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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35 章 ...

  •   老乞丐回光返照了。
      不不,是俊俏的公子回光返照了。
      像是风中将熄的蜡烛倏然又闪烁有力的火苗,摇摇曳曳,虽弯不折,风和雨皆不能将它吹灭,弯了他的腰,他又晃悠悠地挺直脊梁。他若是不甘心,生生将脊梁凿进浊世污混中去,阴司也收不去他。
      他就是无根的风,飘摇的雨,就是雨打萍,风和雨敲在他身上,像敲在一具外表无坚不摧内里却空洞虚无的铠甲上,空空空,他是一具失了魂的皮囊。
      死去的人,不会再死一次了。
      他便攥紧了仅存的挂念不松手,那挂念像一根悬了锐利倒钩的铁索,扎进他的心里骨血里去,他似茫然的兽,嗅了血腥气,铁骨化作柔絮,敞开赤裸的胸膛,由那铁索横贯,扯下肉剐了骨,你欲困我为囚徒,我必自缚铁索以笑迎。
      只是,莫弃我。
      温客行,气我也可,莫弃我。
      只要你唤我一声,我便是已为腐朽白骨也仍要攥紧人间的泥土,逆忘川,破幽冥,纵是只剩伶仃骨,也瞑目在向你的方向。阴司的冥王也拘不去我,七窍三秋钉也锁不住我,能拘我,能锁我,能教我饮鸩止渴、甘之如饴、醉生梦死的,只有一个人世和鬼域间不上不下的你。
      教我疼,教我心疼,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说你心疼我,我的心里就更疼。
      今日我终于能答一句,我心疼你啊,温客行,我心疼你,同是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伤了,我疼。
      你伤了却作不在意,我疼。
      你留我,我疼。
      你若不留我了,我便了无牵挂,用余生去爱那些疼。
      你还会对我道一句心疼吗?
      这俊俏的公子回光返照了。
      这既俊俏且多金的公子不仅回光返照还疯了。
      小乞丐捧了满怀的新奇玩意,酥糕蜜馔、瓜果糖点及至清茶烈酒,褡裢似的教他抱着、背着、挂着,集市上过往的孩子眸子里淌涎水似的眼馋地看着他,他便迎着那些羡慕的目光神气地挺起腰,鲜鲜亮亮地露出各色糕点盒子来,头昂到天上去,鼻孔牛一样喷骄傲的白烟,余光便瞟到身边走过的孩子皆是一脸哭唧唧的样子,委屈地对牵着手的爷娘告说:“你们看那小郎君的阿耶给他买那样多好玩意儿,阿耶,我也想要……”
      小乞丐难得有如此受人艳羡的时候,着鲜衣,踩新靴,面露桃红,怀抱万品,身边走着个如此英俊且出手阔绰的“阿耶”,“阿耶”又对他如此关爱备至,凡是他多看两眼的吃食,皆毫不犹豫买下来给他,尤其是甜食,不待他看,便听“阿耶”道,“像蜜一样,想来是喜欢的”。他正莫名其妙,想答“我不爱吃糖”,便见“阿耶”已经拿定了主意,各色蜜食皆买一份,端端正正放进个镂梅花八角食盒内,“阿耶”小心翼翼捧着,像捧着个装满水生怕溢出的碗。
      他便只好没头没脑快步跟上。
      这俊俏且多金的公子疯了。
      小乞丐费劲地挪挪身上的大小包袱,又像个老母鸡护蛋似的护着怀里的吃食,看着眼前春风得意、心情颇好的人,暗自腹诽。
      自两日前这老乞丐去了易容术,变戏法似的变出张俊俏脸来,他们便不再行阒静山林、宿荒郊茅舍,转而往城镇中来。前几日还虬髯疤脸、破布褡裢的老乞丐,也如变脸一般换了性情,有点,嗯,小乞丐想,有点像只挺着胸脯的花孔雀。
      入得剑州,老乞丐先是给他二人各置办了身衣裳,小乞丐前几日刚得了一身新衣,今日便又添了新衣裳,真是年节里也不曾有这般好事。他挑好了新衣正喜不自禁,穿在身上显摆了两回,又妥帖地把新衣包裹起来,仍穿回旧衣,一番折腾下来,却仍不见老乞丐从估衣铺内走出来,便进去寻他。甫一跨进门槛,便见眼前一个神仙般的男子,身着蓝色白蟒纹敞袖外衫,系五色蝴蝶銮绦,束发戴冠,发冠与身上衣衫皆是蓝色,相得益彰,却又镶了一圈极小的珊瑚珠子,便如妖冶的一滴红。
      远山黛,春雨酥,水是眼波横,盈盈脉脉。
      小乞丐有些看呆了。
      正云里雾里的发愣,却见那神仙似的人儿俯首问他:“如何?”
      他尚未回过神来,又见那人自言自语道:“他喜着红衣,我以蓝衣称他,想是好的。”
      他反应过来,藏在他心里的心上人已经给他答案了。
      于是他便跟着这只招摇的大孔雀上路了。
      这只大孔雀一改前些天潜藏行迹的小心谨慎,一路招摇过世,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似的。
      不过这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一路皆受行人目光的洗礼。姑娘们或毫不避讳或含羞带臊地把目光像热茶水似的往“阿耶”身上泼,他这紧随其后的人都感到被烫起一层皮,可他向来镇定自若的“阿耶”却是波澜不惊,姑娘们的脂粉香在他嗅来怕是还没有蜜食香,是以姑娘们热茶似的目光便像失了准头的箭镞,坠落地上,连个响声都没听到,“热茶”便幽怨地凉了。
      至于孩子们,皆艳羡地看着他,又愤怒地回头去看身边视若无睹的爷娘,眼巴巴地攥着爷娘的手,最后只余一声失望的叹息。
      小乞丐本像只神气的公鸡似的走着,连脚步都外八字起来,听到这声叹息,忽而心里像吞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似的,胃里也痉挛起来,想起自己曾经吃不饱的日子,也曾这样羡慕地看着集市上买不起的糕点和牵着孩子的手的爷娘,忽而觉得自己没趣极了,脸上发起臊来,腰也佝偻下去,把怀里的东西紧紧用衣袖遮掩起来。他着的是齐膝短衫,箭袖本就紧俏,怎么盖也盖不完全,他便像个囫囵咬自己尾巴的猫儿,急出一头汗来。
      正费力间,忽又听到耳边一个孩子羡慕的抽气声,他更是脸烫得像灯笼一般,见那孩子巴巴地去拉阿娘的衣袖,那穿着补丁麻衣的妇人一脸为难的样子,心里便像吃了□□子一般酸,见老乞丐一径向前走着不曾注意到他,便弯下腰,边心虚地用余光去看老乞丐的背影,便轻声急急对那孩子说:
      “我阿耶疯了,”他用手指着脑子比划一番道,“他脑子不好使,回头我阿娘知道他乱花银子要骂他的,这些东西过会子都要拿来退掉的,你看你阿娘手上的茧子,她很是不容易,别为难你阿娘了”。
      语毕眯了眼似的眨眨眼,抿着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的包子来,道:“这个是我自己的,你饿了就拿去吃。”
      那妇人先是连连推拒,不肯收下,他坚持往那孩子手里塞,那妇人才感恩戴德地收了,边杵着那腼腆的孩子道谢,边垂泪道:“河东闹了大半年的蝗灾,树皮皆吃净了,我们和孩子的阿耶在战乱里走散,只余我们孤儿寡母往西川去,投奔娘家舅舅。”
      小乞丐心下更是不忍,一咬牙把怀里的糕点塞进那孩子怀里,不等娘俩反应过来便拔足狂奔,边跑边回头道:“你们不必客气,且收下,就让我阿耶挨打吧,谁教他惹了阿娘生气。”
      一气奔出一条街,仍回头张望确认那孩子没有追上来,却不留神转进巷子撞在一个人身上,几要摔倒,他下意识地拽住那人的衣衫,抬头一看,立马哭丧了脸,原来又是撞在那老乞丐身上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他把糕点送了人的事呢。
      老乞丐把他往起一捞,先替他把撞歪的发髻正了正,他忽而鼻子一酸,只觉真的像阿耶的手在抚摸他的头一样,哑道:“老乞丐……”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又道:“俊乞丐……”
      还是不对,他像鱼吐泡泡般空张了几回口,又陷入了缄默,这才看清那老乞丐正将方才买的糕点分给两个衣衫破旧的少年,那两个少年正狼吞虎咽地吃着,老乞丐也不急,看哪个孩子吃完了便再递过去一个,不一时,一盒糕点便只剩了孤零零的两个。孩子中年纪较大、衣衫较单薄的那个咽了口水,不再去看,小的那个只是眼巴巴地瞅着,小泥鳅似的瘪着嘴不说话。
      沉默了片刻,那大些的孩子道:“多谢恩公赐食,我兄弟二人已经吃饱了,果腹即可,必不多取,想来恩公和这位小恩公也腹饥得很……”
      话未说完,他有些赧颜,本想留两块糕点请两位恩公充饥,却突然想到自己脏兮兮的手,方才在食盒内一通乱抓,怕是惹人嫌弃,便垂了头,不再去说了。
      眼前这公子反倒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轻快道:“我正腹饥得很。”便毫不在意地取了一块糕点来吃,那小公子也抓了另一块糕点并无拘束地吃起来。
      见两位公子不曾嫌弃他们,他脸上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露出个小小的虎牙,又极肃敬地道:“多谢恩公。”
      那公子苦笑摆摆手,对他二人道:“我哪里配得上称恩公,恰好我们也正腹内鼓噪,不如请二位公子同去吃些粗陋饭食吧。”
      两个少年仍正犹豫,小乞丐见状眼珠滴溜溜一转,拊在他二人耳边嘀咕道:“我阿娘生我阿耶的气,离家出走了,我阿耶正去寻她呢,一路行善,皆是为了求佛祖保佑我独自在外的阿娘免吃苦头,你们就了了我阿耶的心愿吧。”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间,便被小乞丐连推带搡撅萝卜似的挖走了。
      小乞丐心里有些发慌,不晓得老乞丐有没有听到方才自己对他的一番编排。虽是为了说服两个少年不要再推辞,却也总是存了些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并非全都说错,他千里迢迢,伤重也不顾,就是为了来找心上人的嘛。现在穿成这副花孔雀的样子,怕也是为了引他的心上人前来。小乞丐愈发好奇,不知他的心上人是怎样神仙般的人物,教他这样着了魔般死心塌地、奋不顾身。
      正自心下寻摸,却见眼前的花孔雀身形一顿,寻了个馆子坐下了。那馆子门面普普通通,虽不破陋却也称不上光鲜,少年二人见这馆子摆设皆是简朴,方才略放了心,下首坐了。
      不一时四碗热气腾腾的面并几笼泛着油腥气的包子上了桌,少年二人均是直咽口水,仍强自扼制腹饥谦让一番,待恩公动筷,方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得半饱,方又连连道谢,道:“方才我兄弟二人遭人追逃,若非恩公将我二人拉进巷子里,我二人怕是已经被抓走了。”
      话还未尽,小乞丐便抢着问道:“原来刚才在巷子里是老乞……是我阿耶救了你们,我就说怎么我跑了半天才寻着。”又忖着若是老乞丐方才听见了编排他的话,便趁此机会着补一番才好,便又换上一副甜腻的语气道:“阿耶真是勇猛过人,足智……”
      剩下的半句话便被“阿耶”用包子堵了回去。
      兄弟二人中年长者便露了笑意,道:“恩公有勇有谋,令足也是机敏过人,相信尊夫人不日定会归来,必可长相厮守,伉俪白头。”
      小乞丐三天中第二次差点被包子噎死,这榆木脑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扭头一脸苦涩地去看“阿耶”。
      只见“阿耶”抿了口茶,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随即一饮而尽,又满添了一杯茶,忽而脸上绽开了一个真正快活的笑。这笑和过去几天小乞丐见他思慕心上人时的笑皆是不同,他的眼神不再是聚焦于一个活在想象中的人,而是真正有了焦点,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像是摩挲着一件珍宝。茶是极普通的茶沫,在还冒着热气的水里载浮载沉,他略低头去看水里起舞的茶沫,一个个被水泡开紧蜷的身体,舒展四肢,把透明的水染为新碧,像染绿一个失去生机的冬天。他再低头,像是在透过寡淡的茶汤看自己的影子一般,鼻尖氤氲在热气中,像是一种隐秘的致意。他的笑便随着袅袅升腾的热气弥漫进眼角眉间去,一仰脖,又喝一碗茶,像感觉不到烫一般。
      小乞丐有些诧异,忙倒了一碗茶替他吹着,又道:“阿耶,你这么渴吗?”
      那人便眉目舒展地笑了,眉宇间散了总是氤氲的愁云,眸子里的光彩便毫无遮掩地投射出来,他像个一瞬间时光倒淌了十年的未经世事的少年郎,卸下久压心口的巨石般轻快道:“嗯,渴得紧,今日终于有一掬水了。”
      小乞丐暗奇,莫不是前几日一直渴着?可哪日又缺了水喝呢?
      却见“阿耶”目光灼灼地对那二位少年道:“多谢少侠吉言,此去必不负所期。”
      好吧,这老乞丐现下心情古怪地好得紧,连他腹诽他跑了娘子的事都一笔带过了,还非常洋洋自得,也算好事一桩,他也不再去追究什么渴不渴、水不水的事了。
      又见他继续问道:“你兄弟二人是何故才被人追逃至此呢?”
      那年长一人叹口气,道:“实不相瞒,小人名沈炎,年方十八,这是在下的堂弟何烬雪,年方十六,祖父为西川突将营的将士,约三十年前西川军变,祖父被杀,我兄弟二人之父当晚皆不在家中,方才幸免于难逃得生天,可父亲皆忧思沉重,早早便抱憾离世。我兄弟二人一年前来到剑州,在此处县令家中为仆,因随父亲学得些拳脚本事,因此也可谋个生活。西川割据,此地县令原是捐官而来,所辖之地一概不管民生凋敝,只顾自己寻欢作乐,小小县令,竟至如此鱼肉百姓。前几日他竟仆从命将告状的百姓赶出堂去,甚而动用棍棒,我二人不服,便教训了他一顿,所以一连被追了几日,好几日没吃饭,才……”
      说到这里,沈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被打青的鼻子,又豪气道:“我们总是不能丢了突降营祖上的脸,男儿何不带吴钩?民生多艰,岂可袖手?”
      “兄长说得是,”何烬雪仍吃着包子,听至热血沸腾处也不免随声附和,“岂可容宵小鱼肉百姓。”
      “民生多艰,岂可袖手?”小乞丐正将吹凉了的茶水递给“阿耶”,却见“阿耶”神色悲凉,面上覆了霜一般,喃喃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可处处关山,处处白骨,十年饮冰,热血难凉,最终凉了这颗心的,却是欲破天光,却为鹰爪,一生征战,终赴笑谈。
      他的吴钩未折,脊梁未折,可供他纵马征战的关山在何处?洒尽鲜血的热土又在何处?
      家国无存,风雪千山。
      十年踪迹十年心。
      沈炎见他面色有异,思忖道:“恩公原是不知我二人身份才救下我们,现下知晓了我二人的身份,若是觉得棘手,我二人即可自行离去,绝不给恩公添乱。”言罢,便欲起身离去。
      “少侠何出此言?我正感叹少侠年纪尚浅,然为国为民,一腔热忱,教在下敬佩不已。我初入江湖时,也如二位一般年纪,因此生些感怀。现下剑州已无处落脚,不知二位少侠欲往何处去?”
      听了这番话,二人方才又落了座,何烬雪总算填饱了肚子,道:“天下尽是纷争,何处有安宁之处呢?庙堂已无路,我兄弟二人打算往江湖里去,去越州投奔五湖盟镜湖山庄,先父与镜湖山庄掌门人有些交情,且越州鱼米富庶之地,想我兄弟二人应可自力更生。”
      江湖?他思及温客行,思及鬼谷和江湖正道,不知意图为何的鬼谷,各怀鬼胎的武林正道,意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晋王,神出鬼没的琉璃甲,江湖,便是个好去处吗?
      江湖与庙堂,何曾分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江湖与庙堂,不过都是人心罢了,人心不古,江湖不老,庙堂难明,这乱世之舟,终要载着所有人同去倾覆。
      人间反覆成云雨,凫雁江湖来又去。
      挣扎的,不察的,算计的,旁观的,一条末世之绳上拴着的蝼蚁,哪个能逃得去?
      莫问星星鬓染霜,一杯同看月昏黄。
      天光?天光究竟在何处?
      若是九霄未死,四季山庄仍在,他愿孤身一人,没入黑暗,埋骨在寻这一缕天光的泥淖中,纵是所求无望,也必不缄默于暗夜。可九霄死了,毕长风因他不死不活埋骨江湖,四季山庄荡然无存,他如何能理直气壮地死在寻这天光的路上,如何能心无抱憾地合眼?
      当他合眼时,九霄当问他,天光为何?毕长风当问他,天光为何?
      他的师父,他的父亲,他身边无数的冤魂,都将在他耳边嘶吼,天光为何?
      他便如沉溺夜空的一颗看不见的星子,甚至不曾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烫开一个最小的窟窿。
      何为天光?
      周子舒,何为天光?
      温客行,何为天光?
      你当是懂我的,同自暗无天日的污泥中扎根,同样咬碎了牙和着血吞下不死不休地向那一线天挣扎,同样不怕死不惧生不求来世,同样唤着永不得回答的名字,同样在心口有个漏着风的窟窿。
      他心里忽而如火焰烤炙般滚烫起来,几乎烫出他的泪来,他便又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四人正话间,馆子内又进来七八个人,皆是风尘仆仆,麻衣粗裳,当中一个眉须花白的癞头和尚一进门便嚷道:“切两斤上好的酱牛肉来,再上一壶好酒,饿死老子了。”
      小乞丐正又替“阿耶”吹茶水,一听便乐了,悄声道:“阿耶,你看那和尚,明明是个出家人,却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全不忌讳。”
      何烬雪也奇道:“自几十年前灭佛后,和尚便见得少了,如此毫不忌讳的和尚,更是少见。”
      却听“阿耶”道:“你看到他的禅杖了吗?”
      众人仔细一看,却见那禅杖长约五尺,柄粗寸余,通体铁制,怕是有百十来斤重,那和尚拿着却毫不费力,虎虎生风。禅杖两头有刃,皆是精钢铸成,精光夺目,吹毛立断,两头各有四个小孔,分穿四个铁环。
      沈炎啧啧道:“怕是动起手来,不死于利刃之下,也会被重击而死。”
      “那癞头和尚原名刘万林,是西川的一名山匪,后来才做了和尚,法号无尘,虽是出家人,却毫不忌讳。”
      “山匪也能做得出家人?”小乞丐好奇地轻声问。
      “同是三十余年前西川兵变时,一批百姓罔有生路,便进山落草为寇,他便是其中之一,做了个山大王,劫富济贫,荫蔽了一方百姓。后来此处渐安,他便言看破了红尘,下山遁入空门,做了和尚。”
      “那这和尚还是好人?”
      “何出此言?”
      “他劫富济贫,荫蔽了一方百姓啊。”
      “富者便为恶,贫者便皆善吗?他劫富,难道就不曾沾了不该沾的血?他济贫,难道就不曾救了不该救的人?”
      “那……那他还是个坏人,这样的坏人怎么能入了佛门净土呢?”
      “怎么?莫说天下没有非黑即白之人,便真是坏人,就不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可他全不似个和尚,你看他又喝酒又吃肉的,他道自己勘破红尘,又堪破了什么呢?出家人讲究四大皆空,我看他是六欲俱全。”
      还未答话,忽听面前七八个人忽而聒噪起来,其中一个身材矮小,缺了半只耳朵的道:“你们说此次五湖盟召集天下英雄开英雄大会,真能一举剿灭鬼谷吗?”
      “我看难,”另一个黑胖脸上刺字的人道,“二十年前杀容炫死了多少人,最后获利最多的还不是五湖盟,其它门派元气大伤,五湖盟便趁势而起,取代了五岳,想当年华山派何等风光,嵩山派又是何等对江湖志在必得……”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喽,”一个身材细长如竹竿般的瘦子道,“前不久丹阳派被人诛杀,似乎就是鬼谷所为,英雄大会还未召开,五湖盟便损了一派。再说那三白山庄赵敬一向懦弱,镜湖山庄又因不知是何宿怨久不与五湖盟来往,大孤山派沈敬头脑简单,一向惟高崇马首是瞻,至于高崇,我可听说有传言,说是二十年前鬼谷之乱便是因他而起,要我说,哼……”
      旁边的白面书生便一拍他,道:“青天白日,满口胡言,你也不看是什么地方,便信口雌黄。”边说边用眼神示意他。
      那瘦子却不为所动:“怎的,我无门无派,想怎么说便怎么说,五湖盟气数将尽,老子怕他个俅?谁不知道赴五湖盟参加英雄大会的有几个真想效力铲除鬼谷的,无非都是寻着琉璃甲的味儿去了。”
      此语一出,举座皆静,像是明明内里已经腐烂却披了人皮的精怪此刻忽然被剥了皮,各自的鬼胎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面面相觑着,还要互作不知。
      却见袅娜步入一个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子,勾了那瘦子的脖颈,声音便比掉渣的糕点还酥软,媚若春花,道:“那你是知道琉璃甲的下落在哪里了?”
      那瘦子早已被迷得五迷三道,昏沉道:“我若是知道,你便如何?”
      周边众人皆竖起了耳朵。
      那女子忽而白眼一斜:“料你也不知,老娘懒得和你搭话。”便自去一边坐下。
      瘦子仍头脑昏沉,发狠道:“我不知?哼,便是丹阳派……”
      一触即发间,那和尚吃罢了酒和肉,大声念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拎了禅杖,笑道:“好酒好肉,快哉快哉!”出门去了。
      何为勘破红尘?只向尘中便出尘。
      那瘦子也恍然惊醒,不再言语。
      众人不一时也尽散了,来时同路,去时却如蟑螂般各自鼠窜。
      无尘和尚、鬼童子、刺面李江、玉面书生、红柳花客……皆是西川内人士,无门无派,想来是前赴岳阳派参加英雄大会的,至于那女子?
      毒菩萨?她怎会在此呢?
      他正思忖,却见沈炎回过头来苦笑道:“看来江湖也早已风雨飘摇了。天下之大,何处为家呢?”
      何处为家呢?天下之大,却难容一身之庐。
      “人生已如此,何必归故家!男儿何不带吴钩?”沈炎抬头,却见眼前的公子凛凛眸光看着他。
      “收取关山五十州。我有一柄剑,一腔血,一条命,何须去管他人目光如憧憧鬼火,我自去行我的夜路。”何烬雪和道。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前路虽远,何愁不识君?这世间永远有春风渡不去的铁骨,冰雪凉不尽的热血,永远有羽翼愿护苍生。
      一赴越州,一往青崖,江湖一别,山高水长。
      再一日,再一日,便至青崖山了。
      “老乞丐,你怎的不买蜜饯果子了?”
      小乞丐跟在身后边走边喊:“老乞丐,你是不是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了?我也不是有意的,那两人扭扭捏捏,若不这样说,还不知要耽搁到何时,再说人家说你娘子,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却不听前边的人答话,自别了沈炎与何烬雪,这老乞丐突就沉默起来,一路只是默默不紧不慢行路,看树看花看天,逢个茶肆便要坐下喝茶,逢个酒垆又要坐下喝酒,此刻便又寻了个酒垆喝起酒来。
      小乞丐奇道:“你这是怎么了?突然渴得像头骡子似的,”又探出脖子,闻了闻酒,道,“这酒这么呛鼻,我娘说好酒应该是味醇而气香的,虽说我们这一路没碰到什么喝好酒的地方,可你也不至于酒瘾大到什么酒都喝个没完吧,你身上还有伤,莫不是不要命了?”便管家婆似的掰起指头算起来,“你数数你这一路进了多少茶馆酒馆啦,照你这个走法明日还想不想到青崖山了?明明前几日还像催命一样赶路,莫不是只剩一日的脚程了你想赖账吧?”
      “正有此意。”这老鬼竟面不红心不跳地答道。
      嗯……面还是因为喝多了酒有点红的,心却一定没有怦怦乱跳。
      小乞丐心想,这厚脸皮的家伙,居然真想骗我的免费劳力。前几日躲迷藏似的宿在荒野,全靠我去城里带吃食,事到临头,居然想翻脸不认人。
      越想越气,当下便猫一样蹦上凳子,发狠揪住老乞丐的领口:“不行,我必须要银子,我娘还在等我,你要是赖账,我就杀了你!”嘴里说着狠话,眼中却不自觉掉下眼泪来,又怕视线模糊时老乞丐耍什么花招,更把眼睛瞪得溜圆,却越瞪越酸,眼泪反像小河一样流出来,攥着老乞丐的衣襟哭了起来。
      老乞丐拍拍他的背,缓声道:“多谢你带我来这里,我给你银子,你想要银子何必非得知道琉璃甲的下落呢?我直接用银子付你的酬劳不就好了?”
      小乞丐闻言才又吃惊地抬起头,老乞丐取块帕子擦擦他的脸,道:“琉璃甲背后牵扯势力众多,是祸非福,一场江湖大乱怕是就要因它而起了,不论是何人悬赏琉璃甲,你皆要避它远些。”
      又松松他紧攥自己衣襟的手,道:“我给你银子,你现在便启程,去寻你阿娘,待和你阿娘团聚后,你们可以寻个僻静避世的地方买头牛,耕地劳作。”
      忽又想到乱世之中,对于一个普通百姓,哪里才会是安稳之地呢?又叫小二取来笔墨,写了一封信笺,交给小乞丐道:“若是无处可去,你可凭此信笺去平安银庄,会有人安排送你们去昆州四季山庄,那里四季花常在,是个世外之地,算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见小乞丐泪珠仍挂在下颏上发愣,便不由分说把信笺和银两往他手里一塞,叮嘱道:“切莫再过问琉璃甲,想想你娘,别让她担心,现在就启程,快去!快去!”
      说着把他一推,不再看他,举起酒壶来只是饮酒,边饮边笑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扇来。”
      一笑千场醉,浮生任白头。
      他真的疯了。
      小乞丐收了银两和信笺,又去看和他并肩行了五日余的老乞丐,真像他的阿耶一般,给他买糕点,买新衣,又替他挽好发髻,虽说有点疯,总是看着他便默默念道“他像这般大时不知有没有逛过集市”“他是喜甜的”“可惜这个时节没有蜜瓜”,他知道他又在对他的心上人说话了。
      他忽而更加哭噎起来,去扯那人的衣角,哭道:“老乞丐,你快起来赶路啊,今日的日头还没下山呢,你怎的便偷懒了?我们赶紧上路,明日就能见到你的心上人了。”
      那人放下酒壶看他,笑道:“我自己去找他就行了,路不远了,我自己能走到了。”
      他要死了。
      他像是放下了一切,了无牵挂的一粒尘埃,不喜不悲奔向注定的命运。
      求之不得。
      甘之如饴。
      “不行,说好了我带你去青崖山你给我报酬,没走到,无功不受禄。”
      那人不再理他,只是喝酒,一壶酒尽了,他便又把酒葫芦灌满酒,行出酒馆,边饮边行,边行边笑。
      他的影子渐远,被斜阳拉长,像是一根牵引他的极脆弱的线,忽而一道树影闪过,像一柄剪刀,那线便断了,他像一只真正自由畅快的风筝。
      千山垂雁,一线西风。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他。
      和酒。
      和心上人。
      连影子也不带上,抛下一身疲惫与尘埃,抛下患得患失与希冀憧憬,抛下秦时月与汉时关与霜雪吴钩,他像一个初生的最纯净的魂魄,连肉身也不欲带走,向他的心上人而去。
      长愁忽作鹤飞去,一片孤云何处寻。
      小乞丐知道他追不上他了。
      “老乞丐,你叫什么名字?”他扯着嗓子急问。
      “天涯浪客,何足名姓?你不是一直叫我老乞丐吗,有何不可?”
      “老乞丐,我叫柳非烟。”
      “谢谢你。”他带了哭腔,远远喊道。
      那人头也不回,向他摆摆手,融进燃血夕阳中去了。
      他遥向那人的影子磕了三个头,转身而去。
      喝了葫芦里最后一滴酒,夜已近了。
      明日便是春分,明日也是月圆,均昼夜,均日月,夜与昼,晦与明,势均力敌,相长相消,血债当血偿。
      背灯和月就花阴,他寻个开阔看得清月亮的地方躺着,便觉得身下大地的脉搏和自己的心跳一起跃动,随死即埋也好,春天已经来了,这地下,当不会那么冷。
      他又去看月亮,桂树又被春风吹落了花,落在他的眸里心里,落英芳菲,他尽接了去,一朵两朵,今宵眼底,明朝心上,后日眉头,他心里便种了相思,刚好盖了他身上一处两处的伤口,他看起来便又像好的一样。
      好像他还是一个完好的没有碎过的他。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相思难表,梦魂无据,唯有归来是。
      他不怕了。
      阖上眼,他坠入无边黑暗中。
      他听到有人唤他,声音柔得很,像是母亲的吟哦,父亲的呼唤,像是他心里装满了的桂花。
      他睁开眼。
      凉月横舟,银河浸练。
      圆月下立着一人,身后是莹莹月华,他一身红衣向他步来,月桂飘落的一瓣绯色花。
      像自月亮之上,一路破开混沌,为他而来。
      月光之下,眉眼渐明,眉是月上云,眸是月中晖,唇是干脆利落的山川江河。
      他像身下的土地,头顶的月辉一样教他心安。
      教他疼。
      他目不转睛看着那人向他步来。
      唤他——
      “阿絮。”
      tbc.
      作者碎碎念: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章是第二篇开始以来第一次出现周子舒的名字,前文都是用“老乞丐”“那公子”“阿耶”“他”等指代,直到此刻温客行唤他“阿絮”。
      我相信名字对人是有特殊意义的。
      所以一直对《西游记》里妖怪的“叫你三声你敢答应吗?”印象非常深刻。
      我相信名字不只是一个称呼,而是人的一个表征,代表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别人对你的存在的认可、你的关系、你的定位。
      我也相信当你满含感情地唤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是在和他的灵魂直面对话。
      周子舒在离开鬼谷到此时的三个月里,就像一缕孤魂,无名无姓,天地间游荡,影子也罢,皮囊也罢,都不能成为他活着的证明,所以小乞丐才经常觉得他要死了,他是一个带着死气的人。
      他的灵魂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
      直至温客行此刻给了他一个称呼,他的灵魂才又锚定,让他感到天仍是天,地仍是地,他仍是天地间的一个人,感到安心与踏实。
      想想一个人在世上没有名字是多可怕的一件事?你的亲人不能用亲热但有时有些尴尬的小名称呼你,你的朋友不能开怀地喊你的名字或有些囧的绰号,你的表征不会出现在任何文字、语言中……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连吕秀才质问你“我是谁”的时候,作为凡夫俗子的我们都不能不做哲学意义上的思考,而是简单回怼一句——“我是木木木淼。”
      甚至死去,都只有一块光秃秃的墓碑。
      我想想就觉得胆寒。
      名字是我们活着的表征,是我们存在的证明,是我们作为人的身份被认可的一个表现,当我们骄傲地说我是XXX的时候,也是对自己认可的反复心理暗示。
      这样想想,就可以更加感同身受地理解周子舒过去三个月来不死不活的生活,甚至从打下七窍三秋钉那一刻就开始的虽生犹死的生活了。
      他彻底推翻了自我认定,像无线之筝,不系之舟。
      终于有一个爱他,心疼他,认可他的人,唤他一声“阿絮”。
      这对他不啻新生。
      我一直认为他们是互相给予了没有自我给予的爱、分享了自己并未觉得珍贵的生命,在一次次互舐伤口中,重新获得了自己生命的意义,从来无所谓谁付出多谁索取多。
      两块磁铁相吸的时候,会去计算哪一方的磁力比较强吗?
      他们于彼此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
      他们做出了选择,他们的感情做出了选择,我便尊重他们的感情。
      我的文字永远守护他们中每一个人。
      最后,最近每章越写越长越写越长,我觉得突破一章两万字的大关可能不是梦了,虽然徜徉在文字世界里非常满足和快乐,但也有丢丢累,迫切需要大家的鼓励,大力水手需要补补菠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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