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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老乞丐,你今天死了吗?”
天还没大亮,春寒仍料峭,日头将将打被水稀释的牛奶般的雾霭里探出个头,没有暖意,倒像雾霭里一片冷冷的湿晕,泼将在纸窗上,似雪浪打岩礁,溅了人一身。
只有寒意。
那身量未足的孩子也感受到了阳光的冷意,像在后颈放了个冰凌子似的,打了个哆嗦,耸起肩来,猫一样把脖子缩进衣服里去,一手拎着个粗简食盒,一手又清脆地去拍门:“老乞丐,你死了我就全吃了,银子也不找给你。”
没人应他。
他心里便有些着慌,像有只兔子的尾巴在心里挠搔着,便附耳去听,耳朵贴在裸露的木门上又是冰得一哆嗦,他只听到自己被冻得牙关抖动的声音,屋内却是一丝声息也无,他便觉得心里那兔子红了眼睛猝不及防咬了他一口。
这老乞丐……真死了?
他当下后退两步,牛一样蹬了蹬腿,一埋头便往前跑着要撞门,不成想门却刚好开了,他便一头撞在开门那人的身上。
那人闷哼一声,身形晃了两下,眼前一花,眼看就要向后倒,仍是下意识地抽了腰间剑,以剑撑地,将将稳了身形。
他还不能倒。
他像是生来便失了倒下的权利的一个人。
众人都以为他确是一座不会倒下的山。
他去瞟支撑住他的白衣软剑,那剑已弯曲至极致了,像是一张拉满至弦已铮铮呻吟的弓,又像一双伸展到骨□□裂的翅膀,坠落只在瞬间。
他收了白衣剑,伸手捞起那牢牢攀在他腰间才不至摔个狗啃泥的小乞丐,小乞丐亮晶晶一双眼睛看着他,扶正摇摇欲坠的食盒,拍拍衣服,道:“还以为你死了,你若死了,我不是白跑这一趟。”
忽然看到簇新干净的藏青色小褂上一个血印子,哭腔道:“我受伤了。”
忙扯开褂扣去看,里衣却是白白净净,却看见地上几个血滴子,像落在灰砖上的殷红的花,顺着血迹一路看过去,原来是坐在桌边那人的衣角被血浸湿了,滴滴哒哒流将下来,屋舍的地面因久无人居住积了厚厚一层灰,鲜血甫一落地便被灰土吸了去,像落入一只吸噬鲜血的平静的巨兽的口中。
小乞丐有些不好意思,打胸前小心翼翼摸出一个葫芦样的白瓷瓶,又从食盒里翻出一块干净绑带来,啪地往桌上一放,垂了眼道:“方才我是不是撞你伤口上了?这是我娘给我的上好的伤药,别人我还不舍得给呢,这次算小爷便宜了你,你快上药吧。”
说罢,扭头往门槛上坐去,摸出把弹弓,抬头去寻天上的鸟雀。
他看着小乞丐的背影,头发不再是乱蓬蓬的鸟窝,扎成个髻,衣服也不再是破布烂衫,换了身簇新新的藏青色小褂,倒有些寻常孩童的样子了,说话却依然小爷长小爷短的。
他眼光打量那背身坐在门槛上的小乞丐一番,和青翠的竹一般瘦弱一般幼嫩的“小爷”。
他心里起了几分掂量,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扯动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又马上咬住下唇,不再出声,额上的汗比血更密更重,一颗一颗砸在桌上,砸进地里。他掀开衣衫,血和着汗与衣衫粘连在一起,盐渍像细细密密的小针,戳进伤口里去,他咬了牙不吭声,取过白瓷瓶,稳了稳微颤的右手,去上药。
小乞丐仍坐在门槛上,寻料峭的春寒里不可能存在的鸟雀,像一朵找不到太阳胡乱摆头的向日葵。
他手一抖,药便像失了准头的鸩酒,倾在他的伤口上,血和汗和性极烈的药,在他袒露的无所遮掩的伤口内一并烧起来,顺着血管似有许多牛毛似的小针在体内游走,内力逸散,他像个被丢在角落的空荡荡的破布口袋,一把火,一把火就能把他干柴的骨、涣散的眼烧尽,他体内起了火,白日见白花,他知自己的体力像汩汩流淌、渐行渐细的小溪,纵是努力收敛,也如风吹落花,自是难持。
疼是好的,对于他这样的人,疼是好的,疼方为真。
他想起在山洞里的日日夜夜,七窍三秋钉蚀骨的疼,他睡不着,雨像地上潮湿的苔藓一径长到天上,又自天上滴落湿润的汁液,莹润如酥,攀附万物,他和温客行都在潮湿朦胧的苔藓中,清醒装作昏睡,昏睡却妄图清醒,浸润温客行的唇的水珠,被一只手指轻轻沾在他唇上,潮湿的苔藓便一径爬进他心里去,开了花,乱了神,饮血食髓,他还是放不下。
他终是放不下。
疼是好的,砭骨的疼痛像极熨帖的暖流,自四肢顺脊柱向头脑蔓延,暖得他心慌脑昏,他像极寒之人拥住一团火一样拥住这疼痛,行进更痛里去,腰背拱起像弯折到极点的白衣剑,白骨里开血色的花,血色的花里他看见一只伤口见白骨的手,那手生生地就要抓上嶙峋的峭壁,他慌忙喊:“不要命了吗?”
那人没答他,回头看他,他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到他身上冷冽的气息,红衣像燃烧的冰一样冷,雾气一样让他抓不到,那人问他:“不要命了吗?”声音也是冷的,冰碎成利刃一般,戳进他的心里。
“嗯,”他疼得半伏在桌上,“不要命了,命……命早就抵债了……”
又略直起身子去看门外,天地在他眼前只是一些昏白昏黄的影子,那小乞丐也像宣纸上渐渐晕染模糊的墨点,世界像一幅真正游弋在水中的水墨画,线条流动,光晕流动,成形的笔锋皆倒淌为墨迹,丝丝缕缕,融于杳霭,混混沌沌,本末倒置,崎岖变形,像是一场乱了章法的皮影戏。
他溺水还是世界溺水?他使劲阖了眼睛又张开,太阳不过是水墨中的一个湿晕,他仍是辨不清。
墨滴子似的小乞丐又在说话,声音也是流动的,忽远忽近,似随水流直接灌入他的耳朵,他耳际皆是水流杂音,像攀附水中的浮木一般拼命捕捉着只言片语。
“这事也不能怪我,谁教我喊半天你都不吭声,我还以为你死了。”
死了?眼前模糊的影子在说什么,他死了吗?若是死了,怎还会这般疼呢?
他这样疼,这样渴求一直疼着,他辨不清自己活着还是死了,但他尚辨得清疼。
他疼。他还活着。
他疼得噬心灼腑,幸甚至哉。
若是有一日他看不清,听不到,也不觉得疼了,他如何分辨自己还活着?
若是那日到了,他心里仍有余憾未解,他不辨生死,不分日月,彷徨于明暗之间,不知道黄昏还是黎明,一条有影子的孤魂,悬在半空,不被问津,欲上不能,欲下不能,也不能再牺牲,颓然地化为轻烟,酒债烂成了齑粉,抵债的命成了无人在意的笑话,生死沉沦,阴阳昏晓,他的一条命,付在何处,皆成了一厢情愿的错付,永在假的黎明无限沉沦。
我知道你会来,我等。
我其实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仍等。
这条命,不是早已抵了酒钱?你看,我总还是说了些真话的。我装惯了假,唯有对你,存了真,只是你不知道,只怕你再不能信了。
“老温……”他疼得昏了头,紧咬的牙关里吐出两个字来,才刚露出一点声息便又被他咽回肚子里。他不能喊出声来,他的肩上一半背了天下苍生,一半背了四季山庄,用瘦弱的脊梁扛起摇摇欲坠的将倾大厦,当脊梁尽折之时,他便把自己的骨血也和泥筑进了这倾颓江山之中,力挽狂澜,身担千钧,他是一柄淬着火不能凉下来的宝剑,只望于此生为浊世泻下一缕天光。他早已不是他了,他是一枚杀人的暗器,是一杯夺命的毒酒,他以自己的腐朽与堕落,力图拉起一个国家的辉煌与尊严,终是尽了最后一分气力。当他倒下,倒进泥泞和尘埃,他甚至认不出自己的面目。他不能唤,那个名字是他留在心口的最后一丝活气,疲惫与不堪中的白日幻想,唤出声来,无人回应,这梦就真的破了,只映出他半生的难堪,镜花水月,终成一梦,连一个名字,他也留不住。
我这条命,千钧重的一条命,原来从来都是身系他物,系着江山,系着同门,沉甸甸,教我误以为是自己这条命重,尽失了,才发现我之命,轻似梦。如今梦里只系着一个人,再无可失了。
心比天高,身似飘絮,何处是我归处?
“你这人也怪,半死不活地拖着条命,非要往青崖山去,青崖山已经没人了,去了也是白去,江湖上都知道青崖山恶鬼尽皆出谷了,你还去做甚?”
他终于听得清了,耳际的轰鸣渐渐褪去,他如同初露海面的一尾鱼,耳畔陡然清明,眼前的墨点子像融雪一样化作一个人形,束起的髻,竹一样瘦直的背影。更远是初晴而辽远的天,太阳终于卸下冷清的外衣,露出些暖意,细长的树叶镀上一层银亮的边。他觉得自己的疼像是见日则晞的薄雾,水汽一样自身上丝丝蒸腾抽离,火焰渐渐熄灭,他是一块余烬未泯的炭火,忽冷忽热,背后的冷汗打湿了衣襟。
“我去还债,”他声音稳了些,这药果真好用,他缓缓敛好衣衫,运功调息,“我喝了人家的酒,没银子付酒钱,特来还债。”
小乞丐本在自言自语,听他猛然答话吓得一激灵,忙转身想去看他,却又想到他正解了衣衫在换药,又转了回去,似个转了半圈又转回去的陀螺,摆弄着弹弓,想了一会儿,道:“你倒是说话算数,说不定人家早忘了这码事,根本就没想让你还钱。”
身后的人沉默了许久,他忍不住又要回头,却听那人嗓音低得像积满雨的乌云:“欠了债,自然要还的,他忘了,我还记得。”
小乞丐乐了:“老乞丐,你还是个倔脾气,按小爷说,鬼谷这次倾巢而出,志在集齐琉璃甲,图谋大事,你那些小债,根本没人放在心上。”
“嗯,”他突然觉得身后那人似是经了一阵凉风,语气飘忽得很,“他在我心上,我记着便好,我去寻他。”
小乞丐有些没摸着头脑,奇道:“谁?”
身后的声音反倒轻松自在起来,似卸下一块石头,轻盈地让人觉得那人随时要乘风而去了;“在我心上。”
他低低笑起来,夹杂着几声吃痛的凉气,他反倒不管不顾笑得更尽兴了:“我去找,心上人。”
“你的心上人,是鬼谷中人?她是什么样子的?是大家传的……?”他正感到好奇,想问是不是如大家所传那般杀人如麻、茹毛饮血,却忽觉不妥,咽了下去。
那人却懂了他的意思。
“鬼谷中人不全是恶的,正道之人也不全是好的,我见过最善的鬼,也见过最恶的人,我的心上人,他……”他又在低低笑,小乞丐竖起耳朵听,却又总觉得那笑更像是若有所失的啜泣,“他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是个普通人,是个受了很多伤、吃了很多苦的普通人,我心疼他,心疼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话语戛然而止,那如低泣般的苦笑也骤止,小乞丐微微偏过头去看,余光扫见那人尚未着外衫,有些着羞,又扭回脸来,仍想听更多,却再不见那人言语,便自言自语道:“老乞丐,你倒是个痴情的好男儿,不知胜过世间多少负心汉。”
却不听后边的答话,他再竖起耳朵,还是一丝声息也无,他却总能感到身后那人似乎是一潭隐匿极深伤痛的死水,风都不能自他身边轻盈地吹过,皆被卷入深溺的漩涡中。
有时他觉得身后那人应当早已死了,他浑身散发出浓重的死气,伤也久久不愈,他常怀疑那人不能走完这一日的路,可一旦上路,那人又步伐矫健起来,似枯骨生肌,腐木逢春,眸子里又有了光彩,隐在胡子下的嘴唇时常露出笑意。可小乞丐又觉得这人的活气透着些诡异,他不像一个急急赴生的人,倒更像一个欣然赴死的人,他像一颗落在幽深漩涡的石子,越是下坠越是欣喜,直向无穷尽的黑暗舍身而去。
小乞丐摇摇头,不再想这些云里雾里的想法。
他抬头看向已挂在天边的初日,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金色的边缘仍朦胧胧的,过几日便是春分了。此时洒下的光芒仍算不得暖,但已有了丝丝温意,太阳是个囫囵的圈,直视也不刺眼,左一瓢右一單把温水似的色彩涂抹下来。远处是苍绿的山,更远的是灰青色的山,匿在云霭中,说不清是山吞了云,还是云吞了山,大约是肚子饿了,就互相抓着对方吞了。
他们这三日一路奔波,皆是宿在荒郊无人的屋舍内,这老乞丐明明有银钱替他买衣服,却非要走崎路,宿荒野,还好这一路吃食皆由他,没让他饿了肚子,现下离青崖山不过一二日脚程了,只需再忍几日,他便可交差。
还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这样的空屋舍一路皆有,有些是屋主人因战火而徙走了,有些则是壮年男儿和骏马皆上战场,年老的人便像所有的老牛、老马一样老死了,只余一个空空的屋舍,像是未装敛尸体的棺椁。
这年头,有多少未敛的尸和空虚的椁呢?
他把弹弓当把琴似的拨弄着,低低哑哑哼起一首不成调的歌来:
“大树倒了猴儿散,各自捡枝称霸王。
今日称王明日亡,谁说大树好乘凉?”
歌没哼完,又听身后的人道:“你是从何处得知鬼谷此次出谷是为了集齐琉璃甲的?”
小乞丐神气地哼一声,凶巴巴道:“老乞丐,你可真是光长年纪不长见识,自大魔头容炫于青崖山伏诛,鬼谷和江湖正道便结下了血海深仇,这么多年来,虽然表面平静,其实双方都在积攒实力,都欲除掉对方永绝后患。现在五湖盟召开英雄大会在即,鬼谷选在这个时候出谷寻琉璃甲,不就是在打五湖盟的脸吗?琉璃甲关系着天下武库,鬼谷肯定是想集齐琉璃甲,打开天下武库,报不世之仇的。”
小乞丐像个教书先生般,摇头晃脑对他说教,他心下觉得这乞儿确有几分聪明,教江湖中人分析推敲,此事确如他所言,是鬼谷欲集齐琉璃甲,取武库秘籍,向正道复仇。可他心下仍有疑虑,若是以此算计,鬼谷何需大张声势出谷,何不暗度陈仓,秘密探寻搜集琉璃甲,待大事已成,再一举覆灭江湖,岂不更省事?此番大张旗鼓倾谷而出,已将鬼谷竖成了个靶子,江湖中人势必戒心更重,对夺甲岂非不利?况琉璃甲之下落,本不为世人知晓,鬼谷不加掩饰抢夺琉璃甲,岂非让更多有意逐鹿之人知晓琉璃甲下落,更为自己的行动添阻?便如丹阳派一事,其后闻风而动的寻膻闻腥的蝇营狗苟之辈何其多,便如这才十来岁的乞儿,尚知跟随鬼谷行迹以寻琉璃甲,匿在暗处的诸多势力更是深不可测。此举不啻伤人一千,自毁八百,常理看来虽通,实则矛盾重重。他初时以为鬼谷是为被他带走的琉璃甲,现在看来,或许并不完全如此。
温客行,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此举便如迎风执炬,随时可能引火自焚,你又到底在何处呢?我除了一意孤行往青崖山去寻,又当如何呢?
小乞丐又哼起来:
“男死战场女织甲,梦中离人河边骨。
今日收得云中关,明日又失陇西土。”
“你为何要寻琉璃甲呢?小小年纪也想要天下武库吗?”身后那人又发问了,嗓音不再如方才抖得那样厉害,像是隐忍的波涛,平静之下,皆是湍流。
“你别打断我哼曲啦,”小乞丐有些怒气,“好吧好吧,看在我不小心撞了你的伤口,你这些天又管吃管喝还给我买衣服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了。”
“琉璃甲?琉璃甲能吃吗?能喝吗?能教人死而复生吗?都不能,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要琉璃甲,不是为了什么武库。”
他的身形像风暴中的竹竿在颤,垂下头伸手抹了两回脸:“找到琉璃甲有赏金,我拿了赏金可以天天给我娘买馒头,还可以买头牛犁地,你们那些武库,朝廷那些天下,和我有什么关系?都是假的,吃得了馒头才是真的。”
他看着院里空空的牛栏,似乎还能闻到牛的粪便和干草的味道,像泥土一样芬芳,他哑了嗓子哼着:
“晨起下地播粟忙,夜来灯下纳鞋裳。
鞋裳未寄战火至,铁蹄踏尽田土焦。
今日齐来明日晋,你方唱罢我登场。
五岳五湖轮流转,辟邪琉璃无新事。
庙堂江湖皆风雨,哪管百姓饿得慌。
乞丐一身无牵挂,盆里土来罐中沙。
以天为盖地为庐,兴尽便可埋黄土。
勒紧腰带腹中足,哪个帝王不羡慕?”
小乞丐低声唱着,愈唱声音愈喑哑。忽见青白色的天空中有只孤鸟飞过,不避人似的落在地上,他便兴起,急去摸弹弓,却见那鸟在还未完全消融的冻土里啁啁啾啾地翻找,是在找深埋地下的植物的种子,原是一只迷路的鸟,饿急了才不管不顾飞下来寻吃的,他便犹豫了。
忽而肩头被人一拍,他回头,却是张清俊好看的男子的脸,他心下一惊,手里的弹弓便落在地上,张了口,眼珠子瞪得要坠在地上去。
再看那男子周身的打扮,脱口而出:“老乞丐!”
“嗯”,那人递给他一个油纸裹住的包子,热气腾腾,打纸里晕出油腥来,他还怔着,忘了去接,那人又把包子往他面前递了递:“快吃包子吧。”似乎还几不可闻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愣神地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又如梦初醒地响雷般喊道:“老乞丐!你会易容!”
说着便用油乎乎的手去摸那人的脸,那人也不躲,由他摸,顿时便被他留下五个鲜明的指印,那人也不恼,只是叮嘱他:“快吃吧,等会儿包子凉了。”
他才又板板正正地去吃包子。
吃完一个,又待去拿,前几日本是毫不客气一气吃下一笼的,现下有个这般好看的男子看着,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那人看着他,眼里便盛了笑,像是春水里荡漾的暖日,又取了一个,递给他,他红了脸,小心接过来,小口抿着吃,又去偷瞄那好看的男子。
他现下显出真容来,小乞丐方才发觉他应是伤得极重,面色和唇苍白得很,两颊却又浮着病意的潮红,下唇渗出血来,像是被他自己咬破的。他偷觑那人的腰腹,应是已处理好了伤口,他此时背挺得笔直,像一棵松,姿态从容,言语和煦,任是何人此时见了他,都不会想到他身上有这样骇人的伤口,在无人注意时,露出过那样希冀又绝望的表情。
小乞丐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像一棵内里已经空了的松树,他越是□□,越是沉静,越是可怕,宛如山雨欲来之前的风平浪静,这棵大树已经支持到了极限,随时可能弯折。
是什么支持他不要倒下的呢?他的心上人吗?
“你是怕你的心上人认不出你,才去了易容的吗?”他不禁问道,又觉失礼,继续埋头吃包子。
那人眉眼一弯,又笑了。他这样爱笑。之前被胡须掩盖的时候,小乞丐时常看到他在行路略微休息时,靠着树或倚着石头,一手支颐,一手摩挲着个锦囊,视线似是漫不经心看向极远的远方,可那灼灼的视线又是有焦点的,视野之内分明没有任何人,可他像是已经看到了想看的人,就好像想看的人就是藏在他身上的一幅画像,想看便掏出来看看似的,他就盯着虚渺的远方笑了,像现在的笑,眸子泛出光亮来,唇也勾起像新月一样,脸上的每个弧度都是柔和而包容的。他像化为一湾水,义无反顾地化去,随时准备承纳他想看到的那人,温和,又带着极深沉的绝望。
若那人是树,他便作他肩头化去的雪。
若那人是雪,他就作守护着他的冬天。
若那人厌倦了他的凛冽,他就纵身一跃,砸碎自己,攀附月色,化一阵春风,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吹下一针新碧,奉给他一万个春天。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入骨。
他的笑带着初生的喜悦和漫长旅途的疲惫,带着自毁的奋不顾身和对无力给予更多的遗憾与忿忿。
原来他是在想自己的心上人吗?
小乞丐想,他身上果然藏着他的心上人的,他一笑,他的心上人便活在他的笑里,他好像能看到他俩并肩而立似的,他的心上人盈盈一笑,他便甜进了心里,抬起手,贴心地为心上人理好头上的簪花。
他正胡思乱想,只听那人答道:“嗯,我怕他认不出我,其实他眼光最毒,什么伪饰都骗不过他,可我还是怕他认不出我,更怕他寻个由头,故意不肯认出我,我自己大大方方教他看着,偏不给他这个由头。”
他仍是笑着说,他思慕着心上人浅笑的时候,小乞丐总是觉得他像是在这个世界里渐渐褪色的一幅画,先是颜色淡了,接着眉目也淡了,将要消散进稀薄的日头里,此时他更是像要归去的一阵风,一个孤零零的魂魄,灵魂要比肉身先行一步,去到他的心上人那里。只有他浅笑的神情淡不去,愈发浓重,他像是变成一个符号,一个只用浅笑寄托的示意,笑里有难舍,也有决绝,有粉身碎骨,也有留恋难弃,他像一个无力言语的人,可一个神情便道尽相思,若是他思慕的人不见了,他便真的要就此消散了。
他要死了。
连日来这种莫名的恐慌又攫取了小乞丐的心,比前几日的感觉更甚,他慌忙伸手去抓眼前人的胳臂,几乎觉得自己只会如掬水一般捞个空。
还好,他还是抓到了。
那人似乎是在他碰到的一瞬间才恢复了实体,看向他来:“怎么了?”
分明刚才那人看向虚无的空气,他却总觉得那人看到了实实在在的人。
现在那人看向实实在在的自己,他却总觉得那人是在看虚无的空气。
他明白了,那人不是在自己碰到的一瞬才化为实体,活了过来,而是在那一瞬活生生的灵魂才回到将死的躯壳,他只有看向虚无又真实的心上人的时候,才是活着的,才是想活着的。
心上人。
一个人为了心上人,可以这般虽生犹死,虽死犹生吗?
心上人,是什么?
小乞丐犹自愣怔,那人晃晃胳臂,又问:“怎么了?”
他方转过神来,舌头打结含糊道:“我已经明白你和你的心上人是怎么回事了,你惹她生气了是不是?你这样空手去见她可不行,哪有这么便宜就不生气的?你去买支顶好的簪花,姑娘家都喜欢这些,我懂得,她心里开心了,就不生气了。”
边说边拍拍胸膛,“我……我懂女孩子的心思,包在我身上。”
那人看着他,思忖片刻,笑了:“谁同你说我的心上人是个姑娘?”
他方才咬了口包子,还没咽下,听到这句,喉咙一哽,噎成了只吹起气来的青蛙,还好他方才看着这么好看一张脸,不好意思大口去吃,方才不致噎死,却也费劲地吞了那口包子,被惊紫了面皮,道:“你……你……”
那人给他递上只茶杯,他方饮了口茶水,又听那人波澜不惊地说道:“我的心上人,是位男子。”
似是在说件再寻常不过、显而易见的事。
他的一口茶便又喷了出来。
那人又给他递过一方帕子。
他接了帕子,却再不敢有什么动作,怕正在擦嘴的时候,那人吐出更惊人的言论,他没被噎死,没被呛死,却被这方帕子给吊死。
那人却不再说话了。
他绞着帕子,偷偷去瞥那张脸,眉似墨漆,目如辰星,丰神隽爽,萧疏轩举,定是许多女子倾慕的对象。他却命也不要千里迢迢来找他在鬼谷的心上人,这位心上人还是位男子。
小乞丐略有些尴尬,边擦嘴角的茶渍,边道:“那哄你这心上人的事,我怕是帮不上忙了,你……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那人似全未察觉他的尴尬,认真思索道:“你说得对,我惹他生气了,哪里有这么便宜便不生气的呢?便是要讨酒债也好,我本就是来还他的,不要教我找不到就好。”
眼见那人又神游着去见他的心上人了,小乞丐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你怎可这么轻易便对旁人说你的心上人是位男子?世人当如何看你。”
那人收了温和的表情,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肃色:“我心悦于他,天地无愧,何惧世人如何看我,又与世人何干?我把他放在心尖上,愿守他护他,坦坦荡荡,他若肯相许,怎可教他隐于身后,不见于世。他若不肯相许……”他极凄惶地笑了,“不肯,我又能如何呢?寄余生了所愿,尽残躯以护耳。”
天已大亮,他似乎又听到了别人从不曾听到的召唤,面上生出熠熠光华来。
混沌谱中,别开天地;华胥国里,早见春秋。
这便是心上人吗?
小乞丐还自愣怔,见那人起身道:“走吧,莫让他等得着急了,晚几日,这还债的银两怕是要丢在路上了。”
衣袖轻摆,步向门外,光像柄利刃,破开他的身体,他融进渐升渐远的白日里。
小乞丐仿佛又看到他和他的心上人并肩而行,言笑晏晏,步举清风,行进天光大亮、十里春风中去。
周子舒的倥偬半生,不是个笑话。
于国,他未逃避,坦坦荡荡。
于情,他亦未逃避,亦坦坦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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