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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一 降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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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很轻,四海天地可往;爱却很重又脆,一旦降落,就要落在人的掌心。
这是小花第一次去看虎子,在他过世之后。
当初他无法在众人面前送别,更无从得知爱人葬在何处,后来是虎子的妹妹私下里将虎子墓地的位置告诉了他,但他一直没有勇气去,好像他不去,虎子就一直活在某处,而不止在他心里。
明天是虎子的生日,他几乎从未提起虎子的忌日,却会在虎子生日的当天买蛋糕和花,蜡烛也按照他的年纪一年年增加,吹蜡烛许愿说一句生日快乐,好像两人只是分隔两地。
要记得爱人来时,不必挂怀去往。
时间是确确实实一直往前走的,孩子在长大、少年变成熟、大人会变老,只有虎子停在30冒头的当口。
虎子和他都不是大理人,是微博上再俗套不过的故事,受够了城市忙碌尘霾的都市人,逃到山纯水净的大理村落,开一间不在乎是否赚钱的民宿,追求心里的诗和远方。
但所有的诗和远方里,都可能掩藏着琐碎和斑驳,旁人看不见,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比如远方也有柴米油盐、人情世故、世俗眼光,再像世外桃源也终归不是与世隔绝。
他和虎子的关系从来没有刻意遮掩,也习惯了他人异样的眼光,但在许多事情面前,他们无法为彼此提供支撑,譬如手术签字、病危通知、死亡鉴定,所有与社会大众认可相关的手续在他们面前都是空洞。
也是因此,虎子的家人才在他死后来到医院赶走小花,接手了虎子的后事。
或许虎子在天之灵会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小花毕竟太年轻而且孤零零一个人,可能无法承担后事所涉的方方面面,他已经私心隐瞒了自己的病情,不想给他留下更多的麻烦。
虎子被带回老家安葬,他们曾一起去过那座靠近省界的小城,之后一起离开,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之后,他们相继再来。
小花去的那日是多云,下了高铁转大巴,一路太阳时隐时现、阴晴不定,大巴车开下高速口,两边高低不一的山峦一起涌过来,将国道夹在中间,车每前进一段,都好像是往更窄的角落里冲过去,非得到路边的树丛再一次密集起来,才发现前面豁然开朗。
南方的冬天,再冷也有绿意,何况这里地处西南,虽然海拔高,也不会太冷,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枝叶晒在脸上,热的发烫。
他在这个城市里并没有任何熟人,虎子的妹妹私下给了地址,是出于对哥哥的感情,而不是对小花本人有什么好感。
好在他也没有在这里逛一逛的想法,上次虎子带他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座小城里转了几圈,走过残破低矮的旧城墙、穿过路灯零散的窄街道、吃过挂着花字灯牌的路边摊、看过学校蓝色金属围栏上的月光??????好像补足了他们没有遇见之前的那些时间,也决定要抓住对方的手,义无反顾走上了不能回头的路。
旧梦不必在此重历,回头是无用的,它们只会逐渐黯淡之后消散,如萤火一般,粲然有光,却又忽明忽灭,无从探寻。
此刻天刚擦黑,街面上一扇扇渐次关闭的门、一盏盏灭掉的灯光,零星的街灯亮起来,夜风从远处浓黑的山凹处吹向另一处山尖,近处的树叶梭梭摆动,这城市还未喧闹过,就将陷入沉眠。
开始在酒吧工作之后,小花的作息自然不如以前规律,白天昏睡夜里清醒是常事,早上晚起夜里打盹或者难得的清早被小明夏和pom闹醒,几乎没有固定的作息。
但第二天一早,小旅馆前台的小姑娘打着哈欠望门口看时,昨天晚上才入住的客人正要出门,背着那只黑色的背包,高大的背影映着清晨还很没有威力的阳光,一步一步走进寒冷的冬日清晨里。
小姑娘揉了揉眼睛,睡意未消的展开胸前被揉乱的毛毯,又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发现离换班时间还差一会儿,头一歪决定继续睡过去。
不逢清明冬至新年这样的日子,公墓是极少有人踏足的,且是大清早,小花下车时被司机目送许久,看他走进仿古的公墓门楼之后,摇头想了想,将车停在路边,车窗开了条缝,脚搭在方向盘上补起觉来。
入口处的道闸只拦了一半,显见的是个摆设,右手边的门房窗玻璃上写着出入登记几个大字,“入”字少了一撇,只剩下年久的印记,玻璃半开,桌上摆着一本登记簿,旁边有笔,炉火上烧着热水壶,雾气腾着往上,房内却是无人。
小花未加犹豫,提笔在登记簿上写了信息,抬步往里走,路边几家店门,色彩浓艳的飞檐翘角,鲜花、水果、香火、纸钱,一应丧葬祭品齐全,只是都门板紧闭、并未营业。
远道而来,既为祭拜,总不能空手,他沿着台阶一路往上犹豫着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卸了背包,山道上席地而坐,从包里掏出一叠彩色的纸,他昨天在旅馆收拾行李时才发现,不小心将买给小明夏的折纸带来了,水彩晕染渐变,蓝粉黄紫混杂,粉嫩又鲜艳,不过分扎眼,是小孩喜欢的颜色。
山道两边就是一排排列开去的墓碑,空气飘着檀香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太阳从侧面的、山顶露出头来,他低着头专注的将纸拆开平展,对折、掐角、翻转,小小的纸张在手指间几经变幻,脱胎成振翅欲飞的纸鹤、耳朵竖起的兔子、双脚弹跳的青蛙、张嘴欲叫的小狗,仿佛是手工教室的展示台。
塑料包装上写着30张,叠到二十的时候,小花停了手,因为记起上次买的时候店里说是最后一批货,而这个颜色搭配是小明夏最喜欢的,他得留一些,免得到时候小丫头不开心噘嘴闹,她最近到了幼儿叛逆期,颇有些恃宠生娇。
披着军绿色棉袄的老门卫日常巡完墓园回到山下,习惯性的抬头往上看,太阳已经离开山遮蔽的范围,是晴天,阳光刺眼,他用手遮在额头,勉强看清了山道上走着的人影,本想吆喝两句,最近天气干燥,易生山火,但嗓子干哑,一开口就是一阵咳嗽,于是摇摇头随他去,往自己的门房走过去了。
晴日无风,两边是黑压压的山林,虎子的墓碑在靠山的角落,走几步过去越过排水的壕沟就是野生的丛林,露出黄红相间崎岖不平的山体断面,露出岐屈难辨的植物根须,将土块捆紧切碎。
虎子的照片是他更年轻时候的证件照,是他们遇见之前,眼神明亮,带着年少的稚嫩和朝气,不像后来那么清瘦,但眉眼棱角和记忆里别无二致。
这或许是他父母眼里,儿子最“正常”、最听话的样子。
还好,他没有太记得虎子后来被癌症折磨的瘦骨嶙峋、面目全非的模样,可能因为他天生乐观又健忘,记忆里虎子有时严肃、有时体贴、有时呆愣、有时疲惫,鲜活真实。
树叶翻飞像小孩的手掌,隐约的虫鸣和鸟叫,山风轻摇,林子深处的雾气像绒毛罩在近地面的草丛上,杂糅出一种真假难辨的气氛来,他盯着虎子的照片看了许久,随即闭上眼,朦胧间外界的声响都远了,好像隔着生与死的屏障,重新触摸到了对方的脸。
司机被敲车窗的声音惊醒,忙不迭的放下脚拉开窗,暗自懊恼自己一觉睡的太久,少跑几趟车今天的份子钱都不够交。
发现还是早上的那个年轻人,他了然的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蹲对了,打开车门让人上车,本想多问几句,但乘客只是随口应答,显见的兴趣不高,他也就闭了嘴。
小地方少见外地人,像他这种跑出租的算得上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处,八卦是刻进骨子里的,这人这么年轻,却又是外地口音,不年不节的跑来祭拜却又是空手,实在让人心头发痒,迫切想从中挖出什么故事来,这样中午在那家固定的粉面馆又有了新话题。
遗憾的是,除了下车前的一句谢谢,以及他从上海来之外,他没有得到任何多余的信息。
后者是他听乘客打电话得到的,不知对面说了什么,年轻人笑了一下,勉强让那张疲惫失色的脸上浮上了些生动的意味,话里有点撒娇,说自己明天就回上海了,让对方别瞎吃醋,语气亲密又随意,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内心哀叹了一下,想到家里等着收钱的老婆,心酸的将八卦的兴头都淡了。
傍晚墓园要关门,下班前老门卫又一次巡逻,在靠山的一处墓前,发现一处新燃尽的火堆,灰烬还很新,被风一吹四处飘洒,没燃尽的纸片层层吹开,露出一枚金属物品,他好奇的探身剥开捡起,吹去上面的灰尘,发现是一枚徽章,掂在掌心有些分量,黑红色,刻了大大的一个D字母,背面是一句英文,字体被熏变了形,他看不懂,但也猜到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于是颇为不屑又嫌弃的撇了撇嘴,随手一扔,继续往前走。
在他背后,那徽章磕在石沿上,翻转几下,掉进了石头与野草的夹缝里,看不见了。
山风又起,千纸鹤未燃尽的蓝色翅膀一角,被风裹挟着,不知去往何方,飞机巨大的轰鸣声掠过天空,纸片盘旋着往上飞又下坠,离那片山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