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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卅三餐 ...

  •   雪芽也不是读不懂气氛,好几次他眼见着董寄辞的手都揽住了林昭,林昭都不太好意思地撇开了。

      “我去找船了,看看有没有丢东西。”

      江边上的砂砾中夹杂着几片白骨,大概是老死的鸟雀,细小的骨骼被风蚀成洁白的一条细线。

      从天旸城逃出来的一路上,三人都在一片小小的舟上,平时只能用手舀着洗洗脸,即使中途靠岸去买粮,码头热闹,也并不方便清洁身体。

      他为了守住一个秘密,已经藏了近五年。

      “狐狸眼那卦倒是算得准。”他心想:“只是想错了方向。”

      雪芽把外面那层僧衣脱了,露出内里血迹已经结块的小衫,环顾四周没有人,穿着那层小衫蹲在了江水里。

      身上因为血迹而发硬的衣裳,在江水轻柔的洗涤下,淡黄色的血迹在江水中被稀释。

      他……不,准确来讲是“她”警惕地再次确认周围无人之后,蹲在水里解开小衫,再一道一道地解开了绑在胸前的布条。

      她向来要强,除了本身的性格以外,便是赌这一口气。觉得剃了发以后,旁人识不破自己的女儿身,她事事能做,并且不比男人差上几分。

      她真名是什么?年龄几何,家住在哪里?

      这些问题不是雪芽不愿回答董寄辞,而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罢了。而她与林昭两人坦白的事情,也并非是满口谎言。

      她没有名字是真的,做过下人是真的,与主家走散也是真的。

      雪芽是主人家常喝的茶,有次她泡的不好,这杯滚烫的茶便掀到了脸上,记住了,作了她的名字。

      江岸的灌木丛里有一面光滑的大石头,她悄悄潜过去,把缠胸的布条和小衣裳都挂在石头上。

      太阳堂堂,按理说,用不了多少时间便能晒干衣裳,她想。

      雪芽少有这样神经放松的时候,江水清凉,洗去了身上黏糊糊的泥点和血迹,在水中舒展了一下身体——

      唰!

      只见眼前寒光一现,听见一声尖利的哨声。

      雪芽当机立断直接爬入小船里,弓着身子躲避,暗叫不好。

      她闭上眼睛等待了片刻,然而预想中如雨一般的飞箭并没有落在这艘小船上。

      周围落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那里是什么人?快出来,不然我们就放箭了!”远处有一青年人朗声喝到。

      雪芽连忙从蒋成苍收拾的衣服中扯出两件,裹在身上,捏着嗓子道:“爷!不要放箭,我这就出来!”

      “报!前面船里是个女人。”

      宗明愿示意小兵回到队伍里,自己独身一人上前去查看情况。

      岸边那只队伍慢慢靠近了,雪芽看见了那双熟悉的死鱼眼,死鱼眼也瞧见了她,雪芽有些尴尬。

      雪芽皮肤黑,脸色里却透着红润,长着富态的狮头鼻,眼神炯炯,眉粗而形散,英气却不精致。此时剃了和尚的青瓜似的光头,竟然一时间看不出男女。

      蒋成苍挑出的那些姹紫殷红的裙衫,一朵朵娟秀的金丝菟绕在袖口,裙子内秀,人却外向,因此穿在雪芽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滑稽。

      “刚刚你躲什么?”死鱼眼宗明愿一人骑着马上前来,语气显然是责问。

      雪芽心想着自己在这里悄悄的沐浴,又未曾打扰了他们,这一箭将自己的衣裳钉在了石头上,没有半句道歉,反倒恶人先告状了?

      暴脾气不禁上来了些:“不躲难不成站在给你做靶子么!看看你射中了什么?”

      宗明愿下马拔起那箭,此时才看清自己射中了的分明是女人的小衣服,一时哑然。

      “你不是……”他懊恼地叹了口气,“你之前不是和尚吗?”

      雪芽知道这男人心里想得无非是什么见女人沐浴要以身相许的恶劣传说,懒得与他纠缠,毫不客气的要求道:“看清楚了就还给我,然后给我找一套男人衣服来。我不追究,你也别放心上,我俩两不相欠,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宗明愿则想着这女人相貌平平,举止粗鲁,说话一副大白嗓门,好似那村头骂街的泼妇,之前几番交涉下来,并不是好惹的角色。今天竟然这么大度,一定是另有所图。

      自己好歹出身富贵,也不是没有见过各色美女,只是志不在女色而在功业,才迟迟不肯娶妻。要是这女人以此为要挟,要自己非娶她不可,那自己岂不是亏大发了。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本就有错在先,如果对方没有无理取闹,那在能力范围内还是得赔个不是的。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宗郁这个闲不住的话痨,趁着战胜的这股兴奋劲四处搜捕猎物,提着野鸡野兔便要到他面前邀功。

      宗明愿生怕宗郁这兜不住话的,从雪芽嘴里听到什么惊世骇俗的新鲜故事,赶紧远远地喊住了表弟。

      “你去城南喊猫儿他们过来。”宗明愿顿了一下,随即补充道:“还有……”

      雪芽说:“他们的船就是刚刚我乘的那艘,还在城里没有走远,你去请他们一起过来吧。”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宗明愿率先打破了尴尬,寒暄道:“现在寺里竟然还收留人,我以为和尚尼姑们守着那一点粮食过活已经很不易了。”

      雪芽反问:“你多久没出雍州了?”

      “……快一年了。”

      “一年,夏可以收一季麦子,秋天可以收一拨稻子,现在齐人皇帝刚刚上位,诸多赋税并不严苛,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很快就能进入正轨。你没有出去看,其实外面早已太平了。”

      “你们是这样想的。”宗明愿把头盔摘下来,抱在胸口,明明也不过二十四岁此时声音却很沧桑,“现在的太平是真的太平吗?如今的太平,是万世的太平吗?”

      “……和平总是好的。”

      “并不好。”

      “总比空想来得现实。”

      此时雪芽在前面牵着他的马绳,宗明愿实在是瞧不起这个出言不逊的女人,语气也不由得轻蔑了许多。

      “你觉得我做的这些都是源于空想。”他冷笑道。

      很多人都劝过他,雍州城破好似催命的丧钟,齐人势如破竹闯入国都,旧主不战而降。

      至此,天翻地覆,才不过一年。

      为了证明自己所作所为还是基于现实的,宗明愿耐下性子解释道:“我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如今留在雍州的百姓算上我的人马,不过百人。如今我只要守住雍州,守住这百人就好。”

      “这是你要的和平?”雪芽说:“那还不如投降,这岌岌可危的和平,能维持多久?”

      宗明愿觉得这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火气不禁也上来了:

      “如今天家被掳去,北边那老贼的皇位还没坐稳便患了重病,正因为他那三个好儿子都眼巴巴等着做皇帝,才暂且将雍州搁置下来。我承认自己如今也是靠了不少运气和家里的支持才守住了雍州,可是倘若我不争,天下便再没有一个人去替雍州百姓争。”

      “倘若天底下连最后一个旧国之人都投降的话,如今这雍州血淋淋的浩劫,便成了胜利者军功的勋章。”

      雪芽冷声道:“雍州城破,齐人罪在屠杀,但我看你们魏国君主用兵懦弱,听信谗臣,未必明主。你替这种窝囊主子守江山,不觉得憋屈吗?”

      宗明愿听见这句话突然噤声,嘴唇抖了片刻,嘴硬道:“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你要骂我忠愚便骂吧。”

      雪芽笑出了声:“我骂你什么?我们虽然目的不同,但是目标相似。”

      宗明愿其实是好奇地,悄悄自后面观察着雪芽。

      他实在太好奇,这个像村妇一样潦草的女孩,为什么在说话时总有十足的信心与霸气,太好奇为什么她要剃发,为什么要装作男子,为什么劝阻了自己之后又说彼此志同道合……但是碍于面子,他没有开口直接问。

      “小子,下马来。”

      “你知道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吗?”雪芽朝他勾勾手指:“不如我将这些赌注都压在你身上,我们打个赌好吗?”

      “赌什么。”

      “我赌齐人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把那皇帝从位子上拉下来玩玩。”

      “赌注是什么?”

      “我这条贱命、所有敢怒而不敢言的魏人、所有流离失所的贫民、一船足以救急的粮草……还有惨遭灭门之痛的定云侯之子。”

      “我不要你的命,你也没有领着魏人的队伍来,除了一船粮草,其他都是纸上谈兵。”

      宗明愿此时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即使面前矮小却精悍的女人说的东西再不切实际,语气却可靠,眼神坚定,让人有种值得依靠的安全感。

      “董寄辞意味着人脉和起兵的正义性,你急需要一个人来凝聚人心,我知道你不会放他走的。”

      这一下戳中了宗明愿的软肋,他咽了咽,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随时可以赴死的勇气和忠心。”那张黝黑的脸上笑着,眼睛却漂亮:“我只想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宗明愿哑然。

      她脱了花衣裳重新穿回麻布衣裳,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很大,恣意舒展着身体,似乎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她。

      她并不急于得到宗明愿的回答,只是牵着马,往前走。

      此时离交战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可宗明愿分明闻到了空气里若有若无肃杀的血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卅三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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