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残书薄酒

7、凝视

　　钢铁城的大楼像是原始的巨木一样，密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江鸟把潜水器停在钢铁城的码头边，潜水器和岸边有一段一臂宽的距离，江鸟从上往下看着那段距离中间的黑水，感到一阵心慌，他只需随便跨一步，就可以踩到岸边，但他的脑海中浮现了无数次自己掉下去的场景。

　　他抬起脚，小心翼翼地扶着旁边的绳子跨了过去。

　　这里没有救生衣，没有救生员，因为一旦掉下去了，根本不需要抢救，甚至不需要捞起来。

　　顾沉没有借助外物，直接跳上了岸，心里也是一阵发虚，从窄窄的码头往前走是钢铁城的城市入口，即使夜色已深，也完全可以分辨出水域和岸边的交界线，那水比夜色更暗。

　　顾沉以前训练时，无聊，于是利用潜水器去到了其他水域。

　　他看到了无数的来自很久以前的城市，浸泡在这黑水之中。

　　他到的那座城市，已经在水底被腐蚀多年，顾沉坐在潜水器内，两只手撑在下巴上，盯着外面的街道发起了呆，依稀可以看清旁边的商铺，招牌已经认不出来了，再往前一点会有几处小庭院，院子里有秋千，有不知被哪个调皮小孩儿随意丢弃的玩具，有几处花坛。整个城市表面覆盖着一层黑黑的物质，像是被封印起来了一样。其间还有一些公园，工业区，寺庙。

　　在以前，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还有人，庭院里还有孩子，花园里还有花。这些随着海平面的上升，都被埋在了海洋深处。

　　钢铁城的底下，是无数城市的尸体。

　　顾沉收回思绪，叹了口气，走向了钢铁城的入口。

　　钢铁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也会出现一些稀疏的树木，像是快要掉光头发的老人。城市居民的窗户阳台上有些栽种着花草，那是他们地位的象征，能买得起花草植物的家庭都是非富即贵，首先花的成本就要花上一笔巨款，其次花被买回家以后一年花费的维护保养费都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

　　陆上会议中心位于城郊的一片荒山里，江鸟他们乘坐着钢铁城派来的专车，弯弯拐拐，与高耸的大楼不相匹配的是它狭窄的街道，司机的技术倒是高超，好几次都快要擦着小巷子的墙而过。

　　顾沉没有什么表情，看着车窗外的景物向后移去，江鸟脑袋有点晕，好不容易拐了十八道弯终于到了会议中心。

　　司机把他们送到以后，一打方向盘，又开走了，他没有权限进去。

　　水墨间的基地中心和浮空港的宫殿都是在城市的正中，但是钢铁城的陆上会议中心却是在城郊，江鸟感到匪夷所思，他左右仔细的观察，生怕有诈。

　　顾沉记得以前自己还不是1974的时候来过这里，别人可能疑惑为什么会议中心要修在城郊，可他知道一些，当年来的时候听说好像是许言之有位故人在附近，究竟是怎样的故人，能决定一个城市的布局，那就不得而知了。

　　陆上会议中心的建筑简约而大方，不像浮空港那样华而不实，也不像水墨间那样过于简陋。

　　它面向高楼林立的城市，像一个威严的审判者和守护者，一言不发地伫立在城市边缘。背靠身后绵延的群山，那些群山裸，露着，一丝，不挂地暴露出着自己满身的疮痍，像是一个濒死的乞丐，伸出手向城市张着干裂的嘴唇，讨要一口水喝。

　　顾沉走在中间，江鸟还在观察着周围的布局，宋游天在顾沉的右侧，他的步子有规律地前进着，但是隔一段时间又好像故意调整了步长，总是要在顾沉前面一点。

　　“你说，许言之既然有事走了，那她会派谁来和我们谈判呢？”江鸟的目光从四周重新聚到会议大厦上，前面的门高大威武，像是通往天堂的门，如梦似幻。

　　“派个脾气好的就行。”顾沉不是很擅长与人沟通，他有了什么气，只会憋在心里，对方要是无理惹恼了他，他也不会苦口婆心地和对方争论，只会冷冷地看着。他觉得有了真正的矛盾，千言万语也说不通，还不如就省点力气。

　　“……”江鸟也在祈求派个脾气好点的吧。不然双方打起来怎么办，不帮吧，顾沉万一打不赢怎么办，帮吧……他还没看过顾沉被打，一丝丝好奇像小猫一样挠着他的心。

　　“要是提前知道是谁就好了，这样可以就分析一些那个人。”江鸟从包包里摸出三人的材料，准备待会提交给大厅门口的守卫。

　　宋游天跟在他们后面，东走走，西看看，下巴与脖子呈现出一个钝角，每次访问其他的境阈，总会让他有种抑制不住的激动，能够代表一个境阈去另一个境阈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只有在这时，他才会意识到自己身在一个团体中，但这个团体也不过是他的陪衬。

　　他狭窄的眼眶里的珠子像扫描器一样转来转去，试图将这里的每一个死角都记下来，总有一天会用到，指不定哪天两个境阈就打起来了，谁又能保证永久的和平呢，他想，最后还不是要靠武力来解决。

　　不一会儿，他们三个来到会议中心门口提交资料。

　　“您们好，会议中心不允许闲杂人进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用最标准的微笑对他们说道，小伙子看起来瘦瘦的，拦在他们面前的那只手却坚实而有力。

　　顾沉是谈判代表，不是闲杂人。

　　江鸟是谈判员，也不是。

　　于是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之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宋游天。

　　“……”宋游天刚刚的骄傲暗淡下来，小伙子的话生生地把他扬起的下巴给拽了下来，但他的眼珠还始终盯着上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眼前这个少年的不懂事。

　　“不是，恕宋某直言，这样对水墨间是否有失公平啊，里面可都是贵国的人，这万一……”他心里暗暗为自己的思虑周全而感叹，把自己也想进去的动机用更高尚的词语做掩饰，义正辞严的语气，让他有几秒甚至说服了自己，开始义愤填膺起来。

　　“您请放心，我们的人，除工作人员以外，也都在外面。”小伙子耐心地解释道，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让宋游天放宽心，“况且，如果在钢铁城的会议中心出了问题，我想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吗？”

　　“对，我也觉得”顾沉表面平静，内心在为这位小伙子点赞！小伙子几句客套的解释，此时此刻在顾沉看来，简直是有道理极了。

　　“我也觉得”江鸟附议。

　　两个人再次把目光投向宋游天。

　　“那行，我在外面等你们。”宋游天总算明白了，这两个人，不，三个人，一个都不想看见他，多说无益，再说下去只会显得自己像极了一条想上餐桌的狗。一个小小的谈判，他一个叱咤风云的人难道还没见过吗？

　　顾沉和江鸟被领着进了大厅，大厅典雅朴素，用于接待外来的客人，大厅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通向不同的区域，顾沉整理了一下自己胸前的领带，他以前从来没参与过谈判，现在他是PTS计划的核心，来这里谈判的主要任务交给了江鸟，顾沉作为主代表只是来提醒他们，水墨间有着一个无法超越的筹码。

　　PTS计划主要是水墨间执行，但是各个境阈都想横插一脚，丰富的海洋资源，谁不想也来分一杯羹。

　　顾沉有时候看着屠武的欲言又止，知道作为发起人的水墨间首领，也有开发海洋的打算，只是苦于人心向背。

　　顾沉也不仅是基地指派的1974，他还是自然所选择的顾沉这个人本身。他有自己的立场，那就是不想让海洋彻底被载入历史。

　　两人跟着小伙子穿过大厅，打开北门，走在一条走廊上，两边是木雕的窗户，地上也是木质的地板，顾沉尽量把自己的脚轻轻落下，避免木地板上发出声响，走廊旁边一些门没关上，里面是钢铁城会议中心的工作人员忙碌的背影。

　　江鸟偷偷地抓了一下衣角，把自己手心的汗擦去了，他的心跳仿佛都要跳到耳朵上了，一直在脑海里回荡，他多希望这条走廊再长一点，不要那么快到达位于尽头的谈判室。

　　顾沉倒是很一点儿也不紧张，很少有事情能让他慌张，他悠闲地四处张望，就像是走在自家的院子里，忽然，透过木窗，他看见外面有一位穿着朴素的男子正在把土壤装进自己的背篓。

　　那一刻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很奇怪，或许是没想到有人还会和土地有联系，钢铁城的土壤是稀缺的，但与黄金等东西不同，人们并不看重土壤，因为在这个时代，早就不需要土壤了。

　　“哦，他是我们会议中心的清理工，土壤多了，雨水一泡，地基就不稳了。”领着顾沉他们的小伙子发现顾沉在看窗外的男子，向他解释道。

　　“清理土壤？”顾沉想这应该是会议中心修在城郊的坏处。

　　“他几乎隔几天就会来清理一次土壤，这件事是我们首领安排的。”

　　顾沉总觉得窗外的男子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男人脑门上的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到土里，他穿着宽松的衣裤，一阵风起，把他后背的衣服吹干了一点。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准确地捕捉到了一扇窗户后的顾沉。顾沉看见了男子那双眼眸，眼珠漆黑，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

　　那男人也没有移开眼睛，而是继续盯着顾沉。所有的外物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深一浅两双眼睛的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