,用火筷子夹了熏香的银隔火儿出来收了。

      七姐便解开手里的绢包儿,拿了栗子芋头一个一个埋进灰里。

      张琼起身,提了酒注子过来,一手拎了小铁架子,动作利落的插进灰里。架上注子温着酒。

      温酒的空儿,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这样的天气,各阁里倒还好过。內尚的职官例里的碳也够用的。只是可怜值宿的学士们,锁院草诏时还有些赏赐。不然,连酒都没得吃。冷清清的,好不凄凉!”张琼道。

      “是啊,这样大的雪,有的人吃酒赏雪,还有没棉衣薪碳的,指不定怎么煎熬着呢!”七姐儿道。

      “京中的还好,官家会降旨恩恤,没听说有人冻死的。” 我道。

      “小宋写了首诗给我,现在念来倒是应景儿。”张琼说着便吟道:“银砾欺春乱眼来,重阴万里压平台。

      光沈后牖将飞瓦,艳补南枝已落梅。

      池曲平翻冰共泮,山腰未积玉争颓。

      长安并长旗亭價,蜀女当垆自涤盃。”

      “这是抱怨酒价贵呢。”我笑道。

      “还有人抱怨玉堂冷清呢,我念给你听听。”张琼笑道。

      “ 雪压宫墙锁禁城,沉沉楼殿景尤清。

      玉堂影乱灯交晃,银阙光寒夜自明。

      尘暗图书愁独直,人闲铃索久无声。

      銮坡地峻谁能到,莫惜宫壶酒屡倾。

      “你猜这诗是谁作的?”张琼故作神秘道。

      “定是翰林学士们当值时写的,至于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还请季玉兄明说吧。”我道。

      “銮坡地峻怨宫深,倒是像想着哪个禁中的人呢。是欧阳学士当值时写的。”,张琼笑道。

      我心里一惊,也不去搭话儿。

      一时没人说话,只听得窗外雪落的声音。

      隐隐传来梅花的香气,院子里并没有梅花啊,我疑惑的寻着香味儿,发现是张琼的梅花酒烫好了。

      “栗子这会该好啦,芋头大些,还得等等。” 七姐笑着用火筷子把栗子一个个夹出来,寻了一个梅子青划花大盘子盛了。

      “去把官家赐你的盘盏拿了来,你这主人做的也太吝啬了。张琼笑道。

      开了箱子,把御赐的盘盏拿了出来。摆在茶床上。

      张琼拿了块手巾,包了那酒注子,提了来放在茶床上。顺手拿起个酒盏,仔细看了看,笑道:“官家用的东西也太小气,竟是个银胎的!”

      “你也忒不晓事,官家是不欲靡废享乐的意思。”我解释道。

      “我也晓得奢靡是不好的。可这么个时候,又是这样的好酒,不使金盏,倒没了兴致。李太白诗里还有“金樽清酒斗十千”的句子呢!”张琼叹息道。

      “罢了,事若求全何所乐呢?银的也好。”我劝他道。

      七姐那儿的芋头也烤好了,用一个鎏金盘子装了托来放在茶床上。深嗅一口气,笑道:“真香啊,这下都得了,我们“斟酒开宴吧。””

      张琼提议道:“只是吃喝,未免辜负这好雪。不如我们各自写首诗来,也不限韵,压尾的吃尽一盏。其他人随意。”

      “张姐姐,可别算上我呀。我才学会写字,哪里会写什么诗文呢。要着么着,我定要被你们灌杀了。”七姐急忙推辞,脸都急红了。

      “两个人也没意思,我们随意吃些吧。要是能把小宋,梅直讲,欧阳学士请来就好了。”张琼提了酒注子,挨个盏里斟满酒。

      我便笑道:“谁定下的两个人就不能做诗了?学士们的才思岂是我们能比的。就是请了来,也得是我们先吃翻过来。你没见外边的文会,得了韵,一时三刻,便是十首八首的好诗。压尾的定要被灌杀才罢呢。”

      七姐剥着栗子,认真道:“张姐姐这样喜欢做诗写文,还必得要与学士们一块儿,依我看,就只有一个法子,要是宫里放人出去,姐姐就嫁给宋学士,到时候就能和学士们一起作诗啦。”

      我正吃着酒,听了这话儿,禁不住“嗤”的笑出声来。

      引的张琼白了我一眼。

      见七姐儿也非有意取笑他,无奈的解释道:“你姐姐我就是个女子中的丈夫,外边的学士,我只做朋友弟兄看待。”

      我笑着,把手上的半盏残酒吃了。往窗外望去,只见外边的光明晃晃透过窗纸来。便从榻上下来,走去开了一扇窗。

      大雪漫天匝地的落着,把窗前的竹子都压弯了。一阵寒风吹来,透人肌骨,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样冷的天,玉堂屋子又那样大,怎么都烧不暖。不知他今日当不当值......

      “你发什么呆呢?这冻杀人的天儿,也敢开窗户。”张琼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来,把窗子闭了,加了件斗篷在我肩上。

      我感激的笑了笑,便同他一块回到榻上坐了。

      “你这一开窗户倒助了我了,我有了一首了。”张琼负手度步,沉吟道:“

      水晶宫殿琉璃墙,疑似落絮扑面凉。

      瑶津水渀霏霏没,曲江枝上纷纷扬。

      忍踏琼瑶碎玉屑,为寻知己浮金觞。

      劝君今夜须沉醉,不管明朝莫断肠。”

      “张姐姐作的真好,可惜我听不大懂。为寻知己浮金觞,是说咱们用金盏吃酒吗?”七姐一壁吃着手里的芋头赞道。

      “是不错,倒是可以同王舍人并称至宝丹了!”我忍不住揶喻道。

      “我的不好,你作一首来,压过我再来说嘴还不迟呢!”张琼斟了盏酒,仰头吃了,愤愤道。

      “我的虽不好,却是不敢用金啊玉的堆砌。”我笑着吟道:“ 夜雪敲窗已三更,凄凄孤馆一灯莹。

      北风其凉君不见,雨雪其雱妾泪盈。

      茕茕独坐难凭雁,厌厌久病愧穷经。

      玉堂内尚隔未远,且自开怀醉蓬瀛。”

      “好,三更夜雪敲窗,一灯孤馆莹然。不加典故,便让人心骨俱冷。真是好句!”张琼拍了手赞道。

      “只是这诗似乎是和别人的。哦,我想起来了,你和的是我才念的欧阳学士的玉堂诗。”

      张琼恍然大悟,笑道。

      “诗作的是比我的至宝丹好,只是这“君不见”想的是谁?“妾泪盈”说的又是谁?”张琼笑嘻嘻的打量着我询问道。

      被他问中心事,脸上不由的便红了,只不做声儿。

      “本来嘛,与学士们和个诗,写写文,也没有什么。你要是不说,我就写了出来。明日天晴了,便叫李怀玉那猴子拿了玉堂去,交给欧阳学士,只说是你林大掌籍吃醉了酒写的。”张琼得意洋洋的坏笑道。

      只怕他真写了传出去,眼圈便不争气的红了。猛咳了几声儿。

      哀求道:“好姐姐,你千万别告诉...千万别告诉欧阳学士。我的脸面性命,都在姐姐手里了。”

      见我泫然欲泣,他忙敛了笑容,拉了我手安慰道:“我是同你开玩笑的,哪里想到你就认真起来。”

      “我早就晓得你的心事,可不是上回赏灯时结下的这缘分?”张琼拉了我的手问道。

      我不好意思,只是低头不语。

      “欧阳学士的学问是玉堂里第一的,林姐姐的学问是咱们六尚里第一的,你就嫁给欧阳学士吧,没有谁比他更合适啦。”七姐忽笑着插言。

      “这又与你什么相干,那么多吃的也堵不上你这快嘴。”我红着脸嗔道。

      “你也别恼,七姐的话虽直白,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是该想想出去的事了。要我看,欧阳学士学问又好,人又生的那般好,性子也温和。要是能出去,你便嫁与他做妾吧。” 张琼语重心长的劝道。

      “你们没一个好人,不与你们说话儿了。”我羞的满面滚烫。

      “唉,说说罢了,出宫哪里那么容易呢!”七姐叹道。拿了个剥了皮的芋头吃了。

      “是啊,怎么也得十年八载的。我倒是自得其乐。只是可怜林妹妹,他身子不牢靠,我看官家的心思也难说。”张琼扶了我肩膀叹婉道。

      “尽拣些恼人的话说,你适才不是说,劝君今夜须沉醉。我便听你的,我们不醉无归。”一时心里五味杂陈,斟了盏酒,一口吃尽了。

      “干。”张琼素来豪爽,一饮而尽。

      我们二人,酒到杯干,也不知吃了多少。

      只听得“咚”的一声,醉眼朦胧中恍惚瞧见七姐瘫在了榻上。

      又吃了几盏,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白晃晃的日光照进屋子里。

      鸟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睁开朦胧的眼睛,只见屋子里杯盘狼籍,七姐仰面朝天的睡在榻上。

      张琼趴在茶床上,袖角儿浸在了半盏残酒中。

      我下得榻来,只见地下的火盆一丝热气都没了。灯里的油也见了底儿。

      走去推开窗子,一阵冷冽清新的风吹来,一扫屋中酒和香药混杂的味道。

      “呀,这样晚了!”身后传来张琼的声音。

      “唔...我头好疼啊。”七姐哼道。

      我拿了面盆去水缸打了盆水,掇了来放在架子上。又取来洗面药。招呼张琼道:“既晓得晚了,还不来盥洗了,年下了,诸事繁忙,去迟了不好。”

      张琼是典簿,管勾宫人廪赐之事,年下是宫中赏赐发放最多的时候,是以催促他快些去。

      “我竟吃糊涂了,这如何使得。可恨公服也没穿来。”张琼一壁说一壁跳下榻,直冲过来,也不用面药,胡乱的洗了把脸。又拿了梳子三两下把头发通开,一手挽了。道:“圣人今儿要赐下各阁诸司的年例钱绢,迟不得,我且去了。”说着披了斗篷一溜去了。

      “这急脚鬼,你慢些,误不了事。”见他走的急,只怕雪地里滑,便高声嘱咐道。

      “哦,我知道啦,衣服还没换呢。”声音越来越远了。

      我方就着他洗过的水搓了把脸,拆开昨日燕居时梳的堕髻,梳了个加冠子的小髻。

      又去开了衣箱,找了身圆领公服换了,束上红革呈带,加上软脚漆纱幞头。

      叫了本司祗应的小内人进来收拾屋子。

      见七姐睡在榻上撒娇,不肯起来。便哄他道:“快别睡了,外头散果子呢,去迟了就没有你的了。”

      听了这话,他一下爬起来,四下看看,不见有人放果子。伸了个懒腰,欲继续去睡。

      我走过去,顺势把他拉下榻来,道:“今日司里事多,你去跟着苏司长给各阁里送纸笔。”

      “哦,我知道啦。这样的巧宗儿,林姐姐怎么不去呢?”七姐疑惑道。

      “我与你们苏司长商议好的,他又爱各处应对,我何苦与他去争呢。再有,我看见外头的人就怪烦的,倒不如对着书册自在。”我微笑道。

      七姐洗漱罢,便去了前面堂中找苏云娘。

      快过年了,各司里的人都忙的不可开交。尚仪方氏便与我商议了,停讲经籍一月,过了上元节复讲。我反倒清闲起来。

      大雪下了两日一夜,今日总算是停了。庭中的雪积的有一尺多厚,映着日光,亮的刺目。竹稍上的雪,成块的堕下。

      小內侍们拿了扫帚使劲的推出一条路来。

      我加了件大红像生梅花锦的斗篷在身上,望延福宫行去。

      那所荒废已久的宫院,有一株绿色的梅花。登上金漆剥落的角楼,可以看见东京的烟火人间,虽然是是一角儿。

      一路走过崇政殿,庆寿宫,路过福宁宫正门,加快了步子,只盼快些过去。

      却见两个小黄门急匆匆自殿里出来。掠过我身侧,往东行去。

      “你说官家的病要不要紧?”

      “我哪里晓得呢,只因连日大雪,官家心疼百姓,下诏恩恤不算,昨日在雪中跪了半夜亲祈。”

      “昨夜我直门,看着心里都...都不是滋味儿。”

      “唉,你说咱们官家最是仁慈不过的,老天怎么就不可怜呢。”

      他们的对话一字一句的落入我耳中。

      乍闻官家不豫,我心里很是担忧。

      这担忧,也许是因为他和煦的笑容,宽仁的处事。

      但更多的是他爱民如子,礼待文士,虚心纳谏,勤政不怠,能以百姓心为心的盛德。

      他以身为法,起居简朴。闻有天灾,以身请祷。用全部的生命庇佑着我大宋子民。

      不似禁中的其他内人女官一样,心思在他的身上。这种感情,是臣于君,子于父的。

      因为担心官家的病情,没了赏梅的兴致,闷闷的原路折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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