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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   十一
      刘非闭着眼疲惫地靠着床栏喘息。
      这一场剧痛终于又熬过去了。
      这药里究竟有什么呢?苦味太重掩盖了其他一切成分的信息,他尝不出来。但是这药也太霸道了吧,发作起来前胸后背、五脏六腑无处不疼,而且还一波强似一波,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逼得人只想翻滚,惨叫。这哪是救人的良药啊,简直就是杀人的毒药——中招的人不是被毒死,是要被活活疼死!这可比他当年下给钱广的那剂厉害多了!所以刚开始时候他才误以为有人把段神医的药偷梁换柱了,要置他于死地。
      可是这药的确是段神医开的,虽有些蹊跷,但段神医不会害他,那么他就得把这药继续吃下去——为了他的计划——一天两次,堪比受刑。
      秀秀啊…他心中苦笑,希望你将来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别太计较我骗了你……咳,可她还是别看的好,连二夫人都受不了地避了出去,难以想象她陪着自己却无力相帮时内心有多煎熬,而他偏偏又不能忍着,因为疯子是不懂得隐忍的,所以表现感受时的那个“度”,就很难把握,可如果秀秀不在,比如今天她被都察院的人叫走了,他“本色出演”就轻松多了。
      方才汗出如浆,沾湿了衣裳,黏糊糊冰凉凉地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脸颊、脖颈处痒痒的,想是头发散乱,被汗水粘在皮肤上的缘故。刘非并没有去整理——他也没那个精力,现在的样子一定更像个疯子了,他想。唉,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斯文尽失的一天。

      一道影子遮住了光,停在了面前。刘非依旧闭着眼睛没动,这屋里没有其他人,是段神医。
      影子在跟前站了好一会,刘非能感觉到段神医盯在他身上的目光。
      “刘师爷,你真能忍!我本来以为像你这样的文弱书生,连一天都撑不下去呢,可是今天…已经是第四日了吧?段某行医几十年,见过为活命硬挺的,却少见你这种没事自找苦吃的,刘师爷,你还是一点都没动摇吗?”
      刘非眼皮微颤,人却没有反应。
      “行啦!别装了,也别以为我是在诈你。我知道刘师爷现在神志正常一点事都没有,要是再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可别怪我用其他手段让你开口,嗯…还是,人多了你才肯说?”
      刘非缓缓睁开双目,眸子里一片清明。他浅笑着叹了口气,“果然瞒别人容易,要瞒段神医您可太难了。”说着坐直了身子,双足落地,便要站起来,但他刚经过一次剧痛折磨,体虚腿软,虽然扶了床柱,可看着还是有些勉强。
      段逍遥就有些不忍,“唉,你现在身子确实是虚,还是歇着吧,不需多礼。”
      “好,”刘非也不坚持,伸手向着座位方向一让,“那么段先生请坐。”看着段逍遥在对面落了座,自己也依旧坐下。
      “刘师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请容我待会儿再向您详说。不知段神医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是哪儿出了破绽,被您识破了呢?”
      段逍遥听他此刻说话声音暗哑,全无底气,确实还需要时间再缓缓,道:“好吧,我就先给你个明白。”
      “这事很简单,我先诊了你的脉,发现你的虽有些沉迟滞涩,可这并不会让人神昏志乱。你知道医者望闻问切,不能仅凭切脉做出诊断,所以对我的诊视不肯配合是吧?所以我只好开出了这副药方,试探一下有没有隐情。你还记不记得这药第一次煎好时,我让巡按大人尝了一口?”
      “当然记得。那时你说这药需要热热地下肚,秀秀怕我这个疯子不懂尝试烫了自己,就替我试了温度。”刘非回忆道。
      “我骗你们的。”段神医眼中精光闪闪,有种小孩子恶作剧成功了的得意。
      “哦?”
      “我那样做,只是为了借巡按大人的口先告诉你,这药极苦。然后我又让你知道,疯傻痴呆之人辨不出滋味,其实这也是假的,是民间以讹传讹的说法,据我见到的患了此病的人,大都尝得出味道,而且因为失了理智,不像正常人那样懂得为治病忍耐,对苦药会更加抗拒。但是你却信了我的话,为了证明状相符,喝这药时连眉毛都没敢皱,是不是?”
      刘非听着,若有所思,“您就是因此推断我是装病的?”
      “还不止。这个方子中含有刺激性药物,喝下去就会腹中剧痛,如果是真疯的人,一两次之后就会对吃药极其恐惧,看到有人端药靠近,连药碗都会给打碎,怕是得几个大汉按住才能强灌下去。可是你,为了表明自己糊涂到不识因果,几天来宁可身体受罪,也没在吃药时表现任何的不配合,综合看来,还不能说明你是在装疯吗?”
      “原来如此,”刘非想着这几天自己卖力表演,在段神医眼里定如小孩的把戏一般幼稚可笑,心中略觉尴尬,脸上却没显露出来,“晚生虽粗知岐黄,但终究不像先生那样见过那么多病患,这次栽在神医擅长的领域里,也算输得心服口服。”
      段逍遥摆摆手,“好了,现在该你说说为何装病了吧?”他听旁人恭维惯了,对这些不感兴趣,倒对刘非装病的原因有着迫切的好奇心。
      刘非笑了一下,“晚生装病,也是情非得已呀。段神医应该听说我这病的病因是前阵子在太液池淹了水,可其实那次我并非是酒后失足,而是有人在背后把我推下去的。”
      “啊?!”谁想到皇帝眼皮底下巍巍皇家宫苑之中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段逍遥惊讶道:“有人害你?是谁?”
      刘非摇摇头,“当时船上几十号人,对着美景逸兴勃发,有凑在一起饮酒吟诗的,三三两两走来走去地交谈也很寻常,我没留意到谁到了我身后,否则也不会让他得了手。不过船上除了几个礼部的官员,就是些今科的进士,排查起来并不难。”
      “你可曾与人结怨?”
      “前段时间我与大人曾查办了一起贪腐之案,路上也遭遇过刺杀,我想,可能还是有人因为那个案子对我怀恨在心,遇到机会就下手报复吧。”
      刘非语气平淡,简直不像在谈论差点要了他命的生死大劫,段逍遥惊奇中又有些钦佩:“既然这件事里有如此重大的隐情,你为什么还不赶紧报与衙门追查,反而装病隐瞒呢?”
      “哦,这个嘛,在我哥哥得到消息来探望我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他了。他是金刀神捕,而且不久前还在调查相关的案子,这事交给他正合适。至于为什么装病,那是因为主案尚未了结,这种针对我个人的小事不宜喧宾夺主、打草惊蛇。我若因落水得了癫病,对方以为此事尚无人知,就会放松警惕,若有其他党羽也便于一网打尽。”
      “有道理,妙!”段逍遥听他想得周密,颔首赞许,“刘师爷真是智谋无双!哎,可是你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呢?难道是落水之时,或者在昏迷中就设计好了醒后装疯的?”
      “哈哈,那哪儿能呢?”落水时哪还能有缜密的思维?除了慌张绝望外就是一点后悔遗憾——秀秀早说要教自己游水,自己为什么就是没学呢,至于昏迷的那两天,对他来说是空白的——连梦都没有。
      “是我清醒过来时见二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跟旁边的人嘀咕说我脑子是不是坏了——可能是我刚醒时迷迷糊糊地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吧,我一琢磨,正好顺势而为,设此一计。”
      那反应也够快的,段逍遥心想,“那就是说,除了你哥哥,你瞒了所有的人,包括包秀秀——我看得出她是真为你担心着急,绝非做假。”
      “是……我们现在住在会馆里,人多眼杂,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风险。况且秀秀这个人是直性子……”说到秀秀,阿非不自觉嘴角上勾,“我担心她如果知道真相,很难演得逼真自然。再者,其中还有一点我自己的私心,也不能告诉她……”
      刘非说到这里,心中似有所想地含笑看着别处,忽然不往下说了。段逍遥胃口被吊得难受,追问道:“什么私心?”
      刘非把眼神转回来,“段先生能为我保密么?
      “咳!”段逍遥板起脸,捋了捋胡子,“那要视情况而定。”
      嘿,这老头还挺有原则!
      阿非一哂,“段神医知道我中了进士的事吧?”
      “谦虚了,是探花。”
      “都一样,”刘非不太在意地道,“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不过是金榜题名入仕为官,呵,当然,这也曾经是我孜孜以求的目标,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想当官了。”
      “为什么?”刘非眨着眼想了想,“因为当官是为了做事,我现在跟随大人,能做的可一点不少。”他见段逍遥不大信服地看着他,又说:“大人也离不开我,谁给她当师爷能有我干的好啊,是吧,再说我的命是她救的,有恩不报非君子,我怎么能抛下她一走了之呢?”
      “哦,原来刘师爷只想做君子,并不想做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风流才子啊。”
      刘非见段逍遥拿这事开起了玩笑,知道他也听说秀秀与他订婚的消息了,只得无奈地跟着摇头笑笑。这事传扬得天下皆知对秀秀一点好处也没有,如果他可以参与意见,一定不会同意秀秀在京城——这个天下之中心公布此事,可是秀秀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做了,他又觉得甜蜜,心里发疼的甜。
      “总之不管为了什么吧,我不能离开大人去自立门户,但是皇上既命我参加科试,就是有要任用的意思,我若明白地拂了圣意,一定会惹天子不快,难保不招来什么祸事。所以……”
      “所以你就借机装疯卖傻,好让皇上用不了你?”
      “没错,现在同榜进士都已各安其位啦,我想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忘了我这个疯子,那我就可以继续跟着大人,当我的师爷了。”
      段逍遥见刘非说得从容得意,忍不住想敲打他,“刘师爷打得好算盘,可你这已是犯了欺君之罪了。”
      “所以我这小命儿都捏在段神医您的手上了啊,还求段神医……”讲到这里,刘非忽然闭目不言,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段逍遥看着刘非渐渐苍白起来的脸,一拍脑袋,刚才谈兴正浓,都忘了刘非还有事没完呢,“刘师爷,你是不是恶心要吐啊?”
      话音未落,刘非已猛然起身,脚步踉跄地抢到净盆前,弯腰干呕起来。这几天来因知道会吐,所以他都是空腹服药,搜肠刮肚地呕了一阵,吐出来的只有几口残余的黑药汤,人却已难受得双眼通红,涕泗交下,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过了一阵儿,段逍遥看他渐渐吐不出身体什么了,递了把手巾给他。阿非接过抹了脸,勉强直起腰道:“有劳段先生伺候晚辈此等污秽之事,实在惭愧。”
      段逍遥见他人虽狼狈,但态度从容,礼数周全的本色却丝毫没改,叹了口气,“唉,你不要忘了,我本来就是个大夫。”说着开了门,唤进外面一个仆役来将秽物清走。
      段逍遥扶了阿非坐下,看他依旧面色惨白,一手揪着胸前衣襟努力平复气息,便站在他身边,一下一下轻抚他后背,助他顺气,又叹了一声:“你这计策虽是一石二鸟,但装出那些痴傻之态,试各种奇药偏方,岂不令自己身体受害?人仗着年轻啊,总是不拿身体当回事。”一边说一边摇头。
      刘非现在能确定那天段逍遥说的“蠢才”是骂他的了,可是他也没办法呀,秀秀心里已经够苦的了,他总不能耍着赖药也不吃,让她这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破灭了吧?他干笑两声:“呵呵,段神医你说过的:吃不死人,晚辈的身体……还顶得住。”
      “喔!顶得住啊?那我开的这个药,你就接着吃下去吧。”段逍遥说完在刘非后背上拍了一巴掌,背着手走开了。
      “啊,啊——”刘非呆了一下,接着眨了眨眼,呵呵赔笑,“我这一装病,确实让太多人牵肠挂肚,费心劳神了……”
      段逍遥回头插话:“是啊,尤其是巡按大人,可比以前憔悴多了。”
      阿非忽然语塞,他放着秀秀不管快一个月了,每天硬着心肠看着她独力支撑全局,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劳累到在床头靠一下就能睡着的程度……他确实心有愧疚。
      眸光垂下了又抬起,原本以退为进用来讨饶的话带上了几分真心:“这是我的不对,段神医要是气不公,要替她们罚我,那我也绝无二话,照单全收就是。”
      段逍遥转过身来一乐,“我罚你干什么,你又没骗得了我。冤有头,债有主,谁的债自有债主向你讨。”
      阿非心里一突突,就秀秀那暴脾气,将来要是真知道自己被骗了…一气之下该不会又抽出尚方宝剑往他脖子上比划吧?唉,开弓没有回头箭,先过一关是一关吧。他小心试探着问:“那段先生的意思,是答应帮晚辈圆这个谎了?”
      “嗯,看在你也吃了不少苦的份上…况且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也学学刘师爷,当个君子吧。”段逍遥捻须一笑。
      “呵呵,那我就多谢先生成全体恤了。”刘非一边说着一边站起,弯腰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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