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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篇外 杯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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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无可奈何,求之不得,无法控制,于是只好控制自己。
方应看方小侯爷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还很年轻,正是乌衣年少,春雨楼头。他有能力,也有野心,该有的一样不缺,不该有的也早已十全十美,在他看来,无论是风雨飘摇的江湖,还是翻云覆雨的朝堂,无一不是信手捏来。
有些人一出身就比别人拥有更好的运气。又或者和方应看一样,就算不是天生,但该他的依旧属于他。
所以对于这句话,他哼之以鼻——任何东西他都能够得到,又何必要约束自己?
这一年他还不及弱冠。正是春日,少女脸上的笑颜比满城的桃花还要明媚。柳絮轻软的飞过屋檐,一团一团憨态可掬。他坐在得意楼的二楼,饮着用春水酿的美酒。半盏酒在鱼鳞纹直口杯中,清若泉水,映着桃花雨,映着红杏风,只看着,就觉得心都要醉了。
楼里人很少,边上有人轻声议论。
“你们可知道,汴梁这两日最大的事情是什么?”
“可是首富金大有的五十寿辰?”
“非也。”
“那么是崔尚书家的小女儿和人私奔?”
“非也。”
“那是什么?”
“据说啊。”声音一下子压轻,“城南的东昭寺出了人命案,寺里金子造的佛像一夜之间消失,都说是……闹鬼!”
“胡说八道。佛门清净之地,怎么可能闹鬼?”
“人人都这么说。死人里有一个作官的,据说案子已经到了六扇门手里,好象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负责,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
“哎,听着怕人。不过就我看来,这种故布迷阵的事情,多半都是有猫腻。”
“猫腻?”
“这个……不好说啊不好说,哈哈哈哈……”
方应看笑眯眯地喝着酒看着街景,一只手搭在窗边,酒盏斜斜执在手里。
汴梁的冬日冷酷,春日便分外的妖娆。
一座青色的小轿拐出了街角,衬着满目春色尤其好看。他在楼上多看了一眼,那轿子正好停在楼对面的中药铺,铺子主人迎出来,笑着送上用纸包好的药。
轿子里的人伸手来接,衣袖松松垮垮的露出一截白而细瘦的手腕。手的主人接过东西,和药铺主人说了几句话,不知怎的,忽然抬头望上来。
方应看微怔,续而一笑。他笑起来很好看,人又年少,稚气未脱,像一个无辜的孩子,看着这笑,竟然会觉得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原谅的。
楼下也是一个少年。
他没有笑,他的眼神像刀。明明人还未长足的样子,眼睛却像独自在寒夜喝酒的剑客,沧桑如斯。
方应看看着一片粉色的桃花瓣无声歇在那少年乌黑细密的发上,无缘故的想起落花与流水。只是这流水是冰化做的,容易伤人,更容易伤己。
他因此笑得更柔软。
轿子里的人缩了回去,放下轿帘。青色的轿子消失在了春风花雨里。
方应看抬起酒盏,看见杯中不知道何时飘进的桃花瓣,含笑看了一会儿,把它与清澈的酒,一并饮了下去。
那时候他还不是神枪血剑,翻云覆雨;而无情也还不是无情,他只是一个叫成崖余的少年。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或者不叫见面。只是如同落花与流水,落花不是有心,流水也不是故意,只不过在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偶尔,恰巧。
多年以后有没有忘记,那是另一回事。
几年后盛夏的夜晚,方应看独自在小甜水巷最破旧的一家饭馆,点了一些小菜,外加一壶老板娘自酿的酒。
他一身细白的缎子,坐在满是油腻的桌子边上。菜盘很旧,布满细细的裂痕,外面下着大雨,油灯不住摇晃,却感觉不到风,闷的人满身是汗。
他却如在最好的客栈,边上放着从冰窖里刚取出的大冰块,用欣赏最美的美人的眼光,看着倒入碗里稠密如蜜的酒。
有很多时候,一些东西是需要配合另一些东西,才能显现出最好的味道,最美丽的颜色。
比如葡萄美酒夜光杯,又比如小甜水巷李家铺子萧三娘的醉蟹和女儿红。
方应看无疑是懂得享受的。
他也很喜欢付出一点点耐心和牺牲一点点原则,去换取另一些东西。所以他现在坐在角落里。灯光昏暗,三教九流众多,他一身富贵公子的打扮,居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他刚刚吃了一筷子蟹,喝了一杯酒,饭馆里恍惚的灯光,忽然之间就暗了。
一时肃静。
他身边桌子上的人反应极快,猛得拍塌了桌子,借力越过众人,就向窗外纵去。
门口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顶青色软轿。
那人这一冲,却是直接送了上去。
他去势极快。这时再变方向已经来不及,于是微微一顿,抽出了腰间的刀。
那刀光在夜色中极冷,极寒,像破开黛螺色看不清楚的雨幕一般,向那轿子狠狠挥去!
他人刚跃至轿前,刀光堪堪未到,轿子里却忽然伸出一只手。
一只手指细瘦、修长的手,握着一道冷光,就这样淡淡的,温柔的像八月十五的月光一样,慢慢地送出去。
这个动作看起来太慢,而刀光又去的太快,所以只看结果,仿佛是那人跃上前,自动迎上了轿中人轻柔地送出的飞镖。
方应看却知道,这一镖的时机、力道、速度之巧,稍微差上一毫,轿子里的人就会先伤在刀光之下。
这大概也是练武功的一种方式。他看着已经倒在地上的人,喝着稠密的酒想。极强也是极弱,击杀敌人之时不是赢就是死,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六扇门办案,如有惊扰,还请见晾。”
青年不知道何时已经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他的声音很轻,很静。一边说着话,一边拿了火折子吹亮,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
方应看小口喝了酒,酒杯抵在唇边,看着光影明灭间下出现的青年的脸。
他长得很好看。
他看上去不快乐。
青年清秀的轮廓,眼睑半垂,专注的盯着手中的火光,映的眼睛下一片阴影。忽得抬起眼看过来,眼神如同当年那个春风落花下寂静的少年,深的看不见吹过左右的杏花风。
“谢过兄台。”他衣袖一卷,送回血迹斑斑的一支簪子。这只簪子,方才在这个坐在角落的年轻公子发上,也出现在持刀人的左胸,后面进前边出,一击毙命。
簪子是用象牙细细雕的,看着并不起眼,价值抵得上十个这样的酒铺。
“是在下多事。”方应看回之一笑。好脾气的继续喝酒。
青年人看了他一会儿,轻声回:“这顿酒在下请了吧,兄台既有助人之心,无情也承这个情。但不问是非杀人是一错,在下并不欲人相助是二错。希望兄台下次出手,最好再想一想。”
“六扇门无情,会不会杀错人?”方应看忽问。
无情一怔,随即道:“在下情愿杀错自己,也不愿错杀任何一人。”
“既然无情兄杀的是该杀之人,又为何要怪我不问是非?”方应看作惊讶状。
无情那时候也还年少,脸皮薄,对敌虽然尖锐,但实在不擅长如街口贩妇一般的讨价还价。一时也没话可说,匆匆点了头:“有理。在下还有事,先走了。”店主接住他扔过来的银子,轿子早去远了。
无情,哎哎无情。
方应看笑嘻嘻地喝完这杯酒,站起身抚去身上莫须有的灰,早有人架了极尽奢华的马车候在门外,跟在他身后支了十八骨紫竹伞,迎他上车。
方应看方小侯爷滴雨不沾的进了车里,又想起来似的落下句:“带上那簪子。”于是又有人跑回去,小心的拿了最细软的绢子擦了上面的血迹,然后递上来。
他也没看,车咕噜咕噜的动了。那女儿红后劲很足,他觉得头有点昏乎,好笑的想,这么脏的一支簪子,他还留着干嘛呢?
——干嘛呢?
盛夏大雨,打尽了一树荼白。熙熙攘攘,正是夏天最后一点颜色。
又记不清多少时间后,冬日悄然来临。
方应看早上起床,披上轻裘,看见窗户外一片银白色。池上结了冰,夜里又落了厚雪,终于把最后一点颜色统统都遮盖掉,只剩下满世界的白。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意思。抱了暖炉出了门,准备去看雪。
门口梅花正胜雪,他折了一枝拢在袖里。冷香一阵一阵,闻得人想心生叹息。
苦寒而来之香,得之不易。
得之不易啊。
时候尚早,雾气未散。汴梁多湖,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寒风扑面而来,除了白色以外只剩湖水显现的沉寂的黑,干净的别无他物。
有舟子居然候在岸边。
他孤身上舟。
“公子想去哪里?”
“随便,船家划慢些。”
那舟子暗自嘀咕,过了会儿又问:“湖中有个亭子,公子可要去坐坐?”
他点点头。到了那湖心亭一看,居然有人。
亭中人也看见了他。两人都心里沉吟:太巧。
无情放下冒着热气的杯子,向他行礼:“侯爷。”
方应看堆笑:“成兄。”
这一次见面,两人都学会了隐藏。
人可能都是这样的。方应看心想。一日日的长大,然后懂得愈多,就愈不快乐。他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少年轻狂与花雨屋檐,微微觉得有点感伤。
可能是这冬日,太寂寞太安静了。
无情带了一小少年,乖乖的又取了杯子,等炉上的水沸,重新烹了茶。
无情看书,方应看喝茶。
茶是龙湫茗。他喝了一口,看看碧色的茶汤,又看看满世界的白,最后看看坐在对面似乎在全神贯注翻着书的无情。
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
方应看在这一刻,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年少,以及那句他以为没有记在心里的句子。
春日仰头直视的少年,夜雨中深邃莫测的眼角,杯中细雨流光的柔情,搁在角落里却没有扔掉的象牙簪……
——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无可奈何。
“茶已冷——”方应看忽然开口,“成兄,在下先走。天气寒冷,还是不要多待比较好。”
无情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上了船。舟子悠悠地划得很慢,青年一身洁白的狐裘,曼声吟道:“急呼白雪梅初折,翘想青春忆正熏……”
桌上,冰冷的茶碗边,梅花开得正好。
——————杯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