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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金风玉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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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见天下第一的时候,他才是个到我胸口高的孩子。
山上的小屋收拾得很齐整,外面是一小块圆形的练功场,从周围竹木上斑驳的痕迹来看,这孩子很认真。
我是路过的行人,天色晚无处去,敲门借宿,迎出来的却是个稚气的少年。我有点意外,问有大人在吗。
他早已错开身让出过道,一副这里他做主的样子,说没有大人,进来吧。
入目即是上述练功场。我隐晦地四处看了看,他倒是直接,指了指一座偏屋,告诉我今晚我住那。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也少语,却意外地有待客之道。晚饭是他敲门招呼我的,摆在两座屋之间的一张石桌上。
但光有待客之道是不够的……我望了望桌上一道野笋一道野菜,想起周遭的竹木林子,就知道这是他就地取材了。
我并不是嫌弃粗茶淡饭,只是这笋明显没经过处理,入口苦得吓人。我艰难地咽了下去,不动声色地把筷子转到了野菜上。
又是一口下去,我开始怀疑这不是菜的问题,是做菜的人的问题了。
屋檐下挂的烛灯暗暗,应该是还没续上新的膏烛。我吃了两口白饭,视线就百无聊赖地转移了。
檐下有燕巢,但似乎有点朦胧,感觉像结了网,怎么不捅掉,难道是因为有些矮?灯台上有凝固的烛泪,上面熄灭的话,他这个身高要怎么换。
为什么不用灯笼呢?我终于看向他。他看也没看我,一心低头认真吃饭。
这两道苦了吧唧的菜对他来说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用舌尖顶了顶牙,刚刚那块笋涩苦的味道还停留着,有点磨舌头。
他在我的视线里从容不迫慢慢地吃完碗里最后一点白米饭,抬头和我对上眼,有点茫然,像是刚发现我在看他:你看我做什么?
是不是专心地有点太过头了。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又低头看了一下我几乎纹丝未动的饭,又说:你不爱吃饭?
世界上会有人不爱吃饭吗。我顿了一下,实话实说:不是,有点苦,我吃不下去。
他问:哪道?
我:……两道。
我连手指头都伸出来了,颤巍巍的二在空中振了又振。他摸了摸鼻子,第一次蹙起眉。
我心里正慌,借宿事情还这么多,一会给你赶出去天为被地为床看你怎么办。
结果他想了想,说:厨房还有点菜,你自己做?
有点感动,在这荒郊野外深山老林,我竟然能得到这个少年这样的信任。
厨房里有各种食材,但量都不多,青菜只有一把,土豆只有两个,一看就确实是独居的少年份量。
我戳了两下西红柿,正在思考做法,左右看了看,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站在门口,问我:你在找什么?
我茫然地放回刚刚拨开的细竹筐,问:菜刀呢?
他哦了一声,往外走去,很快拿回来一把明显不是厨房用具的长刀,往我面前一伸,下巴一点,示意这就是了。
……
寒光在我眼前淌了一下。
在那一瞬间我心里闪过很多东西,张开嘴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后轻轻拨开刀柄,说不必了,我生吃西红柿,劳驾,给点水。
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叫疑惑。
我啃了两口,他又出现在我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无端看出了纠结。
我先开的口: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其实说是一个人,这里的用品却不尽然。碗筷都是两副,就连床也是一正一偏屋里两张。若说是有客人,这一小朋友,难道就在这深山里默默无闻接待夜半游人吗。
果不其然,他摇了摇头,但只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又问:那是谁教你拿长刀切菜的?
他:我师父。
我:那你师父呢?
他:去世了。
空气默了两秒。我擦了把额头虚无的汗,自知失言,下意识端起年长几岁的架子责备道:那你怎么能随便放人进屋呢?万一对方图谋不轨……
他看了我一眼,打断道:他们打不过我。
我:话不能这么说,凡事要小心谨慎,未雨绸缪……
他:刚刚那把刀是我的战利品。
……。西红柿汁流了满手,我有点愣:你是不是把我骗进来杀的……
他终于笑了一声,很快收住,但眉宇间有了他这个年纪掩不住的嬉笑,干咳两声,找补地递了块手巾给我。
我垂下眼睛默默擦手。
他像是斟酌了一会,说:我知道你不是那些人。
我:噢?为什么?
他:你太瘦了。
我:?
他:拿不动刀。
我有点难以置信:你觉得我刚刚没接你的刀是因为拿不动吗?!
他表情意外:不是吗?
我:呵呵,是。
他身子一顿,脸上要笑不笑,精彩纷呈。算我扳回一城。
他估计是挺无聊,和我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很多。他说师父走后燕子也不来了,那个窝就成了个摆设,他不想捅。
蜡烛以前是师父续的,搬一把梯子,他在下面扶,经常掉点什么东西在他头上。
至于为什么不挂灯笼。他看了我一眼:我这又不是旅店,挂一盏亮堂堂的灯笼,是生怕有人不来投宿吗?
这是在点我呢。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说明我们有缘。
不对啊,既然没什么人来,怎么他还能有战利品?我问出了疑惑。
他平淡道:师父收养我前好像有些仇家——找来这里的。
我眉毛一竖:那这里不是很不安全?
他睁了睁眼,不解地宽慰:没关系,你天亮就可以走了。
我:我说那你不是很不安全?
他张了张嘴,但很快又闭上,像是咽下去什么话,接着才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语气商量似的:可能是。怎么办?
话先一步蹿出了口,我器宇轩昂道:还能怎么办,离开这里呗,你跟我走!
吧?
我犹豫不定地补了一个语气词,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一个才见一面的过路借宿人,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要求对方相信自己。
我舔了舔嘴唇,有点无措,正要再说点什么挽回一下,他却干脆地点了点头。
我愣上加愣了,这孩子到底给予了我怎样的信任。我年长几岁的架子瞬间又架起,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你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
他看向我,稚气未脱的脸睁大眼显得很无辜茫然,他慢慢地问:难道你,要把我骗出去杀?
……也不要随便模仿陌生人。他冲我一笑,回身道了个明早见。我捂着心口,那里跳得很快,一切顺利到我有点不可置信。
诚如他所言,这里是深山野林,层层叠叠的林木将这里掩得很好,从远处看不出任何端倪。
暮色四合之后,山里伸手不见五指,少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精准找到这间屋舍——除了锲而不舍寻仇的和我——带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系统的我。
刻板的机械音响在我的脑海里,告诉我完成了任务的第一步,即把未来的天下第一带出深山。
这似乎是一个既定的故事。每个人的结局从开始就注定,而我莫名成为了见证者,不得不按照故事的走向执行生活和行动。
其实要我形容,就好像我拿了个不得不照做的大纲剧本。它告诉我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但是没给我具体指引,我像一个自由的傀儡。
就好像我出现在这里是必须的,说什么话却是自由的。我可能会说错话,为此付出更多挽救的心力,但好在第一步是顺利完成了。
我又回顾了一下剧本。少年会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高手,受人景仰,但因为正直善良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
我啧了一声,对最后寥寥几字描述的“身死”感到烦躁。
如果上面写的通通会成真,我将会和他成为挚友知己,那已经知道结局的我,又怎么会不想办法去阻止。
可是换个角度想,抱着这么不单纯的目的来的我怎么有办法和他成为挚友?
明天还没到,我已经被反复涌上的杞人忧天的未来折磨得疲惫不堪。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睡着的,但翌日阳光照进窗棂把我晃醒,睁眼发现他背着行囊腰间佩剑,沉默不语地倚在门边等候时,昨天的焦虑又忘在脑后了。
我急匆匆束发洗漱,问他如何不叫我。
他轻扫我几眼,说如果我再不醒,其实要叫了。
我整理着衣摆,头也不抬说下次记得叫我,要一起呆很久的,不要不好意思。
他嘴里咬着很久两个字,半晌笑了笑,说知道。
下山之后他的门道就不管用了,处处是我在打点。我和他人商量事情时,他只静静伫立在我身后,闭口不言,温顺乖巧,看上去才有点小鬼该有的不谙世事。
他确实比我年幼,跟在我身边时常低垂着头。别人偶尔会误以为我们是兄弟,我倒是挺爱听的,只是他会撇撇嘴,退开我一丈远。
这样拂人面子其实不好看。别人尴尬笑笑,我倒是不在意,只偶尔起了逗他的心思,就笑着说舍弟顽劣。
这种对话随着他逐渐抽条长高而慢慢减少了。
我并不是一个精于庖厨的人,但怎么着也比下厨用大刀的人强。但不可否认还有一点是他不挑剔。
我没有固定的住处,他就跟着我四处漂泊。我称之为人生必经之路。路过城镇打尖,途经深林烧火,适应人世间各种生活方式。
居无定所,吃的当然也没有特别上乘。我抓过河里的鱼,然后因为不会去鳞放了它们一条生路。我还设过陷阱捕鸟,竹笼刚架好,看见他一脸无语地拿石子弹射下来一只。
我灰头土脸,先发制人地埋怨他:你早弄我还废这劲做什么?
他倒拎着鸟腿,歪了歪头问:那我放了用你的抓?
他作势就要往上送出去,被我急急忙忙抓住手按回来,斜他一眼提了就走。抓到了哪有放走的!我等着水热,嘴里嘟囔。
他倚在一旁树上,很好心情地在笑。我低着头拔毛放血,说小鬼你笑什么。刚说完,猝不及防被拉着站起,惊得我鸟都掉了。
他下巴微抬,眼睛一眯,说你说谁是小鬼?
该说不说,作为故事男主角,这家伙有着很可观的资本,骤然升起气势,哪怕是看惯了他的脸的我也愣了愣。
但是我说,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讲究字眼吗。我无语地抬起指尖沾上的鸟羽和血渍,危险地说你最好放开我。
他脸上的嫌弃一闪而过,我胳膊上的劲一送又一紧,他又抓住了我,很有求知精神地问:如果我不松你要怎么办?
我纳闷这是什么问题,还能怎么办,难道拿头拱你吗?我盯着脚边一动不动半秃的鸟,叹了口气,语气幽幽:不松你就没东西吃。
没东西吃你就不会长个,你就只有这么高,你还是会被我叫小鬼。我慢慢道明因果利害,话音刚落下一秒,他立刻松了手。
哈哈!小鬼!我用力忍住才没笑出来,怎么看他怎么幼稚。
其实我不愿意一直四处漂泊的。但无论在哪里,购置房产都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我不止囊中羞涩,我还拖家带口。
那个什么狗屁系统在这一点上毫无帮助,我摸黑脸滚点泥拿个破碗在路边乞讨都比问它来得实在。
但是我要给孩子做榜样的,怎么能干这种事情!
系统一般不出声,除非太过离谱。我支起算命摊的时候,从它一贯死板的机械音里听出了匪夷所思:请问这件事情和乞讨相比,难道算榜样吗?
我说你少管。
算盘摊支起的第一天,门可罗雀。我也不太在意,第二天照旧往那坐,这次来了几个客人。
收摊的时候小鬼出现,替了我的手,任劳任怨的时候突然问,你握他们的手做什么?
我说看相啊,普天之下神棍第一程序。
小鬼点点头,又问:那第一个人呢?他还来了两次。
我回想了一下那个客人的脸,耐心解释:他随身的荷包找不到了,四处遍寻不着,来求助我。我看他鞋袜半干带泥,袖子折叠到肘部,估计他刚去过河边或者下过田,让他回去找找。
我哼了一声,有点得意地接着说:他第二次回来是找到了,来感谢我的。
小鬼又一连问了好几个后续的客人。我刚开始说我可是百猜百中,结果越听越不对,我说等等,你躲在什么地方看我挣钱呢?
他一下没了声,脚步快了两拍,留给我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我皱起眉,照顾他这么久长辈的口吻不知不觉就冒了出来:你观察我做什么?你的时间该用在你该做的事情上,你的剑、你的武功,而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时不时折磨我的噩梦又攀了上来,我又想起没头没尾无情宣告结局的“身死”二字,语气紧了不少。
他忽然站住,扭头也是一张生气的脸,一字一句问:你既然看人那么准,那我问你,我以后厉害吗?
我滞了一下,说:厉害。
他眼神闪了闪,又问:那你何必急于一时。
我身上的血慢慢冷下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难道我能说我已经知道你既定的结局,怕你因为现在的差不多导致最后的差一点?
好荒唐,说出来就真的成神棍了。我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小鬼眉心紧了紧,将简陋的算命摊换去左手,右手拉住我,让我别生气,他没落下。
我长出一口气,怎么也不信。第三天摊子支出,他直接躲也不躲,不远不近地立在小桥流水边。
为什么呢,怕我挣了钱独吞吗,我这么没信用呀?我作乐地想。
第三天的客人里有一个姑娘,粉面含羞带怯,小声说她想算算姻缘。
我心里正打鼓,想说这怎么猜,但硬着头皮请她展开说一说。
姑娘却眉目流转,示意我往流水边看,问我那边柳树下的公子和她有无缘分。
……这题我还真会。剧本里完全没有这一茬,我就知道这姑娘与他是没有这金风玉露一相逢。
但话怎么可能这么说,我只好编些其他的措辞。说那位公子屹立桥边多时,眉间结怨,也许正有一段苦情未解,不必去结他人的缘,只会落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姑娘眉间落下哀伤,但仍旧道了谢。钱我没收,总觉得这一卦越不算胡说八道,我越收得问心有愧。
但这一卦给我打开了新世界。我撇开情绪看向小鬼,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彻底拔高,芝兰玉树。我往往不在乎男人身材,但低头对比了一下,开始疑心我是不是真的不太爱吃饭。
不能说我对房产有执念,我只不过是想安稳一些。小鬼被我耳濡目染房产房产,忽然向我宣布,他要去送镖。
我想都没想地否决,不行。
他不理解,问为什么。
我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我们的对话像固执的长辈和叛逆的孩子,各执己见地争吵不休。我总不能直接说我希望你越远离江湖越好。
他在我耳边质问我要我给出个不许他外出的所以然。
系统在我脑海里冷漠地说没用的,故事发展不是我能决定的,该来的总会来。
两个声音混在一起嘈杂不休,我听得额头突突跳,在小鬼伸手钳住我肩膀的那一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这一躺躺得我四肢无力,但才动动手指头,就有人立马凑上来问我感觉怎么样。
郎中说我是一时气急攻心。我哑然,心说什么东西,我拿的到底是什么剧本,谁家好人挚友知己活得这么掣肘,除了真的不想他死,其他没一个地方对得上的。
我抚着额头想跟系统讲讲话,但小鬼始终握着我的手,好像我下一秒就要断气一样不放心。
他将近趴在床边,眉头一皱嘴巴一瞥,我很难直接撒开他不管。
小鬼很难过的样子:我没想到这件事情让你这么难接受,你是不相信我吗?
我:……我不是。
他又问: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没办法厘清这条路延伸出去的分支会导致的后果,长时间的杞人忧天已经让我感觉很疲劳,刚清醒过来的脑子也不太听使唤,在一片空白里,我说:我只是怕。
怕很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闭了闭眼睛,很想和狗屁系统吵一架。到底是什么糟心故事,我只能参与不能改变,如果结局不遂我愿为什么我一定要被迫参与。与我有什么关系?
心里恼怒地骂了很多,面上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想松口,但好像也由不得我。
我想把手抽回来,抽了两下没抽动,索性继续放在他手里,说:算了,我不拦你了,你要干嘛干嘛去吧。
他一愣,我接着说:但是你得活着回来。
死了我也回不来呀。小鬼扯了扯嘴角,不咸不淡地开了个玩笑,下一秒嘴角掉了下去。你就确定我会死吗?
我头一痛:你是不是真的听不懂话,我让你活着回来。
小鬼重复:哦,活着,回来。
他语气平平,一副负气的样子。他真的长大了吗?哪里?我问天问地问自己。
允是允了,但好在他没笨到抛下病人不管,又在我身边呆了几天。我清淡饮食了许多天,但他端给我的小菜并不难吃,我有点惊讶。
我说:这是哪家店?
他望了我一眼:什么店?
我:你这几天给我吃的菜,是哪家店做的?
他又说:什么店?
我:这几天!吃的!菜!
小鬼不厌其烦:我知道,什么什么店。
这种无厘头的对话重复了三遍,我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是他做的,而不是外面的店。
我无语的同时感到惊奇,我对他的厨艺印象停留在苦笋苦菜,因此这么多年没敢让他下过厨,什么时候偷偷学会做菜的?
我的脑海里顿时自动出现小鬼站在厨房对着一口锅,从一筹莫展到胸有成竹的种种画面。怪可爱的,光想想就很下饭。
我不会武功,因此无从考证小鬼说他没落下练功这句话是真是假。
他很少在我面前拔剑,露得最多的一手是石子掷鸟。老实说,我有时私心会想,如果他进度拖延,一直到不了天下第一的程度,是不是也能逃离身死的命运。
但每次我一有这个想法,脑海里就会有烦人的声音告诉我不会,到时候他只会死得更难看。
我气得牙痒,却又拿只会泼冷水赶进度的讨厌系统毫无办法。
小鬼最终还是跟着镖队离开了。他临行前与我告别,目光沉沉,只告诉我别担心,他会平安归来。
我说不止,你路上也要照顾好自己。
小鬼定定看了我很久,看得我还以为他是突然醒悟反悔不舍离去。这个想法让我有点高兴,但又拿不定他的想法,担心最后不欢而散没说话。
小鬼说了句话,轻而飘渺,像是个问句,我险些没听清,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你真的很关心我。
显而易见的事实有什么好强调的。我无意将一次短暂的离别弄得凄寒悲切,下巴抬了抬,示意镖队在催。
我独自转身回到屋里,小鬼带走的行李不多,像当初他和我走一样轻易一个包袱就装下,但我仍旧感觉四下空落落。
我环顾四周,发了一会呆,有些无所适从。暂时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感觉竟然已经这么糟糕,我很难想象如果小鬼真的走到故事结局那一步,我该怎么办。
我坐到了天黑,才把心里乱糟糟干脆长痛不如短痛这样的心思割除。干坐一天一点也不饿,我直接躺上了床。一天里最后的心思幽幽转落,想起今日无营收。
小镇在我眼里顿时无趣了很多,看街街不喜,看云云不闹,摊子一支,树荫里就闲晃过去一日。
系统偶尔出声,说我这样算怠工。我说薪资在哪?和我谈工?
系统又说:你应该跟上去,你就是应该一直跟着他到生命尽头的。
我还是那句话:少管。
熟悉的人还没回到视野里,小镇上倒是多了一些生面孔。不怪我注意,任谁被几匹高头大马吓了几次,都会发现的。
他们日日在城里梭巡,目光每每在我身上一扫而过,我都觉得像针扎。事出不能无因,我很自然地联想到小鬼身上。
但哪怕研读剧本研透了,我也没找到一点和这些人有关的信息。我有气无力问系统:我请问我的人生是和其他人再也没有交集了吗?
系统:有,但其他人不重要,所以没有纳入。
这话总觉有些暧昧,这种既定人生轨道的感觉,又怪异又顺畅。
交集不久后就到了。烈日炎炎,高头大马遮住日晒立于算命摊前,阴影里一柄剑鞘伸出,在羸弱神棍眼前威胁地点了点。
这种场面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力量悬殊。我当然也没那么不识趣,但我确实有点摸不着头脑,是要找我做什么?
马上几人都穿着统一的制服,样式一般,只能证明他们是一伙的。领头那个大汉马也不下,居高临下地问我知不知道一个人。
我嘴上问谁,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了答案。果不其然,大汉举出一张小鬼的画像。画得很烂,一点也没有本人好看。我佯装端详,随后摇头,说本人孤陋寡闻,从未见过。
大汉上下打量我,冷冷一笑,说你从未见过?没有谁比你更见过!
听到我耳朵里,这话等于我什么都知道劝你从实招来。不是,你既然了如指掌,何来诈我一诈的必要。
我被推搡着回到住所,路过那个问我姻缘的姑娘,那姑娘慌乱地扫视我和我身后的人,模样泫然欲泣,我无奈摇头,算知道是谁快嘴卖掉了我。
大汉像是想从我那简陋的屋里翻出什么踪迹,但橱柜床榻都凌乱不堪后,他依旧一无所获。
使兵器的人手上没有轻重,我被推进屋里,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大汉坐着,拧着眉叫我如实和盘托出。
我从始至终没搞清过状况,既不知道我怎么莫名沦为阶下囚,也不知道他们之间什么仇什么怨,更不知道他要我托出什么。
大概是看我真的一脸茫然。大汉这才开始陈述事情经过。他报了一个组织,我面色茫然,他又报出一个名头,我依旧一脸茫然。
大汉不可思议,将他的佩剑往我面上一杵,问这也不认识?
我确实不认识。本人无知,佩剑只观察过一柄,但要我分品质,那还真是无能为力了。
一连的示威宛如对牛弹琴,大汉也露出了一瞬的迟疑,但他接着又往下说。
故事很长,我简要概括,就是这个组织为非作歹,被小鬼搅和了好几次,他们恼羞成怒,找上门来了。
冤有头债有主,谁坏你们事你们就去找谁啊,来威胁我做什么。噢,也许是因为你们真的打不过吧,挟持别人亲眷当筹码这种事落在我身上真是我阴得的。
我心里乱糟糟,一瞬间涌起了更多不着调的思绪。
这么虎视眈眈命悬一线危在旦夕的时候都不配被纳入剧本吗?笔者是不是太过夹带私货了?
对峙到最后,他们也没有从我嘴里听到什么想要的东西。但人在手上也没有放的道理,大汉皮笑肉不笑,说那便借个宿。
小庙真是不想容下大佛,但我说了不算。话到头我只有一个疑问,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并深信不疑的。
刚刚分明在屋里翻箱倒柜半天,也没有找到另一个人的半点踪迹。
大汉摆摆手,在我被拉进柴房前大发慈悲地解答了疑问。
他说那家伙拆了他们的马车,只留了喽啰一条命,叫他们若想寻仇,就上烟柳镇。
柴房的门在我身后关上,我的四肢有些僵硬,以至于被明晃晃的剑刃威胁过后,我甚至弯不下身找个地方倚靠一下。
不是怕的,只是有些不可置信。烟柳镇就是这座小镇的名字。他留下这么一个地名,有心人随便一查就能找到我身上。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慢慢躬身坐下,无意识摩挲了一下指尖。这件事的冲击比我险些人头落地都要来得大。
我试着叫系统给我个解释。
系统沉默。
我笑了两声,说算了,有点荒谬。
枯柴抵在身后,不少是小鬼临行前砍的,我一直没用完。干巴巴地戳着我的脊背,我懒得拨开了。
很多画面走马观花一样在我脑海里浮现,我真的疑心我要死了。从胸口高的小鬼开始播放,笑脸臭脸,被我按着和门框比高时画的白线,到他陪我收摊慢慢走回家,最后停在他镖车上逐渐变小的背影。
眼睛热了一瞬,我眨眨眼才后知后觉地仰起头,在心里默念好几遍柴房没有手巾柴房没有手巾柴房没有手巾才把眼泪收了回去。
这就是最初交友目的不纯的报应吗。我苦笑,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拿到剧本的时候就应该自缢。
我在柴房里暗无天日地过了几天,灰头土脸到我几乎想一头撞死挽留最后一丝体面的时候,大汉又把我拎了出去,说想跟我合作合作。
我心里说合你个头,脸上露了个笑,问有何吩咐。
做出挟亲相胁这种没品事情的歹徒果然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他要我当饵,引出小鬼就放我走。
干不了。我露不出笑脸了,身上哪哪都不舒服,我索性破罐子破摔:你干脆直接杀了我。
大汉眼露凶光,剑锋直指我的咽喉,说:你当我在开玩笑?
没人钳制一个羸弱到差点走不动路的神棍。我望着近在咫尺的剑锋,猛地豁向前,脖子瞬间一凉一痛。
大汉的反应比我快,他先一步偏开剑锋,像是被我吓了一跳,一个“你”字再无下文。
系统从我想要撞上剑锋的想法出现起一直叫嚣到刚刚,刻板的声音警告我不要做出蠢事,我的命不是终结在这里的。
吵死了,少管我。我抬起头,扯到划开的皮肤,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大汉的话:你当我在开玩笑?
多好笑,我被一个响在脑海里的声音自顾自安排了人生,我照做,加倍希望对方好,换来的是仇家上门,连彻底死心想要求死被拦的理由都是我死的节点不对。
我这一生。眼睛一热,我的目光又落到了未入鞘,淌着寒光的剑身上。
大汉惊疑不定,握着剑与我僵持。屋外突然一片惨叫,我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飞进两枚镖,一左一右深深扎进大汉胸口,血溅了我一脸。
别人的血溅到脸上着实有些惊心。我还在发愣,忽然被一扯回头,眼里映入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那双各种情绪流淌过的眼睛难掩急切地望向我,一只手替我擦了擦脸上的血。大侠想说话,下一秒视线扫到我的脖子,瞳孔可见地一缩,问:你受伤了?
在他做这些事情的时间里,我也没克制住自己将他端详了一圈。黑了一些,很健康,除了有些风尘仆仆,依旧是一张漂亮得无可匹敌的脸。
他的手盖上我的脖子,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僵在空中。空气安静了很久。
他张了张嘴,略显艰难:我,打扫一下。
在他将屋子处理干净的时间里,我也去整理了一下自己。年长几岁的羞耻心作祟,我没有办法邋里邋遢地面对他。
当站到厅堂时,我又后悔了,我就应该直接不面对他。
我心里很难没有怨气,不理解,不明白,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带他从小到大,哪怕是第一次见面,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相看无言过。
我坐不下站不好,想起来踱步,又怕不一样踱进他的范围里。系统也不说话,这里落针可闻。
在外闻名遐迩的大侠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时不时看向我,憋出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
第二句话是:你能听我说个故事吗?
我现在真是听见故事二字就烦。但他眼神楚楚,我又狠不下心叫他住嘴,随便点了头。
他的第一句话又让我震住了。
你相信上一世吗?这是我活的第二次。他小心翼翼地说。
他上一世同样收了个人留宿,交到了第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开朗和善,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与他相谈甚欢,与他说了很多山下的事,将他吸引下了山。
他对山下的认知一片空白,前期几乎全仰仗朋友扶持,他也越来越依赖那个朋友。
他在剑上有天赋,下山也没有荒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剑术精进,和朋友游历江湖的过程中锄强扶弱,一人铲平几座山贼后,他在江湖上有了点名气。
他和朋友交心,无比地信任他,哪怕他日后发展到被人称作天下第一,这份信任也一如初见般不改。
小鬼慢慢地跟我说,我零星地对上几个节点,怀疑那个朋友也是“我”。
但行走江湖就没有不惹仇家的。种种利益纠缠助推,就有人想对他动手。第一个被打上主意的,就是那个朋友。
同样的招数,同样的对话,唯一不同的是,提出合作的人是他那位朋友。换句话说,剧本上寥寥带过的身死结局的真相,就是他无比信任的朋友才是真正的元凶。
小鬼说到这,眼睛疲惫地眨了一下,我下意识辩白:那个人不是我。
故事大体走向对得上,但绝不是我。小鬼笑了笑,说:我知道不是你。
我眼睛再次睁开,就听见你敲门了。说实话,第一次看见你,我差点就动手了。小鬼顿了顿,声音小下去。
接下来的事情基本都清楚了。他怀揣着比我透彻得多的心思在跟我过一场很大的家家,他一直在观察我,想看我和之前一不一样。
他得出的结论是相去甚远。但由于不想再重蹈覆辙,他还是咬了咬牙,选择了上一世的故事末端,希冀我开出一个新的结局。
我低垂着头,听完这个故事感觉不如没听过。
很多细节突然得到了印证,比如他第一次见面拿长刀当菜刀吓唬我,跟我走时开玩笑般的真话,突然学会的厨艺,和刻意透露的小镇名字。
这么多年的事情突然脉络清晰地一件件从我脑海里刷过,越过手脚越冷。
他忽然伸手小心地点了点我的脖子,又小声道了句歉:对不起,我不该不相信你。
我拂开他的手,说:别,小心谨慎是好事。万一我就是那么糟糕呢。
我说:就是难为你了,连我出去支个摊都让你这么提心吊胆。
我说:事情已经说开了,我们好聚好散吧。
话说到这,我站起来想往外走,他拉着我怎么也不肯松,嘴里非常急切:我跟着你支摊不是想监视你!是,是……
虚弱和气急让我根本挣不开,我感到心脏有些不适,强忍着听他把话说完。他嘴唇嗫嚅半天,声如蚊蚋:是因为我想看到你。
含蓄又不言而喻。
我的大脑空白一片,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心脏供血不足,还是这句话给我的冲击力造成的。我想起当时胡编给姑娘的说辞,“苦情未解”四个字如雷贯耳。
我伸手阻止他未完的话头,生怕他再说些什么令我发昏的话。我闭着眼睛说:你喜欢我?但是你把可能会杀了我的人放任到我面前,因为你不信任我。
话是自己往外冒的,大概真是憋久了:你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耍了我这么多年,到头来和我说喜欢?
还没完:那我问你如果我死了呢?他的剑如果没偏开呢?我会有第二次活过来的机会吗?
我吸了下鼻子,糊涂地想系统很久没吭声了,摆脱他们或许能算我重活。
算了,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我没死。你现在松手让我走,我当一切没发生过。我又甩了一下,依旧牢固。
他就是不松手,怎么也不愿意,含着泪拉近我,一遍遍跟我说对不起。
我一点也不想听,被彻头彻尾耍了一场的荒唐感让我想笑,虽然嘴角一直在往下掉。系统突然出声打断我的思绪,语气平直地宣布本故事已重新覆写,结局未定,如不满意现状,可以选择退出,系统会替我写完结局。
根据我的情绪波动,系统已经开始自动进行退出倒计时,倒数一秒没到,我说:你他妈的少管我。
接着吸一口气,对还是眼泪汪汪状态的小鬼尽量清晰地说:你松手,我现在不想看见你,我的伤口好之前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小鬼手指抖了抖。
我:我除了这条命没有任何能威胁你的东西,你如果不松,最好保证这辈子我没有一秒会消失在你的视野里。
他的手指艰难地一根一根抬了起来。我指了指门口,示意他走。
小鬼走得一步三回头。
室内恢复安静,刚刚强打的精神瞬间散去,疲惫漫上心头,我歪斜在案上,想了想,在心里问:他还会有第三次机会吗?
系统无声检索后:男主对现状满意,大概不会有。
我差点乐了,但嘴角没动,敢情一切的判断依据是男主精神状态,我说怎么夹带私货那么严重。
系统:但现在的结局是由你定的。
我:我应得的。
系统沉默两秒,问:能不能请问你指的伤口是脖子还是心伤?
我:不能,你少管。
一阵无言,它再次吭声时,我莫名听出了苍凉:请问哪次成功过。
—《金风玉露》奚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