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残书薄酒

22、梓潼

　　最终让顾沉决定把男人送出城的并不是男人恳切的眼神。顾沉可以被一份真挚的情感动，但总的来说，他这个人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行动完全交给感性，在他的基因里大部分是权衡与理性。因此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冷漠，但他的心里又偷偷地自己开了一个小口，去关注着人间的冷暖。

　　在别人的地盘上把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送出城本就很荒谬，顾沉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几分钟前收到了来自许言之的短信。

　　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劳驾。

　　劳驾什么？劳驾谁？为什么劳驾？这些短信都没说，发短信的人像是匆匆忙忙地发来这条短信，又像是深思熟虑、极其纠结、删删改改好几次，终于点下了发送键。
　　她怕被其他人看懂了这条短信，处于首领的位置，不能给大家一个交代，又怕顾沉看不懂这条短信，所以选了许言旧刚刚进顾沉房间的时间点，发来了这条短信。

　　出城的路格外的凄清，偶尔遇到几个士兵排查，他们也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并没有详细检查，有几个人想要详细排查，但碍于顾沉使者的身份，只是搜了许言旧的身。

　　在接近城郊的地方，站了几排穿着战甲的士兵，顾沉把背包提在了手上，尽量放在背后，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但他们好像根本不想去看其他的地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旁边的许言旧。
　　许言旧明显也没想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在他们跨出城市边界线的那一刻，那堆士兵庄严地摘下自己的帽子，对着许言旧深深地鞠了一躬。

　　顾沉诧异地偏头看着许言旧，他到底是谁？顾沉不知道。为了维护境阈首领的形象，很长一段历史都被三个境阈的首领从居民的晶体里删除了，但这段历史好像牵扯着某些事，顾沉决定跟着许言旧去他要去的地方看看。许言旧也不介意，一路上跟他描述着自己住的那个地方。

　　据他说，他住在离钢铁城城市有一段距离的一座山里，山上有一个小木屋，他每次从钢铁城回山里以后就住在那里面。

　　越往山里走，路上的路灯就越来越稀疏，四周也越来越暗，路也越来难走，在小路的两旁，甚至连杂草都显得很奢侈，这里到处是被开采过的矿山，所以这个地方，成了城市文明蔓延的一道屏障。

　　四周都是荒山，山上的石头滚落的声音回荡在山谷，显得格外的诡异。

　　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眼前的景物呈现出与刚刚截然不同的情景，路上很安静，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而许言旧仿佛在想什么事情，暂时没说话。

　　随着山路绵延而上，顾沉渐渐地看到了路边一排排整齐的树木，还有山林里潆洄的小溪，其间还羼杂两声青蛙的叫声。顾沉一时不知今夕何兮，这是现在的世界，还是几万年以前的世界，山中与世隔绝，连时光仿佛都有了归处。

　　身后是被远远丢下的城市，那些喧嚣往往让许多人都淡忘了，忘记了人类一开始起源于一场寂静。

　　可能是还没有适应这份安静，顾沉踩到一根枯树枝，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警觉地往后看了看。

　　“没事，这山中就是暗了些，没什么危险的。”许言旧安慰道。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顾沉突然发现现在的场面有点诡异，他走在黑暗中，在星光下，两旁的树木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怪物，顾沉旁边还有一个抱着灵牌走路没声儿的许言旧。

　　“你每次都这么上山吗？”顾沉需要聊点什么来缓解一下这诡异气氛。

　　“是啊，都好多年了。”许言旧在心里算了算，他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你不害怕鬼吗？”顾沉终于问出了自己想要问的问题，反正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也没有第三个人了，丢点面子算什么。他胆子没有夏侵那么小，夏侵是什么都怕，怕鬼、怕人、怕突然出现的东西，他只是害怕一些诡异的东西，尽管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心里一阵发虚。

　　“你觉得这世界上有鬼吗？”许言旧问道。

　　“那可不好说。”顾沉想起他前不久才发现了一个鲸鱼变种而来的人，还有啥不可能的呢。

　　许言旧不说话，把自己手里的灵牌抱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大家都觉得阴曹地府是假的，都畏惧它，但是，直到我们失去了某个人之后，至少对我来说，我真的很希望它是真的，这样，尚且还有重逢之时。”

　　一阵风吹过，周围的树木沙沙地响着，顾沉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害怕了，他仔细地看了看旁边的树，发现这周围的树好像都是同一种树，于是问道:“这是什么树？”

　　“梓树，象征着对故乡的思念，也因为……”许言旧不说话了，顾沉也没有再次提起，因为他知道，梓，还是一个人的名字。

　　之后许言旧给顾沉讲了一段长长的往事，长到许言旧自己都不是完全记得，时不时地停下来想，组织好语言以后又继续给顾沉讲。

　　自白傲、许言之、屠武平分天下以后，人们几乎都没有听说过关于这之前的事了，仿佛历史就是从那时开始。为了维持平衡，这段历史被删去了。不让人们看到当时大统一时的局面，于是分裂也显得不那么面目可憎。

　　“言旧身怀大任，定要心系河山。”这是许言旧以前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当时觉得已经听厌倦了，可是现在想来，哪怕再说一千遍一万遍也听不够。

　　分裂以前的世界，是一个统一的世界，那时人类面临生存危机，生存空间急剧缩小，天下的人无论种族地域都归一人管辖，这一人是所有的人选拔出来的。

　　周梓潼被选为统领，天下河清海晏，下一任的统领是许言旧。
　　在周梓潼即将退位的几年里，一直都是带着许言旧熟悉各种事物。许言旧唤周梓潼一声师傅。

　　同为统领，二者的心性却大不一样，周梓潼做事雷厉风行，能镇守一方净土，但许言旧天生就比较柔和。
　　那时候人人都知道，许家的两兄妹是个软弱的主儿，连会议秩序都不敢招呼。

　　可是后来，他们口中的许家兄妹，一个成了三境统领，一个从白傲手里生生地抢回了一部分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刚刚继位那几年，许言旧有什么不懂的找师傅，部下不听话了找师傅，开会也要找师傅，日子仿佛也过得去。

　　久而久之，许言旧意识到这种绝对的民主存在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选出来的统领只是大家觉得好的，只是大家看到觉得好的。

　　白傲这个人，因为潼水之变而扬名，被推选为统领。潼水之变，改天换地，是白傲的新生，周梓潼的终结。

　　那天，北风呼啸，周梓潼站在潼水河滩，面前是他曾经所守护的黎民百姓。一个叫白傲的人昭告天下:在周梓潼统领期间，曾对所有人的晶体进行某种程度的控制，在周梓潼的实验室里，也发现了大量的私人晶体数据。

　　多可笑呢？当时晶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晶体也只是能储存数据，根本不能代替人们的记忆。统领没有权力干涉居民的晶体，白傲义正言辞地指责周梓潼。
　　但是后来，晶体取代了人们的记忆，它的管理权限也交到了各个境阈的首领手上。好像只要理由够充分，言辞够恳切，修饰够丰富，原本不合理的东西就可以变得合理起来。

　　“周梓潼！你别想抵抗！”那时白傲在河的另一边喊道：“你必须还我们一个公道！”

　　许言旧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当所有人都联合起来，他这个统领还有什么用呢？再声嘶力竭的辩护都会被淹没在声讨声中。

　　最后还是白傲上去捅了周梓潼一刀，顺理成章地被大家选为统领候选人。按规矩，成了许言旧的徒弟，许言旧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张令人厌恶的脸。

　　“言旧身怀大任，定要心系河山。”周梓潼就连自己被关进涣境，每次都是对许言旧这样说。

　　许言旧知道周梓潼是被人污蔑，白傲这人，阴险毒辣，绝对不可以让全天下都落到他的手里，于是许言旧这个在师傅的温室里过了半辈子的人，开始做出前几辈统领都不敢做的事，那就是——制衡。

　　他先是收养了一个叫屠武的人做为自己的弟弟，屠武虽然喜欢打打杀杀，但心思比较单纯，好控制。
　　第二步就是把一些权力转移到屠武以及自己的妹妹许言之身上，白傲不会没有察觉，但自己毕竟只是候选，也不好干预。

　　每次疲惫之余，他都会去涣境看周梓潼，那时的涣境不是现在这个模样，就是普普通通的软禁罪犯的地方，许言之会定期去陪周梓潼聊聊天，怕周梓潼无聊，每次送饭都是让许言之专门去送。

　　许言之和屠武的权力越来越大，许言旧也临近退位，他那时还幻想着，虽然遭遇了很多，但是走了这么多路，该在身边的人还在身边，他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基地没有衰老一说，可是梓潼的身体越来越弱，他说是因为早年太过操劳，所以落下了病根……”许言旧跟顾沉说道这里就停顿了，他需要缓一缓，他们找到了一块儿岩石坐了下来。

　　顾沉把脸转向了另一边，想给许言旧一点空间，他知道许言旧此时心里一定很不好受，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但是周梓潼的死，依旧让他刻骨铭心，一寸一寸地吞噬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