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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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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是难得的好,澄蓝的天空上只有几朵云彩,时而遮住太阳,整个世界忽明忽暗。
程亦敏站在墓园里,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容和煦,眼里仿佛有光,让程亦敏觉得此刻的他是一生中的高光点,是不带悲伤的。
云层终于从太阳上方挪开了,阴影慢慢移开,整个世界重新暴露在阳光下。
他的指尖触到了一抹光,眼底的黑白照片也笼在光里。
葬礼结束了,仿佛这只是个插曲,只能既定的轨道上造成点轻微地颠簸,而后一切依旧平缓运行,等待下一个不痛不痒的颠簸。
赵欣被妈妈牵着往回走,她的身子已经转了大半,脚下却动不了,眼睛已经直勾勾地看着墓碑,不敢眨一下。
她看到女儿这个样子,不由地落泪,“欣欣,我们改天再来看爷爷,好吗?”
这句话忽然触动了赵欣的神经,她“哇”一下子大哭起来。
“爷爷不能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吗?”
她这个问题不是在问别人,只是在问自己,或者说是她直到说出这句话才接受和爷爷天人永隔的事实。
赵欣的妈妈眼底聚集的泪,瞬间决堤了,牵着女儿的手都在颤抖。
没有人催促,没有人说话。只有赵欣的爸爸上前轻搂着妻子和女儿。
好久,太阳被云遮住了好几次,世界明暗交织。赵欣的情绪终于有了稍许稳定。
“我能再待一会吗?”赵欣嗓子已经哑了,说话时声带着干痒和疼痛,“我……想自己待着着。”
赵欣的爸妈为难地看着她,他们实在不放心女儿自己待在墓园。
程亦敏走上前,拍了拍赵欣的头顶,说:“我陪着你行吗?”
像是那根支撑着她身体的钢筋从脊背抽离,她缓而慢地弯下腰,沿着墓碑半蹲半跪在地上。
阴云笼罩苍穹,没了刚才的悲壮肃穆,只剩下厚而重得悲伤。
赵欣下巴埋进手臂,紧紧咬着羽绒服的袖子,她咬得太用劲了,抖动的牙齿带着下颌骨颤抖。
程亦敏用同样的姿势蹲下,不重不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牙齿松动,下颌骨颤抖的频率降低。
“程哥哥,你之前说爷爷不会真的离开我们,是真的吗?”
“嗯,真的,”程亦敏扶着赵欣的手臂,让她以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蹲着,“不是一个人去世,他就从这个世界消失,相反他会以一种更为特别的方式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程亦敏向远处望去,北芒垒垒,视线所及之处尽数陷入阴影。
“比如我们的记忆,他们是没办法彻底清除在这个世界的痕迹,有时往往离开的人,他们的存在感反而比在世的时候更强烈。”
无论活着的人是接受还是抗拒。
*
日光渐沉,暮色四合。那点稀薄的暖意又开始吝啬起来。
程亦敏裹着寒风归来,准备把钥匙插进锁孔时,瞥见邻居家紧闭的门,忽然想起了周正言。
也不知道他搬过去没?
程教授倚在单人沙发上,银框老花镜在鼻梁上托起,手里托着一本医学杂志。他看到程亦敏进来,从杂志上分出一两瞥目光给自己的孙子,问:“欣欣送回去了?”
“嗯,送回家了。”
程教授叹了口气,说:“欣欣和老赵的感情最深,这次不知道得伤心到什么时候,她从小就喜欢你,你平时多开导开导她。”
程亦敏答应了一声。
正常情况,对话到此就结束了。今天程亦敏显然还有别的事,一直腻在沙发上不走。
半响,程亦敏往程教授那边挪了挪,说:“程教授,你……那个叫周正言的学生怎么样啊?”
程教授有一瞬的迷茫,“周正言?怎么了?你怎么会认识周正言?”
程亦敏:……
但他已经对他家老头这种选择性失忆习以为常了。
“我之前不是在你办公室见过他吗?后来又见过一次,就像问一下,你怎么评价你这个学生。”
程教授一脸恍然,“挺好的这孩子,第一的成绩进的医学院,成绩突出,作风优良,目前为止未发现不良嗜好。”
他砸吧两下嘴,一脸羡慕,那表情恍惚在说,这咋不是我家孩子!
程亦敏抿唇微笑,不作声!
他摩挲着下巴,眼前浮现周正言的面容、形态、动作,说:“他给我的感觉不太像是学医的。”
程教授一下子被勾起了伤心事,对自家孩子怒目而视,头抬得太猛,鼻梁上的眼镜都轻微地颤了一下。
“像有什么用,你倒是像,你是吗?”
程亦敏摸了摸鼻尖,浅笑了一下说:“别动气,好歹我算半个。”
程教授也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学医,那年的事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他很长时间连医院都不愿意去。
只是一想到自己家好端端三代行医,到了第四代忽然断了,心里意难平,忍不住想要过过嘴瘾。
*
与此同时,周正言正好打完了一场球,换了别人上场。他捞了一瓶水,一口气喝了大半瓶,顺手拿起自己的手机。
屏幕按亮,赫然出现一条信息。
【程亦敏:这几天太忙了,都忘了问你,你搬过去了吗?】
周正言单手飞速地打了一行字。
【已经般过去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矿泉水瓶被他捏的“咔咔”响,他一字一字删除。他读了好几遍程亦敏的信息,斟酌了好一会,缓慢小心地打出下面一行字。
【没关系,我已经般过去了,这几天没见到你,你是不在吗?】
程亦敏的信息是半个小时前发过来的,周正言知道他可能不会这么快回复,但他还是没有关掉屏幕或打开其他页面。
仅仅两三秒,信息界面的上方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周正言眼底霎时闪过一丝欣喜,可能太快了,他的大脑并没有捕捉到。
【程亦敏:对,我这段时间有点事,回家了。】
周正言思忖着应该怎么回这条信息,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他却把每个字搬开揉碎了,好像这样就能找到隐藏的信息,然后给出正确的答案。
没等他想好答案,程亦敏又连追出了两条信息。
【住得还习惯吗,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哦,对了,你认识路了吗?】
周正言额头瞬间无数条黑线,大脑充血的同时也打断了他逐字逐句的思忖。
【都很适应。】
后一条他选择性忽略,其实他这一个星期只敢走程亦敏指给他那条到学校的路,其余哪不敢去。
他深知自己的路痴程度是何等得惊天动地!
他坐在看台上长腿一曲,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掐着下巴,赶紧把话题带过。
【你大概什么时间回来?你看我什么时间能把欠你的一顿饭请了?】
程亦敏头发半湿,有几缕贴在额头上,伸手往旁边拨了拨。
【也就这两天吧,回来正好一起庆祝你乔迁之喜。】
程亦敏把自己的这条消息又读了一遍,不由地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摇摇头,又实在不知道好笑在哪里。
*
周正言见到程亦敏时是在那条回家的香樟路上。
香樟树遮天蔽日,道路绵长寂寥,这好像是辟开的独立世界,抬起头不见明月星辰,低头只见细碎光斑和摇曳的树影。杂乱而又极具美感。
周正言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慢腾腾地蹬着自行车,思绪和嘴里的曲子一样——没谱。
暗红色的光点,忽明忽暗。周正言微微往前伸头,开始思想狂飞。
哇,这是什么?鬼火?不是吧,在这都能碰上?不对,鬼火不长这色(shai)的。
哦,有人在吸烟。
半夜在大马路吸烟?被媳妇赶出来的?
啧啧,这也太惨了!
今日flag:以后娶媳妇一定我做主!
自行车轻轻碾着香樟树的落叶,静寂中只有车轮在碾压落叶的“吱吱”声。
光影在风中跳跃,火星熄灭。周正言终于看清了那人没入黑色中的轮廓,不由地心头一震。
风吹动香樟树叶,清冷的光斑被扫到程亦敏身上,眨眼间,他又重新被淹没在浓稠的夜色中。
他第一次见到程亦敏就觉得这人身上像是有一层雾,无论你看到的他是什么样子,都像是隔着厚重雨雾后的海市蜃楼,永远看不真切,朦胧而模糊。
但此时,这个墨汁一样的黑夜,他连对方的轮廓都看不清晰的环境中,却觉得他似是看到了他隐匿在最深处的东西。
不似平时地温和文雅,不是偶尔显露地狡黠揶揄,是只有在晦暗的环境中才能露出一丝一角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压抑、悲哀,甚至是苦痛和阴暗……
周正言像是被人点了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直愣愣盯着几乎和黑色融为一体的人。
直到程亦敏又摸出一根烟,打火机在静寂的黑夜突兀地亮起一簇淡黄色的火苗,刹时照亮了程亦敏的侧脸,映在周正言的眼底。
他猛地一回神,手指不知何时搭在了车铃上,“叮铃”一声,两人都吓了一跳。
电光石火间两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碰撞,那些来不及收回的情绪悉数落尽对方的眼里。可是这么黑,连对方的脸都不看清,哪里看得到眼睛里的东西呢?
那些只不过是自以为对方看见的而已。
一秒、两秒……,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呼吸带来的空气浮动。
周正言的心脏在剧烈得跳动,扑通扑通,每一次都像是要跳出胸腔。
他张了张嘴,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了喉咙。
“你……我刚从学校回来,”他觉得自己像是偷窥被逮个正着的坏孩子,手足无措地向大人解释,可是连话都说不好,“我……在图书馆看书,没注意时间……”
他的手裸露在零度以下的气温中,却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这是周正言第一次为自己的笨拙懊恼。
他没再说话,而是朝程亦敏走去,夜色很好地掩护了他攥着车把到泛白的手指。
他走得很慢,每一次落脚都像是踩在程亦敏的心脏上,如同赶着他的心跳节点。
呼吸变得急促而杂乱。
等到他走到他跟前时,程亦敏却成了平日里的模样,温和到无波无澜。
他听见周正言说:“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