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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

  •   梅尧臣念了一册下来,也不曾有一本书的谬误。

      “林夫人写的书目甚是用心,字也清楚。我看抽验几册也就罢了。要是不见纰漏,直接教秘阁书匠去抄就成。”宋祁满意道。

      其他几人纷纷颔首。

      裴湘便叫人把我写的书目一齐搬来,摞了整整一书案。引得众人啧啧而叹。

      “这是半月时间写得的?倒比我的手还快些。”梅尧臣抚髯赞道。

      “夫人要是个男子,我等就請旨,教你去外头秘阁校书。”宋祁毫不掩饰的赞赏。

      他却不发一言,只是用怜惜的眼神看着我。

      大家商议定,一人抽了一册出来校对。

      不到晌午,便按验完毕了。

      宋祁叫人直接送了我的书目去秘阁。

      梅尧臣伸了伸腰,站起来笑道:“哪次同司籍的人做事也没有这回痛快,倒省了我等许多功夫。”

      裴湘笑着,让了我们去吃茶。一壁走一壁赞道:“林夫人的才学,我敢说是女官里的头一号,就是我们也不敢比呢,做起事来倒像是个两榜出身的学士。”

      “裴大官这样说,我怎么敢当呢,不过是做了分内的事儿。”我不好意思的道。

      “夫人当的起的,不必妄自誹薄。”

      “是啊。”

      “当之无愧。”

      学士们纷纷附和。

      只有他不说话,眼神却总是在我的身上。

      一时有小內侍捧了錾银的茶盏来,一一斟上煮好的茶汤,大家落坐吃茶。

      我才拿起茶盏,坐在身侧的欧阳修劝道:“夫人元气不足,这样寒性的东西还是少吃些。得空煮了红枣熟水来吃吧。”

      我顺从的放下了茶盏。

      “林夫人倒是肯听永叔的话。他自己还三灾八难的呢,偏去充医官。”宋祁玩笑道。

      我也不去搭腔,只垂首坐着。

      “子京,听说你近日添了一阙好词,满京城里都在传唱呢。念了来让我们听听,你去哪儿招惹人家的小娘子了?”梅尧臣拍了拍宋祁的肩膀,拈须笑道。

      宋祁只管拿了茶盏在手里把玩,并不搭腔。

      裴湘凑趣道:“他不好意思的。还是我来念。”

      说罢清了清嗓子,哼道:“ 绣幕茫茫罗帐卷。春睡腾腾,困人娇波慢。隐隐枕痕留玉脸。腻云斜溜钗头燕。远梦无端欢又散。泪落胭脂,界破蜂黄浅。整了翠鬟匀了面。芳心一寸情何限。

      “就是这个。子京,你来说说是也不是?”梅尧臣拍手喝个彩,笑问宋祁道。

      “不过是些闲来无事的游戏之作。你难道就不曾玩过?”宋祁撂了手里的茶盏反问。

      “不曾。世人多知道,梅直讲诗文言志。”梅尧臣笑着摇头。

      “在坐的人中,我的小词恐怕不是最多的吧,你如何只说我?”宋祁笑指欧阳修道。

      想是听他们说的过了些,欧阳修笑着起身道:“我出去走走,二位继续聊。”说罢看了看我,负手于身后,度步下楼。

      我耐着性子,又坐了半晌,方辞道:“裴大官,你与学士们说话儿,我且回去了。”

      “夫人慢走。”宋祁与梅尧臣站起来做揖道。

      我福了一福,作辞而去。

      下得楼来,四处张着,只不见他的身影。

      便往阁后荒废了的延福宫去寻。转过一道朽坏了的角门,穿过那堵塌了一角的宫墙。

      金漆剥落的楼阁下,一树绿梅临水盛放,他绯红的身影负手立于树下。让我有些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首相望。早春的阳光洒落他温和的眉目间,温润如玉。以至于许多年后,卧病深宫的那些日子里,常常回忆起这一幕。

      我怯懦着走近,局促不安的卷着袖角儿。

      “半年不见,如何比病着时还清减了这样多?可是太过劳神的缘故?”他不加掩饰的关心道。

      “朝风暮雨,春花不过百日。世事艰难,青春岂能千朝。”我低眉臻首,不无伤感的作答。

      “是我误了你,若我不荐你来禁中,你也许不会病成这个样子。”他伸手扶住我肩头,痛惜道。

      “是妾薄命,无关其他。恩师不须自责。”我泫然作答。

      他闻得“恩师”二字,有些黯然,缓缓放开扶在我肩上的手。

      “恩师还记得平山堂吗?那是我一生最美的记忆。可惜再也回不去了!”我慢慢的度着步子。

      “那时我才坐罪外放,你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是你的快乐与朝气,让我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逐臣!”他缓步跟上。

      “我那时随了父亲每日习经做文,只怕学问不好。那一日得闲游湖,秋月拿了雪泡的白酒,我们都没带酒杯来,就折了荷叶做杯,吃的烂醉,船头搁在了滩上,竟也不觉着。不想被你看了去,填了新词传唱开来。”回忆起我们最初的相见,不由唇角含笑。

      他温和的看着我,低沉的声音和煦好听:“花底忽闻敲两桨。逡巡女伴来寻访。酒盏旋将荷叶当。莲舟荡。时时盏里生红浪。花气酒香清厮酿。花腮酒面红相向。醉倚绿阴眠一饷。惊起望。船头阁在沙滩上。”

      “那一年夏天,你日日都要来平山堂,教我与你改诗文。看书时,总有你在一旁打扇。欲写字,总能用到浓淡可心的墨色。有一日,天气甚热,我洗了头发,坐在荷花池边纳凉。你走了来,与我梳发,荷风习习,和着你身上的甜香。这么多年过去了,总是能忆起那味道。唉,真想让那一刻永远停留!”他不禁轻叹。

      听了他的话,回想起那段美好的日子。

      轻轻的为他通着头发。他发间有淡淡的龙脑澡豆的味道。像极了松衫被晚秋阳光照射的感觉,温暖而清洌。让人不由的安心。谁知此时,他忽的解开白绸长袍的衣带,披襟当风。我心下一紧,掉了手上的梳子,羞的满面飞红。不由嗔道:“先生既为人师,如何这般举止轻佻。”他抚须大笑道:“嵇叔夜有太学弟子三千之众,尚且披襟长啸。如今只你一个弟子在侧,我如何就做不得?”我不能作答,羞涩的跑开,躲了好几日,不肯去平山堂。

      现如今想来,还是觉得羞涩,脸上不由作烧。

      他灼灼的目光看着我。直让人觉得自由的呼吸都是件困难的事,脸上一片火热。

      “在想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羞涩的低下了头,不肯作答。

      半晌,忽觉腰间一紧。他的手自背后环住了我的腰身。温热的鼻息拂在颈中。心舂如鼓,仿佛要跳出来一般,身上的力气一丝也无,只得靠在他身上,勉强站立。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一直没有只把你做弟子。而是想保护你,不再让你漂泊无依,给你想要的安稳。若是宫里放人,你便到我宅中来吧,我们还像以前一般,日日在一起。”

      “好啊,只是我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不知还有没有福气等到那一日。”我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幽幽开口。

      “你好好保养着,缺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李怀玉,我会倾其所有来守护你。”他拉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道。

      “我信你。只是一入禁中,有些事,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我隐隐有些担心。

      听了我的话,他的目光倏然黯淡下来。拉了我缓缓步上那坐角楼。

      并肩望着熙熙攘攘的市井。我却总是觉着游离其外,不知什么时候起,失去了那颗热情鲜活的心。也许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融入他们中间了吧。我不无悲哀的想。

      “我隐约觉着,官家对你,像是...像是有些特别的心思。”他的声音响起,略带惆怅。

      “若有一日,果如君所言,妾又当如何?”我企盼的望着他道。

      他沉吟了半晌,看向我道:“君命不可违,官家...官家他,是位难得的仁主。”

      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我强忍泪意道:“若果如此,妾不欲再活下去了。”

      他无言以对,只是默默的拥我入怀。

      太阳渐渐偏西了。

      我们即将分开了,下一次再见,不知何时。亦不知能或不能。

      泪水滚滚而落,濡湿了他绯红的衣襟。看起来像极了新鲜的血。

      时光飞逝,不觉已春深。微醺薄醉,坐在瑶津池畔的亭中,看落红成阵。诚如他所言,无计留春住。旧延福宫中的那一日相依,似梦一般不真实。

      杜宇声声啼血,东风无情陡作,吹落残红如海......

      “杜宇送春醒宿酲,惜花绕树扫落红。

      东风无情还陡作 ,尽杀残香小枝空。

      点检春衫一襟满 ,酒痕花泪三生同。

      年来为君添惆怅 ,聚散混疑似梦中。

      梦呓般的吟着幽苦的诗句......

      “好!酒痕花泪三生同,真是好句。”

      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回首去看。只见张琼自身后的长堤走来,欣长的身材,通身绿罗衣裙,掩映在万缕垂杨中,好似也化做了其中的一缕。

      “赶了来躲雨,也能听到这样好的诗,真是没白走这一遭。”他笑着走进亭中。

      “你这身衣裳颜色倒好。”我打量着他,笑吟吟道。

      “真是奇了,你也会赞人的。”他提了提裙角儿,挨着我坐了。

      “你才念的诗好是好,只是太过幽苦。自己整日里三灾八难的,也不晓得个忌讳。”他拉了我的手劝道。

      “这个病注定了不能长久的。况我心里苦,倒是能借这个疏散疏散。”我含笑道。

      外面的雨渐渐大了,淅淅沥沥的落着。一阵冷风吹过,枝头的残花飘零殆尽,黏在泥泞的地上,刹时就被污浊的雨水冲进了池中,漂漂而逝。

      望着此景,不由吟道:“潇潇冷雨闻啼鹃 ,春水涨腻送流年。

      客中多病浑难管,破血空枝孤影寒。

      柔条老去不堪赠,三叠琴心半已残。

      幽苦诗句损福慧,明年看花料应难。”

      “才说不教你弄这些,如今倒是做的更厉害了。”张琼听得怔了半晌,方反应过来。

      “不过你的句子是好,让人听了心骨俱冷。唉,想来这也与你的命数相关,终究如何了局呢。”他悠悠而叹。

      移时雨过,只是不放晴,阴的沉黑。

      张琼摸了摸我身上的单衣,道:“天气这样凉,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并不回答,站起身,只是望着一池落花。

      “别看了,只管寻愁觅恨的,你这身子如何当的起呢。”说罢,硬生生拉了我,踏上回司里的路。

      甫一踏进院子,只见尚仪方氏与苏云娘立在一处说话。

      看见我们进来,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虽不欲见苏氏,没奈何,也只得过去见礼。

      “方夫人万福。”

      “司长纳福。”

      “妹妹身子弱,快不用多礼。” 方尚仪才欲说话,不想被苏氏抢了先。

      张琼厌恶的白了他一眼,他却仿佛没看见一般。满面堆笑道:“方夫人才同我商议,清明去道者院祭拜本司已故宫人的事。我正愁这几日身上不好,可巧妹妹就来了。我这心总算是放下了。”

      “妙玉身子不好,沾不得那些事。还是再等等罢。”方尚仪驳道。

      “我去,尚仪夫人,让我去吧。”七姐忽在我们身后钻了出来。

      大家都向他看去。

      “你?嗯...也好。只是...只是旧例要內尚的女官去,你们司里只云娘、妙玉两个,偏又都病了。”方氏为难道。

      “方夫人,司长既是病着,我去吧。”我福了福道。

      “你身子可好了?”方氏打量着我疑惑道。

      “如今天气也暖和了,我自己觉得大好了。”我笑着解释。

      张琼拉了拉我袖角,摇摇头。我只是佯作不知。

      七姐又笑着插言:“方夫人,林姐姐如今大好了。我身份不够,有林姐姐在就不怕了。”

      方尚仪看看我们,半晌方道:“妙玉,你好好教教七姐礼仪,到时候让七姐去临奠就好。你那个病,虽说好了,还是该留意这些。

      “没妨碍的,瞧着妹妹的气色就晓得,他如今大好了。况且有官家圣躬庇佑,哪里怕那些。”苏氏抱着双臂,笑吟吟插言。

      “噤声!你怎的这般糊涂!至尊也是你我这般卑贱的人能玩笑的?”方氏听了这话,立时做色训斥。

      苏云娘见方尚仪动了真气,忙不迭的收敛满面喜色,躬身施礼道:“妾谨遵夫人教诲,再不敢的。”

      “罢了,你们且去吧。云娘,国朝以诚信为美,官家圣人最是厌恶撒谎的人,自家好好思量着吧!”方氏无奈的摆摆手。

      想是没料到方尚仪会当面揭穿,苏氏尴尬了半晌,方讪讪作辞。快步离去。

      我们也施礼辞了回住处。

      “下作的贱蹄子!他那点鬼心思,只道人不晓得呢!斗大的字识不得几个,也不知他是怎么做上司籍夫人的!”张琼看着苏氏的一点背影,愤愤咒骂道。

      看着他愤恨不平的样子,我不由失笑,劝他道:“季玉兄,背后议论人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他回过神儿来,气得跺着脚道:“你就是个九百!难道你看不出来他耍奸?装病叫你去祭扫,你病的那样,但凡有人心的都不会这样做。他是嫉妒你受官家的青眼,恨不得你去死呢!”

      雨下得越发大了,哗哗的自廊檐上落下。

      望着这冷雨,黯然半晌方道:“季玉,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况且我自己也愿意出禁中去散散,说不定,说不定还能碰见他呢!”

      听我如此说,张琼也释然的笑道:“我们司里就我一个光杆儿典簿,说不得,我也是要去的,正好我们坐一辆车子。本来我也不忌讳这些,只是见不得苏氏那副小人嘴脸!”

      “这样就太好啦!听说要一整天呢,祭拜完了一定有空闲。司宫令年纪大了,管的又不严。正好可以换了衣裳,去街上买好吃的!”七姐高兴的合不拢嘴儿。

      “林姐姐,张姐姐,我进宫晚些,去年春天还与母亲一块去城外踏青呢!你们不晓得,东京城可好玩了!且不说看的玩的,只是吃的就好的了不得!一出城外就能瞧见各色好东西。有西川的稠饴糖。新做的乳酪、乳饼。炸的金黄的馓子。还有用新柳枝穿的寒燕儿,好吃又好玩。”七姐双目闪着我从未见过的憧憬。

      听了他的一番话,心里莫名的生出几分欢喜,只觉得像他这样简单的活着,看看繁华烟火人间,是在是一件美妙的事儿。不由的衔了几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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