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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卅八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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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寄辞刚想伸手捧着,却被制止了。
林昭把那罐子擦干净了,又找来一只竹篮垫上碎布头和干净的稻草,把盛着鸡汤的瓦罐放在中间。
“这样就不会烫着手了。”
董寄辞走出好远,又听见他的小姑娘远远地嘱托:“要早点回来吃饭!”
雪芽受伤后被安置进了雍州城最好的屋子里,好巧不巧,那正是董家的老宅。
真踏入旧宅时,董寄辞反而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和怀念。家里原本是三进三出的徽式方正宅院,左右各有一条幽长的风火巷,女眷住的地方还有几座假山,一架飞桥故意只造了半座,递入的莲花池深处。
而如今只剩下了一进屋子是安全牢固的,莲池已经干涸,假山也变得丑陋不堪,使那座诗意盎然的飞桥显得很孤单。
董寄辞从假山的洞里掏出来一个木头做的小把件。
因为雨水和风力的侵蚀,原本憨厚古朴的小鲤鱼,此时不仅拦腰断成了两段,木头上也长出了脏兮兮的霉点。
这是哥哥送给他的,藏在假山里,还没来得拿回来把玩,他就被父母匆匆塞进逃难的渔船上。
“你说苦斋他?”听到董寄辞旁敲侧击地打探,宗明愿有些惊讶,“我回来的时候确实是见着他一面……”
他不忍心和挚友的弟弟详细说那一日,夕阳下那一箭是如何锋利,城楼多高,而不顾回到父母身边的青年人是怎样凋谢的。
他曾经用这一套说辞安慰了自己许久,才不会因为想起董柏煜而心痛。
此时却又要重复给他的弟弟听:“那天我赶到时,齐人已经退兵了,我们没找到他的尸体。他向来擅长为人处世,或许已经隐姓埋名去了哪里过上快活日子了吧。”
宗明愿自己也觉得这一切太过不可思议,当他那晚上做好思想准备,去城门下去替挚友殓尸,却发现董柏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度以为那决绝的一跃是幻觉,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你说哥哥他会不会也在找我?只是一时间没有找到罢了。”董寄辞喃喃道:“要是能守住雍州就好了,哥哥说不定哪天会想起来回家看看,说不定我就能遇见他了……”
宗明愿此时才意识到面前的少年人才十七岁,说话还带着孩子般的天真,竟然还期待着一个虚幻的安慰,他心底涌起某种身为血亲兄长柔软的情感,伸手摸摸小狐狸的头。
“会守住的,只是不是现在。”宗明愿说,“只要我们不死,魏人就不会亡,苦斋总有一天会知道我们的队伍……”
房间里和尚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已经吃好。
董寄辞走进去,看见雪芽今日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但还是嗜睡,没有再打扰她,于是带着瓦罐便要走了。
他走的时候听见守在门口的宗明愿关上了门。
“你回来得正好。”林昭抬头看见他,把手里的铜勺递给他。
锅里煮着被切成小丁的狼肉,煮得软烂,葱末香菜散发着香气,骨头被剃干净被熬煮了许久,煮得汤里都浮着一层肉油,煮得骨头发酥。
因为分得人多了,自然汤里的肉便少了,但丝毫不影响风味。
先是分给士兵,再然后是妇孺和孩子们,一人一碗热腾腾的汤,一大把晒得干硬的白薯干。
董寄辞面露难色,他虽然自认为不挑食,但是他实在不喜欢吃白薯干。
白薯干很硬,要用后槽牙才能咬开,味道倒是不奇怪,带着一点点甜味和阳光自然烘干的香气。只是入口嚼碎了之后,无论是颜色还是质地都太像石灰。
但是这是比米面更加抵饱的食物,一旁猫儿和几个孩子吃得香极了,这一个月来的饥荒,使他们格外珍惜能吃饱饭的机会。
“姐姐……我可以再盛一碗吗……”猫儿擦擦鼻涕,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她。
以前林昭从没有想过自己长大之后该干些什么事情。
如果有,那大概是想要卖很多很多鱼,想赚钱买一条更大的船,让哥哥姐姐们睡觉的时候不用蜷着身子。还想要和董寄辞在一起,但是至于在一起能帮上什么忙,她还不清楚。
现在,她突然有了点头绪。
她想要做一个厨娘,不是做精细菜的私厨,而是能养活身边人、让流离失所的孩子们不必饿着肚子的普通人。
“这样我也好跟在你身边,帮你做点事情。”
晚上习字的时候,林昭把这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说给了董寄辞听。
说完,她觉得实在太害羞了,把头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两只眼睛观察董寄辞的表情。
若是放在往常,董寄辞一定会给对方细细地算一笔账,救灾需要多少钱,路上的损耗,资金的来源……但是他面对林昭全然都抛诸脑后了。
渔女识字不多,但董寄辞却一直把她视作可以比肩而邻的战友而不是附庸,他微笑道:“我们昭昭真是菩萨心肠。”
虽然要撤离雍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接下来的几天却过得格外平静。
齐人暂时没有打来,阳光下杂草在破碎的瓦砾之间疯长。
有粮船,又有林昭每日操持,大家明显脸上都长了些肉。
五月初二,林昭正煮着腌好的野鸭蛋的时候,突然听见墙头什么东西摔了下来,她警觉地冲出去——
“姐姐……”猫儿拍拍胳膊上的灰,有些不好意思,“姐姐,外面有个人找你……我替你拦住了,要告诉董爷儿吗……”
还没等林昭问个仔细,那人已经走了进来。
他身量不高,声音却低沉,肩膀宽阔,手指骨节粗大,一看就是需要常年劳作才能维持生计的人。
“昭丫头,他们就让你住在这儿?”
“哥。”
林昭嘴唇上下碰了一下,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林家大哥这次突然造访,显然是要把她捉回家去的。
“你走了快一个多月,都不见人影,骗我们说是去外地做买办了。蒋家少东家最后才松口,说你到了雍州……”林大哥生气道,“奶奶说得对,你长大了,心思野了,可是偏偏不懂得明辨是非,被岸上的人哄骗几句就迷得鬼迷日眼的。”
“我……”
见林昭还想顶嘴,一路上担心受怕,加上连夜赶路的操劳使大哥的火气一下子顶了上来,扬起巴掌。
林昭缩着脖子躲了一下,巴掌却没落在身上。
哥哥舍不得打她,林昭自己也明白。
“现在就回家去。现在世道这么乱,你还在外面乱跑,叫家里人怎么放得下心?”
林昭鼓足了勇气甩开了哥哥捏着她手臂胳膊的手,上面一圈红印清晰可见。可到嘴的话,思来想去还是咽了回去。
她知道大哥不会对她不好,只是现在大家都不冷静,他没法理解自己的处境和目标,除了吵架别无他法。
林大哥找到自家妹妹时气已经消了一半,见她脸色红润并不像吃了许多苦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放松了许多。
“……我走,但是你得让我去和大家伙打声招呼。”林昭说。
说到这儿,她虽然强作镇定,眼泪却忍不住要流下来了。她多想挺直了腰杆告诉哥哥,自己在这里是有用的人,能和朋友一起狩猎,能学些她在那艘小船上不敢想象的知识。
可林昭不敢说出口,因为这些对于哥哥来讲,无疑是好吃懒做的象征。她终究是渔家的女儿,混个温饱已实属不易,再分精力去学这些华而不实的本领,即便是她能学会,那又如何呢?
她如果真的还认为自己是这个家庭的女儿,要为这个家负起应负的责任,她就应该立即回去,并且与这段如梦似幻的少年之游告别。
要是董寄辞肯娶她就好了,她想。
倘若董寄辞现在便肯首,她做了他的妻子,和他浪迹天涯,离开那小小的渔船也不算痴心妄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贪恋着这无拘无束的时光,一边又痛恨自己的自私。
大哥叹了口气:“我们今晚就走,我去收拾行李,你尽快去。”
末了又补充:“爸爸很想你,回家不会怪你什么,你尽管放心吧。”
林昭点点头,把勾了一半的鸭蛋络子挂在门上,悄悄地走出门去了。
大哥站在门里,她在门外,此时突然有一道阳光落在她脸上,滚烫、炙热,她很想逃开,可是太阳无处不在。曾经她很喜欢雍州城的好天气,可是今天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了。
要是告诉哥哥,她跟着的人正是董寄辞 ,那哥哥是不是会网开一面?
可是她没有回头,因为在她看来搬出自己的爱人来换取的自由,终有一天会变成另一道枷锁。
如果想要自由,必须靠自己。
那必然不是如今,她还需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