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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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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古堡深处的楼梯一路盘旋而下,酒窖的所在宛如低于底层,与世隔绝。
颜先生终年呆在暗无天日的窖中,酿酒配药。酒香与药气混合成诡异的浓香,吞咽下去时沿着喉管留下辛辣的气息。
颜先生苍老的面容,犹如皴皱的老树,沟壑纵横,佝偻着背脊步履繁重。
落苏宫的人,生命漫长如天河。她不知道颜先生究竟多少岁了,只是每次见他,总在不由自主地思索,叶涧雪也会老吗?
他妖娆如鬼魅的面容,总有一天会慢慢老去。那时她还会是他忠实的奴仆吗?
颜先生枯瘦的手,一下一下捣着臼中的药材,浑浊的目光映着摇曳的烛火。他是她的恩人,十年前,正是他给了她变为血奴的药物。
那时,少女还不懂得奴仆的真意,只凭着不甘心的倔强,独自来到酒窖中,求老人把她变为血奴。
他沙哑的嗓音,犹如破洞的风箱:“小姑娘,一辈子跟着叶涧雪……你不会后悔吗?”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坚决反而让老人发笑:“十六岁时做的决定,怎么知道二十六岁时会不会后悔呢?更何况一辈子。”
她想要辩驳,表达自己的决心,开口时却嗫嚅着说不出话了。颜先生已经活过了太久的岁月,是她区区十几岁的年纪不能对抗的。
最终,他还是答应了,把装着药物的小磁盒子交给她。少女的激动溢于言表,迫不及待地就要回去使用。看着她轻快的背影,老人嘿嘿干笑了,沙哑干涸的话语被她抛在耳后——“一辈子……可能会很长的……”
再次站在酒窖中时,竟是同十年前别无二致的清醒。佝偻蹒跚的老人迟滞地捣药,形如少女的大护法慢慢走到他面前,躬身行礼。老人污浊的双眼钝漠地注视着前方,喉下微微发出一声低鸣,示意接受。
“大护法,血奴这是无药可医的,一朝转变就终生为奴……您不必徒劳寻找了。”
她雪色的脸宛如冰雕,惊诧的神色掩饰得滴水不漏。做了这么多年的大护法,这点定力还是有的:“先生明见,如何知道晚辈的意思?”
颜先生急促地咳嗽起来,喉腔间沙哑的声音宛如漏洞的风箱:“如果不是后悔了……你会出逃吗?”
连连咳嗽了好几声,他捣药的手微微战栗起来,褶皱斑驳的手背青筋勃动:“要不是展晴那个丫头跑来落苏山,大护法……咳咳,你会跟着柯沉远一起回来么?”
“这算是宫主多少年来唯一一次失算了……他对你毫无防备,哪知道你还是不安心啊!”
青若淡淡一笑,手轻轻扶在粗糙的酒桶上:“我是忠于他的,只是不想再那样下去了。”
老人忽然发出诡异的笑声,混沌的眼睛里闪着幽暗的光芒,在深邃的酒窖里让人不寒而栗:“你不是第一个,洗不干净的……嘿嘿,一日是落苏宫的人,就一辈子都是叶涧雪的奴隶,这帐算不请的……”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依然看见那些被自己下药制成血奴的年少俊杰。
诸多上落苏宫挑战的青年,战败之后无一不被做成血奴,取血之后逐出落苏宫。药物伤身害体,注入之后毙命者半。即便侥幸存活,如果不修行相应心法,也会重伤元气,此生难再习武。
锥心的痛……她是经受过的。
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与当初的她一样。
她曾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感到歉疚和负罪。这个弱肉强食的江湖,无所谓正义与否,她只是胜者而已!
但是……不是那样的。
她不愿再陷身于那些凌乱的旧事,颔首,从袖中拿出薄薄的一页信笺,递上前去:“这方子有劳颜先生了。”
老人的目光刚一落到泛黄的信纸上,便陡然一缩,疑惑地看着少女清肃的面容:“大护法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这样阴毒的方子吃下去,不怕活活冻死在落苏山顶?”
落苏宫的武功,靠的便是引寒毒上身,减缓生命燃烧的速度,因此所有人都冰冷如行尸。
“我想一直留在他身边。”
颜先生的笑,高深莫测。
自打从外面回来,她只见过叶涧雪两次。平时的日子里,叶涧雪不传唤她,她也不主动过去,主仆两人倒各自清净。
她去地牢见了一次柯沉远。肩胛上的伤开始愈合了,起居饮食全都有人服侍,乍然一看半点也没有委屈到。但他已经近乎痴傻,言辞不清——那是乱人心智的药,服过以后形如婴孩,不懂得人世的喜怒哀乐。等药劲儿过了自会恢复。
下人们多少听说了大护法和这个人的故交,本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不想她只是看了看,叹了口气便出去了。
能这样也好,像个初生的孩子,全然不理这个纷乱的人士,心底纯净无暇。
去见叶涧雪时,颜先生给的药她已经服了几剂。伴着皮肤热度的陡然下降,每日冷得宛如冰雪裹身——那样,她又可以在很多年里,保持十六岁的容颜,直到心如荒冢。
他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正在跟一个侍从下棋,晶莹如玉的手指敲打在黑曜石的棋子上;另一只手里仍握着高教水晶杯,殷红的液体微微震荡。
她默无声息地进去,叶涧雪恍若未闻,继续将棋子一颗一颗摆到相应的位置,黑白纵横,尸横遍野。
侍从收拾棋盘退下,他一眼瞥到她的脸,苍白如冰玉。
目光如刺,他墨色的袖袍拂动,掠过青若时罡风凌厉。她出手接下猛烈的攻势,手臂顿时生疼,脚下不由退后几步,勉强站稳了。再看他时,叶涧雪已静静坐下,唇角微挑。
——他是用了全力的,她竟然可以接下!
“哼,你还是那个样子,不择手段!”
他握住青若的手,五根指骨冰冷如雪,少女僵硬的皮肤宛如雕像。
“宫主,我已经不会离开你了……你可以放掉展晴了吗?”
叶涧雪浅色的瞳子,闪烁如恶作剧的幼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一手炮制的爱将:“要是你再跑掉,我上哪里去找一个让你一心挂念的柯沉远?——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你都要尽收眼底。不知道这份心思……柯少侠是否明白啊!”
她无言以对,半晌沉默在原地。她做过什么,叶涧雪无所不知!中原武林唯一让她牵挂的人,若不是因为柯沉远,她绝不会回来!
“不错……他当年对我有恩,我必须要还他!”
叶涧雪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眸色闪烁:“哦,真是有情有义啊!可是你扔下落苏宫独自逃走时,记得恩情这回事吗?”
她忽然跪倒在地,用从未有过的卑微语气:“宫主……青若知错了!从今往后,青若再也不会离开落苏宫半步!求您……放过他们吧!”
离开……离开……对,一开始她确实想离开!
放弃落苏宫的地位,独自隐居市井,与十年间的纵横江湖一刀两断,重回幼时琐碎平淡的生活——走下落苏山时,她就是这样想的!
少年时不顾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累积上十年的时光,已成枷锁,重不堪载。她只想挣脱。
她换回旧日的荆钗布裙,配上仍然停留在十六岁那年的容貌——她依然是旧日纯净如水的少女单青若,十年间的功过一笔勾销。
离开时得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关于柯沉远的——那个唯一给过她恩惠的男子,独自前往落苏宫救人。
听到消息时,她苦苦笑了。终究躲不开么?终于从那里逃脱,她还要再回去吗?
她在他必经的路上,佯装偶遇,与他一同上山。
记忆中意气风发的俊朗青年,已经露出年华流逝的倦怠,无暇顾及旁人,更没有多看同行的少女一眼。
失望之余,她也有几分庆幸。如果他认出自己,她该如何解释这十年间发生的事?告诉他自己不择手段为叶涧雪效命,从而登上大护法的座椅?告诉他旧时行侠仗义的誓愿已经抛之脑后,亲手药害无数侠少?
那样很好,两两……相忘。
她望定了叶涧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掩饰心中的波澜:“宫主,青若……少不更事,请您谅解。但是……但是我一定不会再离开了!”面对男子质疑冷淡的目光,她狠狠咬了咬牙,用尽最恶毒的语言,将自己钉在誓言的刑架上,“无论沧海桑田,我都不会离开宫主半步!否则来世……”
叶涧雪忽然伸出手,拦住了她接下来的话,不屑一顾的神情表露无疑:“来生的事我管不着!”
少女的瞳子猛然一缩,哀求的目光渐渐变作伤兽一般的痛楚阴冷:“难道一辈子还不够长吗?”黑衣男子只是静然无声,漠然看着她。她突然明白了,已经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仿佛再次烙上了焦炭——她背叛过叶涧雪一次,他不会再相信她了!
他的道行,已经不屑于相信一个凡人的誓言。
“落苏宫……容不下第二个大护法!如果你一定要留下她……除非除掉我!”
朔日的夜,昏暗无月,是她唯一可以见天光的暗夜。
这些年的修为,她本已不用再惧怕月华,望月耀辉下只要不动内劲,也无伤大雅,但服过颜先生配制的药后,体温骤降,月华□□再次变成致命鸩毒。
若想永远留在叶涧雪身边,同他“出生入死”,就要让自己冷若冰雪,不染烟火。待到那一日,同他一般淡漠尘世。
她已经多久没在落苏宫的后崖上练剑了?当初那些不甘平庸的日子,她曾经不分昼夜,练功习武,只为了今日的地位。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想要的东西已经无法靠武功获得。
她带展晴去地牢见柯沉远,这些日子,落苏宫种种诡异奇谲已经让懵懂的少女心惊胆战,无时无刻不在懊恼当初的冲动。
“师……师兄!?”她惊恐地扑到柯沉远身边,慌忙抓住他的手,仿佛要唤醒他的意识。但往日沉稳俊朗的男子,只是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全然不理她的呼唤。
青若冷然站在旁边,刻意用冷漠淡定掩饰心中的愧疚:“药劲过上些日子就会消退,他不会一直这样的。”
展晴惊惶地拉着她的手,触到冰雪一样的寒冷时陡然缩了回来:“青若姐姐,我求求你……放我们走吧!是我的错,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她冷笑,竟然有一点幸灾乐祸。这个女孩子,不知比她幸运多少:“是叶涧雪不肯放你们走,我不能拂逆他。”
欣赏着展晴惶恐到苍白的脸色,她终于有了一些怜悯,沉吟片刻,把计划清盘托出:“这个月十五,叶涧雪会在后崖上给我喂招,那时你们可以趁机逃走。你只要顺着下山的小路就可以离开落苏山。那时柯沉远应该已经复原了……你听他的就是!”
大护法清肃的神情,像阴影笼罩在她心里,电光石火的一念,她脱口而出:“真的是‘喂招’?青若姐姐,该不会是你……”
“那是我和叶涧雪的事!”她冷冷打断了展晴,瞳心诡光闪烁,“他离不开我的……过后顶多责骂两句,不会为难我。”
叶涧雪……她的主人,师长,神祗。她曾是依附他的女萝,藤蔓纠葛,终生不休。此刻如果背叛他,离开枝干的藤萝还能存活吗?
“但是……但是你要一辈子跟着他吗?”
她淡淡地笑了,向来冷厉如冰雕的脸上,忽然有了些少女般的熨帖与羞涩,那个人,不光是她的主子啊!十年的骨血相连,宛如母婴之间的脐带,让他们心意相通,生死一线:“你也会一辈子跟着柯沉远对不对?”
展晴大惊失色,不敢相信青若言辞中隐藏的深意——“你和叶涧雪……”
她全然不理展晴的问话,自问自答般地抬头微笑,目光飘向窗外落苏山顶的云海漫卷:“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