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鲜十八吃》茶吟书渡

34、卅四餐

　　“我之前见过你，就在那个……”宗明愿捏了捏鼻梁，刚刚几杯下肚，嗓音也哑哑的：“你是不是画过一副采莲图？有次我和你哥去书房里找私房钱的时候，你正画着的。”

　　董寄辞和宗郁肉搏本来便是玩闹，两人都没有下死手，彼此心里都暗暗敬佩着对方。宗明愿有意拉拢他，一手揽住一个，便叫家丁去老宅的地下室找来了一坛酒。

　　平日里他舍不得喝，今天总算找到了这坛子陈年佳酿身份相配的客人。

　　董寄辞对对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十分惶恐，连连摆手。

　　“你这就是不给我表哥面子了啊！哪怕沾一沾也行啊，来！”宗郁以为他是害羞。

　　宗明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住了积极劝酒的宗郁。

　　“我的错，我忘了苦斋和我说过，你家里没人喝酒。”宗明愿一拍脑袋，只恨这坛佳酿便宜了一旁两眼放光的宗郁。

　　宗明愿和他说话时，故意用的是方言。

　　哥哥字苦斋，他字鲤双，这两个名字平常只有兄弟之间玩闹的时候叫着玩。

　　董寄辞听见这许久不见的乡音和名字，喉咙像是堵住了一样。

　　他急需要宗明愿指间这一杯烈酒浇开喉头的酸楚，从宗明愿手里接过酒杯：“既与家兄是旧相识，我该敬您一杯，这是礼貌。”

　　说完，一饮而尽。

　　令他惊讶的是，酒是甜的，只有舌尖尝出了一点刺痛的辣，却又和甜水不同。这是一团温热的、像有生命的液体，迫不及待地涌入他的喉咙。突然，刚刚还温和的酒水，在经过喉头的一瞬像燃烧一般坠入他的腹中。

　　董寄辞忍住没有咳嗽，可是脸还是红透了。

　　宗明愿突然间亲近他，他不知道缘由，但他何尝不想从宗明愿的口中得到一点点家人尚还在人间的消息。

　　“不知道贤弟离开雍州之后，是否去过董氏的本家？”

　　宗明愿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装得很随意。

　　然而这个信息对他非常关键。在他看来，面前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青年人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充满愤怒和血性。

　　董家自旧主投降被软禁后，这一向以忠烈君子之姿示人的百年世族，迅速倒戈向新主。

　　宗明愿已经暗暗做好了决定，倘若董寄辞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安稳的生活，他绝对不会逼迫他去选择这条更加凶险的复仇之路。

　　“我……”董寄辞实在说不出口，难不成要告诉对方自己这一年漂泊，皆是靠着偷窃为生。

　　“雍州城破前夜，家父临危受命，董少爷是由我家送出雍州城的。”林昭微微欠身，“后因为水路闭塞，少爷拿出钱财来替我母亲看病，花光了盘缠，暂留天旸城。”

　　“你是？”

　　“小女是林有金家的二女儿。”

　　宗明愿早就看出这两人关系不一般，心领神会地微笑道：“这杯我敬林姑娘和寄辞两人都有情有义，乱世相依是大缘分。”

　　林昭听见“缘分”，耳朵也红了。

　　宗郁一想开口，表哥就给他夹菜，只能闷声喝酒。有调戏小情侣这种好事怎么能少得了他，眉飞色舞地正想开口：“林姑娘是……”

　　“你们有酒怎么不喊我一声？”祠堂的门一下子被拉开了，打断了宗郁的话，“好酒好肉，只背着我一人偷吃！”

　　来人扬着眉毛，故意笑着瞪了宗明愿一眼，似是威胁。

　　“雪芽？”林昭看清了来人，有些欣喜地介绍到：“这是雪芽……”

　　到了介绍雪芽姓甚名谁，又为何和他俩一起来雍州，林昭有些犯难。

　　“宗大爷认得我，就不必做什么介绍了，不是吗？”

　　宗明愿头痛地捏住了鼻梁，没搭理她。

　　“半个月前，我和董小公子在天旸城犯了些小事。”雪芽探过身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味回甘，心情大好。

　　“你！”

　　明明是个女人，喝什么酒？

　　宗明愿半句话又重新咽了回去，因为他和雪芽在江岸的约定中，第一便是不要把她当做女人，更不要暴露她的女儿身。

　　林昭见刚刚还和颜悦色的宗明愿突然变了脸色，心想着给人家添麻烦，人家生气也是应该的，连忙缓和道：“我们从天旸城来雍州，给您添麻烦了。”

　　说着也学着要自罚一杯，雪芽给她抢下来，自己喝了。

　　“犯什么事情要躲到雍州这荒城里？”宗郁好奇道，“据我所知，我们雍州自从城破之后，城外聚集了大量□□。外面的人不知我们和□□的区别，因此风评并不好。但凡是路过的商人，没有人不避开雍州这里的水路。”

　　“所以宗爷要我去接你们……”一旁的猫儿突然出声，吸了吸鼻涕：“正巧了……我们刚刚赶走了东城门那里的□□，你们就来了……”

　　林昭有些感激地看向宗明愿。

　　董寄辞也从刚刚拘谨的状态里，逐渐放松下来，低声说道：“我们杀了人。”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直接将真正的凶手雪芽推出来，这让雪芽也一时间愣住了。

　　宗明愿和宗郁兄弟两人没想到面前这董寄辞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此前虽然小露身手，但没想到竟然有杀人的勇气。

　　“是仇家？为什么会逼你到这个地步？”宗明愿皱眉道，“是其他世家吗？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踪迹，要捉你去邀功表忠？”

　　“我杀的。”雪芽连忙澄清道，“那人拿捏了狐狸的痛处，我本就与那老头有仇，路过听他与人密谋要去官府揭发狐狸，差点被灭口。我奋起反杀，将那老头刺死在深巷。”

　　“好巧不巧，我离开现场时与官兵打了个照面，心急之下我便去狐狸和昭姑娘歇脚的地方找到了他们。”

　　“你那是去找我们便好了。”董寄辞忍不住吐槽。

　　“我是替你封了一个知情人的口好吗？细算下来，我还是对你有恩的，大少爷。”雪芽不甘示弱。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宗郁当起了和事佬，连忙把话题引到正轨上：

　　“也就是说，今天早上这些来意不明的齐人，是来追捕你们的？”

　　宗郁和宗明愿两人相视一笑，宗郁恍然道：“虽说齐人已经放弃了雍州许久，但定期还是会派小股部队来骚扰。怪不得今日来的人比往常多，军备却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一击即溃！”

　　“原来是追捕的官兵，算是一石二鸟了。”宗明愿道。

　　“多谢。”董寄辞抱拳，要给宗家兄弟二人行礼，宗明愿连忙搀住了他。

　　“贤弟……”宗明愿咧咧嘴，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您快讲。”

　　“雍州城可能守不住了。”宗明愿很为难地开口，尽可能找一些委婉的措辞。

　　“其实本来本家……也就是我们宗家，老爷子要我们回家去。城里虽然剩的人不多，倘若我们真的一走了之，这些孩子和妇人都要落入无人照料的境地里，说得不好听就是一条死路。”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们两个人都不愿轻易放弃这座城。”宗郁脸上收起了笑，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宗明愿低下头表情似有不甘。

　　“老爷子断了我们运粮的路，禁止那几个粜米的熟人把粮食送进来。其实你们送来的米真的解了燃眉之急……这城里，其实已经挨了将近半月的饿了。”

　　宗郁的眼睛落在猫儿营养不良而微驼着的背上，突然不说话了。

　　“我……”董寄辞心思单纯，又是年轻热血的年纪，哪里知道这些都是宗家兄弟路上商量出来的苦肉计，一句“我可以帮些忙吗”差点就脱口而出。

　　之所以又憋住了，是因为他的小渔女。

　　他做梦都想和林昭过上平和的生活，渔樵诵读，两个人清贫却相爱，那再好不过了。

　　即使他自己也明白，平凡平淡的生活对于他而言痛苦且奢侈。

　　“此次，我们几乎将来追捕的齐人全都杀死了。”宗明愿道：“他们遭受了如此大的伤亡，定然会注意到雍州这片荒诞的无主地。”

　　“而我们如今的兵力和粮草，已经无力再抵御。”

　　“我准备留下来。”雪芽突然说。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使董寄辞为自己这点儿女私情而感到羞愧起来。

　　她转头看向董寄辞，反而劝道：“你把昭姑娘带去洛融，董家家大业大，又是大皇子手下的红人，那些官兵不会拿你怎么样……或许，连我的罪业一并地赦免了。”

　　“昭姑娘是无辜的，你不怕死，可你也要为她想想。”

　　董寄辞不断动摇的心使他不由得看向了林昭。

　　“我怎么无辜了？我在案子里不算帮凶，也是个唆使犯罪的。”林昭眨眨眼睛：“刘吉招供时怎么可能会忘了我，我和寄辞你现在是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可不许把我扔了。”

　　雪芽本是想借董寄辞之口，把林昭劝走，没想到对方竟能讲出这番歪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找到合适的时候，我就把昭昭送出城，但是目前来看她还是待在我身边最安全。”

　　董寄辞沉吟了片刻，终于落入了雪芽和宗明愿设下的圈套中：“我如果留下，我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