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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Venice Bitc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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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令人迷失的危险森林,有潜伏的狼群,也有令人胆寒的毒蛇,而无论如何凶险,新月的狩猎女神向来都将它视作乐场。
一开始,林深处只是有只牡鹿而已。她发现他,簌簌的树丛立刻停止了响动。
箭早就在弦上,绷紧了力道,她跟他对视了一阵,随后选择朝别处空放一箭。
她温和地向他招手,午夜的雾气浮动,鹿睁着湿润的眼睛,踏着蹄从暗处走出,接着驯服地低下头,星辰交织在金色的鹿角之上。
也许没有动物适合形容他,他有着令人着迷的复杂,就像人类一样让她动摇。
对于这样富有挑战的角色,亲自狩猎,那样才算满足。
即使这次的对象不是动物,而是人类。
她要狩猎这个有着漂亮脸蛋的恩底弥翁。
*
化妆台前,她撑着手肘,对着半人高的化妆镜研究自己。
她时而涂抹脂粉,时而停下来,低声自言自语。
“您帮了我,我应该高兴才是……”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表情,“可是,我更害怕您就这样抛下我不顾……”
她的脸上有悲戚之色,不过很快,她舒展开眉毛,侧了侧头,食指挑起自己的下巴,自顾自地欣赏着镜中的侧颜。
称不上有所谓祸国妖妃的艳丽,也不存在古埃及女王的侵略性,但那的确是一张动人的脸,疏离与冷漠更添姝色,她有自己的那份独特。
还是差了点什么,她的眉毛因此微微抖动了一下。思来想去,她挨着镜子,拿起一支笔轻轻在接近眉骨的眼尾处点了一点,这颗伪装的小痣甚至比她本人看起来的还要伤心。
这样就挑不出错,她翘起嘴角,指间的眼线笔轻松地在空中转了两个圈。
“狄安娜小姐,”声音从外面传来,那人敲了敲门,“先生在等你。”
这些人还在称呼她为小姐,简直是欲盖弥彰,要知道,从“女士”到“小姐”,这可是他们导致的——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狄安娜皱着眉将笔搁下,慢腾腾地起身,因被人打扰了好兴致而感到不快。她对传话的属下说:“我知道了。”
是时候出门了,以他的性子,应该等得快不耐烦了。
他的属下果然催促道:“罗塔先生说今天是个应该庆祝的好日子,不值得难过那么久。”
是啊,她的丈夫死于一场无人知晓的意外,有什么好难过的。幕后凶手是谁自不用多说(再说一遍,他们是这么认为的),只是,看,他得多爱她——
“我有多爱你?”
狄安娜仍然记得,问起这个问题时,罗塔笑着回答。
“我爱你爱到……即使下地狱,也要带着你一起。”
没有人不喜欢猎奇,纯洁的少女卖弄、风情的□□露怯,神秘与反差,那些家伙热衷于看到这些。他们的感情如此浅薄,也因此,他们爱的时候许愿能够共步天堂,而不爱的时候呢,连一起下地狱都嫌。
她丝毫不介意对方以“下地狱”作为恋人的誓约,因为他们热衷于改变心意,行事常随本能而动,就像野蛮无知的动物。
自始至终,她把他们当作猎物看待,无论是亲自狩猎或者坐观兽斗,她都能获得满足。
也就是说,她不吝惜给予他们眼神,但是一点儿,一丁点儿都不会相信任何男性。
罗塔亲自带着她一同前往那不勒斯,据说那儿是头领的发迹地,只有受他信任或是重要的人才有资格受邀。
可惜在这期间,她逐渐厌烦了他,原先他身上的品质通通变成了让她无法忍受的恶习。
他们住在了头领名下的一处房产,第一天他去赴约,回来时脸色极差。罗塔此前多次将受头领重视这件事为谈资,狄安娜早就有所领会,过去她因此视其为意气风发,如今只觉得他盲目自大。
她愿意暂时扮演善解人意的女人,罗塔却突然变得冷淡,不管她说什么,他都不做回答。
不如说,他开始了责怪。他责怪她招来厄运,责怪她是个婊/子,甚至责怪她死了丈夫,夹杂着不耐烦和辱骂。还未动手,但她相信,只要他想,她也能很快死于一场“意外”,就像她的前夫那样。
她厌恶身处被动,本就早早地开始了计划。如今为了不叫罗塔发现,她常常默不作声。直到有一次,罗塔敏感地发现自己的书桌被翻动,怀疑是她干的,几乎要对她动手。
此后,罗塔的身体每况愈下,狄安娜干脆请来年轻的女看护,他们之间友好相处能让她少很多事。
代价也许是他全部的财产,但她不缺钱,她大可以将珠宝首饰全部卖掉,因为更为重要的是,她要物色下一个目标了,而定下目标的决定只在一瞬间。
换衣服时,狄安娜听到楼下传来不小的动静。她走到窗边,掀开帘子的一个角观察。
门口有一群乌泱泱的人,她的视线在那些人之间流连。
接着,有人进来了。
“谁来拜访了,亲爱的?”她问。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狄安娜这才扭过头,看到陌生的面孔,她动作轻巧地扯过纱帘遮住自己。
一个金发的青年愣怔地看着她,他的面容差点让她的心脏漏掉一拍。
不是健硕的体型,但能从衣服下看到他身上的肌肉,有力而不显发达,一如他成熟的五官和带点幼态的两颊,用“精致秀气”这个词形容更为合适。
他的确是好看的,应该说,她很少在现实里见过这么美的人,这种美丽没有攻击性,让她想起林中一闪而过的鹿。
他迅速移开眼神,犹豫不决地盯着地面,不敢正眼看她。
“快走,”狄安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无论你是谁,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闻言他抬起头,目光缓慢地向上移动,看着她的眼睛。自下而上审视的视线让他从一只机灵的鹿,变成了饥肠辘辘的雄狮。
“抱歉,我走错了地方,”他压低了声音,像是不想惊动谁,“女士,冒犯了您,我很抱歉。”
金狮似乎是错觉,他真诚而腼腆,就跟寻常人一般,“罗塔先生都不会在乎的小角色”,他也是这么自称的。
他离开后,狄安娜瞥见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她走过去拾起它,上面似乎还带着主人的温度。在阳光下转了转,瓢虫纽扣的金边闪烁着耀眼的光。
隔日,她在出门前看到他与罗塔的看护交谈,目光在对视的刹那又迅速收回。又过了一天,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正在花园一角乘凉休息。
“又相见了……这次是因为什么意外?”
“这次不是意外,”他坦诚而主动地说,面上不见羞涩,“而是我无法忍耐心中的悸动。”
第四日,他来取遗失的纽扣。此后,狄安娜不止一次地与他见面,时间大多在夜晚,有时候是美妙的偶然相遇,更多时候是心照不宣的约定。
这件事早晚会被罗塔发现,到时候娘家人一定会说她失心疯了。但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很清楚。因为乐在其中,她才会这么做。
抚上温暖的皮毛,只有亲手触摸,才知道他是多么富有活力和生机的物种。他的身体在她手下战栗,但她看起来分明不似猎人。不是出于恐惧,那么答案就只有一项了,他在因她兴奋。
猎物的自我献身,让她同样激动不已。
尾巴打在她的手心,代表着他的活泼、温和与湿润,外形与其气质相符,尺寸却不怎么匹配,她以为幼鹿还会有些成长空间。
牡鹿,或者金狮?对了,不该再这样形容他,而是——“酣眠的恩底弥翁”,如今他无知无觉踏入陷阱,待在她的掌心,可以肆意玩弄。
而她也清楚,恩底弥翁并非区区牧羊人,而是这个国家的王。
另辟一场狩猎,今夜就是上好的日子。
如今国王的把柄在她的手上,狄安娜侧头看着他潮红的脸颊,在他耳旁轻声道:“堂,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呼……”
他果然因为这句话受到刺激,不过他的眼里倒不存在气恼和惊恐,只有不甘,隐约还有一点情绪高涨的兴奋。
“您早就知道我是谁。”他说。
“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堂,我不敢相信您真的这样年轻,”狄安娜的话中试探,“……您的父亲教导有方。”
“还请不要这么称呼我……叫我乔鲁诺就好。”
此时本该是男性最为脆弱的时刻,她错误地笃定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然而他却避开了话题,清醒地望着她,让她觉得自己被看透了心思。
她下意识地转开视线,看到清冷的月光和被冷落的影子。
“不……”她低声说。
*
“他们将罗塔从坟墓中取出来做了尸检,他死于慢性中毒。”
“是,”狄安娜收敛起目光,“理应如此。”
理应如此,她和他一样并不惊讶。
她的确杀害了乔鲁诺·乔巴纳的部下,但那是,让她想想找个怎样的理由——那是逼不得已的。
“他们给我寄来了一份详细的报告,”乔鲁诺停止翻阅手中的信纸,“我不打算正面回复这件事。”
“但不得不承认,看到这封信的一瞬间,我的确有些……生气。”他继续说,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语调。
乔鲁诺伸手,拿出令人眼熟的东西,那是颠茄的果实。
“这东西在你的房间被发现,我想罗塔体内的毒素来自于它。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狄安娜面色平静,区区一颗果子无法代表什么。那株植物早就被石灰销毁得毫无痕迹了,没有人能用这个定她的罪,最多给了她一个有关战利品去留问题的教训罢了。
狄安娜岔开了话题,她问:“是谁找到这东西的?”
乔鲁诺的动作顿了一下,他说:“狄安娜,先回答我。”
“怎么了,”她显出无措的样子,“突然这么强硬……您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看着她,随后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报告撕碎。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狄安娜便清楚了他的态度,他不会责怪她。她也毫无悔恨,仿佛他们不是在争论重要的真相,而是在谈论某段值得纪念的伤感过往。
她隐去了此前微量的、长时间的投毒过程,从与他相识后的节点讲起,将重点放在了最后将足以致命的剂量投入猎物杯中的行为,听上去她完全是为了他而做。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完成的,她从未想过将他人纳入自己的猎场,她是骄傲的。
“从一开始,”狄安娜回答起他的问题,“跟你相见起,我就看到了结局。”
他们必然会“相爱”,按耐不住心中的火焰,急迫地再次相见,接着被发现,最后犯下情杀。
乔鲁诺安静地看着她,倒是看不出来在生气,不过她知道,他无法责怪她。
因为别忘了,那晚发生了什么。
“你是知道的,我别无选择。”
“你有选择,”乔鲁诺却说,“你可以选择我。”
的确,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在这里,一个真正羞怯的女性怎么会如此激进。不过谁让她当时无处模仿,终于显露了本性。
思绪被打了个岔,狄安娜好一会儿才回答:“那时我无法确认你的心意,也不知道你如何兑现……”
“嗯,问题就出在这儿。”乔鲁诺突兀地打断她的话术。
“这就是我生气的原因,”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不信任我,现在也是。”
狄安娜在内心嗤笑,便听到他接下来的话。
“如果我不爱你,我会比谁都急着将罗塔灭口。你考虑过这个问题吗?狄安娜,下次再谨慎些。”
狄安娜的心头猛地一跳,却看到乔鲁诺抬起手,握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他一直比她想象的要温暖。他微微眯起眼睛,翘起嘴角,看起来是在微笑。
“但一直以来,你最需要的就是安全感,所以我不会怪你……可我们本就是共犯,不是吗?”
“……”
话题绕回了她曾经想提及的部分,狄安娜想说一句俏皮的“真是的”,再找些惹人怜的借口,却又突然因他说的话感到不适。
最终她抽回手,握紧了胸针,别过脸低声说:“那么你也该知道我是个胆小的女人,最害怕轻薄的诺言。”
狄安娜丢下不知真假的话,抽回手就走。转过头她便沉下脸,她不希望在他面前表现出被戳中了痛处和破绽。
别再用些煽动人的词句迷惑她的心情了,动物怎么会拥有人的感情,她跟轻浮的男性也没什么好谈的,即使……乔鲁诺似乎比谁都认真……
不,从哪里出错了,也许如今她内心的失控,早在将他当做人看待的那一刹那就写定了。为了收集情报,她翻动了罗塔的书桌,她早就意外知道了乔鲁诺的身份。
当他仅仅存在于跟罗塔的合照上时,她还只是单纯将他看作新的猎物候选而已——是的,她的确从一开始看到了结局,却从不认为自己会如此狼狈。
米斯达恰好在此刻进来,差点撞上她。她的表情不太好看,头也不抬,匆忙的身影从他身边掠过。
米斯达侧着身子走进来,先是皱着眉扭头看身后,随后转向乔鲁诺。
他正垂着眼睫,不知道刚刚说了些什么,不过看狄安娜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分明有矛盾,可乔鲁诺竟然还有闲情把玩手里的钢笔帽。
先是谈论完正事,米斯达拧着眉毛说:“乔鲁诺,我无意质疑你的选择——但你为她做了那么多,她却一点也不领情。”
“……也许当初我不该帮你追求狄安娜。”他补充道。
乔鲁诺沉思片刻,许久才如梦初醒般地问:“什么?”
“我是说,早知道我就不应该出现,把你们两人晾在后花园尴尬得了,”米斯达说,“每次碰上我都能看到她穿着黑衣服黑帽子,都几个月了?她还在为那家伙服丧。”
“她有她的理由。”
“可那家伙——罗塔可是迪亚波罗的旧部!”
“我……”
乔鲁诺拖长了音,似乎还想为狄安娜辩解。米斯达心中仍有不满,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的朋友一向很聪明。是朋友,更是上司,又无法过多地指手画脚,只好离开了。
房间空无一人。乔鲁诺继续把玩着钢笔帽,像夹着颗饱满的弧形果实一样将它捏在指尖,他仔细地盯着看了看,实际思绪完全不在此处。
*
月光,牡鹿,狩猎,影子,还有果实。
每当夜色沉淀下来,意识开始漫无目的地流动,狄安娜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片黑色的饱满果实。
它在某天被发现在寂静的月下,还未成熟的花开成拥挤的一簇簇。接着,成熟后的浆果接连被摘下、榨取,进入猎物的血液循环。最后在漫长的时间里,它终于等到发挥作用的一天。
仿佛清楚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她保留下一颗果实后,洒下生石灰,那株剧毒的植物以惊人的速度枯萎着死去,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了。
仍是月光之下,她冷眼旁观着那只名为罗塔的、衰弱的猎物,她以和解的姿态献上了饱含猎者深情的大餐。濒死前他知晓了一切,吐着含糊的词句,带着怨毒诅咒她。
他还记得下地狱的誓约,语气稍微有点改变。她干脆戴上黑色的精致面纱帽,摇着深黑的裙摆波浪,绝对不会让罗塔的邪灵找上她。
即使是下地狱,也别想让她陪着任何人。
然而狄安娜忘记了,有个细节始终在她的记忆中不够明朗。就像是在谋杀者白日的猎场,突然凭空出现一段微不可查的雾气,不合常理又易被忽视。
“不……”
她低声说,感召到此次狩猎的结局即将到来。
“乔鲁诺,他发现我们了。”
她用着不安的语调,几乎是炫耀地看向乔鲁诺。
无论恩底弥翁是什么身份,他必须要对现状负责了。
然后,她发现他笑了。他因事后低喘着,但能分辨出来,他的确在笑。
“是的,”他叫了她的名字,他第一次这么称呼她,“狄安娜小姐。”
*
Part II: Nothing gold can stay.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