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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魂兮归来 ...

  •   四下皆静,无一人开口。
      唯有天际雷鸣滚滚,告诉柳珩,他自己没有聋。
      那人口中的名字,正指他本人。

      虽说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这两个字。或许是柳莺孟浪的‘柳’,横行霸道的‘横’——反正此人的名字早就被从所有玄门史书上抹去了,根本没人知道。

      这是一位禁忌之人,是当年雁回役最大的叛徒。

      他曾与段小将军是肝胆相照的知己,与他策马同游、共谋起义,然而却在最要紧的西北之战中,临阵脱逃,背友投敌。他所带领的西北援军没来,敌军却来了,定好的合围之势没有形成,段小将军率领的北邙君被兵力倍涨的九黎秦氏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段小将军遭人生擒,扣押回丹棱山牢。终究没有等到玄门重新集结,攻上九黎城的那刻。在山牢之中饱受折磨而死。

      段意是小将军的胞弟。对于兄长的牺牲,他恨研制清心散的秦昌泰,恨屠杀修士的秦中岳,更恨这位深得他兄长信任,却最终背叛了整个修士界的叛徒、败类——‘柳珩’!

      所以自苏醒以来,柳珩从来不曾告诉给任何人——包括段意和他姐段凌霄,自己本来姓柳。因为自他曾经无数次听段意怒骂过这个名字。他不敢提。

      不过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多了去了。
      十年以来,柳珩早就确定了这个人不可能是自己。
      因为从坊间八卦之中,他可以肯定,这人的背叛之所以成为这么多人的忌讳,完全是因为他从前的身份。简直是一种象征。

      他曾是四境第一名门修士。修为高、样貌好,更在西围中单挑十五位名士,接连获胜,一时天下闻名;
      他也是第一个反抗肃修台之人,不甘受肃修台压迫,要夹着尾巴做人,偏要入世捉妖驱鬼,在重压之下帮助了无数素修家门;
      他曾在玄门隐秘的聚会之上,痛骂各地门主是不敢反抗的缩头乌龟;在秦中岳勃勃野心之下,第一个提出推翻肃修令,结交同盟,成为了与段凌霄齐名的雁回役首领。

      他行事不羁,风流潇洒,从不屈从于任何强权,永远斗志昂扬。
      他是盘踞在修士头顶长达百年的乌云之中,冒出的第一缕光。

      对于二十年前备受压迫的修士来说,几乎是他们认为玄门终究可以重见天日的最大希望。

      而忽然有一日,他们得知,这所谓英雄、这拯救玄门之人,成了叛徒、成了败类,成了向他大言不惭怒斥过的素人家门弃甲投戈的懦夫。

      有多寄予厚望、有多崇拜敬仰,就有多痛恨怨怼,有多避讳谈及。

      天之骄子,终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狗屎。踩上一脚都怕脏了自己的鞋底。

      虽则‘小白脸段珩’也很让人鄙视,但他根骨这么差劲,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哪里比得上那人风采;他为人这么普通,行事作风既不潇洒、也不磊落。唯唯诺诺、薄志弱行。更别提还三不五时发一发疯了!哪里是跟那一位可以相提并论的。

      所以即使那位最后反叛,名声已经变得极其差劲了。可现在告诉别人‘此柳珩就是彼柳珩’,大多数人也会分外鄙视道,“就你?放屁!”

      其实柳珩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而那人曾是一个大英雄。

      更别说,那人早就死了。
      两岸首座在战后清剿,颁布《素修令》时,就已然宣布——那人首鼠两端,讨不到好下场,终究还是死在秦中岳手里了。
      他的死亡曾被许多修士见证过,绝不可能有假。

      他怎么可能是这个人呢。

      但不知为什么,柳珩就是觉得心里发慌,即便心中有千万个证明自己不是此人的佐证,乍听此话,还是不免有些心惊。更别说,小弟子晕倒前提过有人在找东西,在找纹身。
      好巧不巧,他左肩之下,段意为他绣的护肩下头,就长着一个奇怪的纹身啊。

      阴云密布之下,人人脸色惨白。如果说清心散召回了他们的恐惧之心,那么‘柳珩’这个名字,则彻底将他们带回了朝不保夕、人人怀疑的玄门往昔,那是最为黑暗的时代。

      段意满身怒气,怒气之中杀意毕现,抬脚就踹,“胡说八道,找死!”,他简直是把对那叛徒的怒气,通通发泄在了这小弟子身上。
      眼看那脚就要落到对方要害,柳珩一把拽住段意,“行了。你们芜熙院门规第一条,‘不杀无辜’。你忘了么?”
      “无辜?他害死了这么多人,无辜么?哪里无辜了?”段意头也不回,甩开了手,但到底停了脚。又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小,似在竭力克制。但柳珩听见了,段意说,“谁准他提那狗东西的。”

      柳珩:“……”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

      其实段意前半句说得也对。小弟又蠢又坏,死有余辜。但他背后明显还有第二个人,那人才是主谋,更是清心散复辟的关键人物。为防止四境动乱,还是要利用白家弟子去找到那人,查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才是。
      柳珩镇定心神,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灵力,可以,似乎还能再支撑一次流魂。

      他想了想,考虑到段意目前情绪不稳,指着昏过去的小弟子,对同样想要阻止段意的顾临雪道,“劳烦你,把他拍醒。”
      顾临雪问,“春晓君要做什么?”
      柳珩道,“要他带我去见幕后黑手。”

      *

      乌云压顶,不见月色。只能看见雷电在厚重的层云中翻滚。也不知大雨几时能下。
      白家弟子握着一柄灵力充沛的长剑,打开义庄大门,颤颤巍巍地走到长街之上,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靠近镇口那里,传来几声马鸣,一盏纸灯笼挂在高高架起的吊杆,映出两字昏黄的招牌,“驿站”。

      他垂头看着手中灵剑,摸索着泛光花纹,喃喃自语道,“师兄,你没死啊,你到了这柄剑里……”
      走到驿站招牌之下,抬头望天,昏黄的纸灯笼在阴云之下,亮得有些倔强,有些单薄。他盯了一会儿,终究望向那道昏暗的小巷,忽而冲内尖叫起来,“我找到了!”

      举凡坏人接头,往往都得挑个阴暗、好藏匿的角落。
      这条小巷十分符合。那里很狭窄,一半被屋舍墙体打下的阴影占据,看上去阴暗又破旧。巷子里杂七杂八堆着些农具、编篓之类的,皆是破破烂烂、早没人用了。这倒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适合作奸犯科。

      小弟子疯疯癫癫地接着冲着巷里一遍又一遍地喊柳珩教过的话,“我找到你要的那纹身了!”
      “我找到柳珩了!”

      不多时,巷尾不知从哪窜出了个着靛蓝长袍的公子。
      此人薄唇吊梢眼,负手站在屋墙遮出的阴影里。看来十分熟悉。
      见小弟子死而复生出现在巷口,他也并不惊讶,嗤笑一声,“哦,你没死啊。”
      语气平淡道跟在聊今日的天气一样。

      看见这人,小弟子情绪却再度激动起来,“你到底和我白家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
      那人幽幽道,“害你们?我有这个本事么?”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难办的事,微微蹙起了眉头,“端安公子多小心谨慎啊,十七年了,还跟以前一样惧怕清心散。甚至把‘日查饮食’写进了家规。啧啧,在这种森严戒备下,我又怎么又能力下药害人呢?还得多亏了你啊。”
      “多亏了我……多亏了我。”小弟子脸色惨白,“是啊,都是我杀的。是我。”

      天边忽而传来雷声滚滚,闪电白光之下,映出那人一张似鬼非人的神态,相当可怖!

      柳珩缩在剑里,听着两人几句对话,只觉得他这么多年被人骂疯子、精神病,可真是有些委屈。
      面前这二人,哪个不比他更疯?更有病?

      那人问,“你说找到了我要找的人,在哪。”
      “在哪?”小弟子浑身颤抖,似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兀自嘟囔,“在哪……师兄,你们在哪……”
      秦泱脸色不善,“在说什么?”
      小弟子道,“是我杀的,是我……是我对不起师兄,是我……”

      那人皱起眉头,觉察出此人神态不对,不欲多言,拔剑袭来!
      正在小弟子陷入疯魔之时,他手中的剑忽然猛烈地抖动一下,紧跟着,飞剑不受他控制地自动出鞘,一把打断了那人的剑势!

      柳珩和小弟子一齐看见,此人佩剑泛着一层紫色的雷光,和天边的雷声互相呼应。
      这是上品灵剑才会产生的剑芒。
      待看清那佩剑紫光,小弟子忽然从疯癫状态清醒了几分,他对四境之事很是精通,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佩剑是什么。
      他极度惊恐地叫道,“九霄!”
      对于以剑为器的修士而言,剑在人在剑毁人亡,是以佩剑无从矫饰。
      能操纵名剑九霄的,只能是他的主人。那这人不就是……
      小弟子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向正在与飞剑颤斗的靛蓝衣人:“秦泱!你是秦泱!”

      柳珩操控灵剑,与九霄缠斗着,乍听小弟子如此说,也感到一阵惊诧。

      十七年前秦中岳屠杀各地修士,身边招揽了无数狗腿,这些狗腿中最为粗壮的一条,便是他二弟秦昌泰的第三个儿子,一位名叫秦泱的败类。
      此人父亲酿制了清心散,他本人又在战役之中犯下了无数恶行。是败类中的败类。劣迹中一件最为人所恨的,就是残杀了北邙军首领,也是雁回役的先锋之一——段凌霄。

      北邙佳君十五岁后,就改了‘凌霄’为字。是为了纪念亲哥,也是为了承袭遗志。
      耳濡目染中,柳珩对段凌霄的为人和功绩一向仰慕,连带着越看秦泱越觉得无比恶心,操控灵剑更不留情,冲着对方要害连刺。

      “不可能啊,你……你早被首座处决了,怎么还会活在人间?”

      秦泱冷笑三声。
      “我当然不能死。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没有报成的仇。怎能撒手人寰?”

      他是根本没把这弟子看在眼里,若非听见他说起柳珩,早就一剑锁喉,直接杀了了事。在他眼里,面前这人已经是个尸体,那么和尸体说话,就不必有所隐瞒了。

      “蠢货。你藏在傀儡之中,就以为我发现不了么?所有人的魂魄都被我收揽了,便只有你还在,可真是明显的不得了啊。”秦泱三两下将‘柳珩’打得败退,逐渐逼近,嗤笑道,“我和那群小弟子不过玩玩,你就漏了形迹,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说你找到纹身了,呵,可笑至极,那群小朋友里哪会有我要找的人?我只是很好奇,他们怎会放心让你单独来见我?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们可带着人埋伏在哪里呢?”

      说罢,秦泱长剑一甩,一下刺中了房顶上铺陈晒干的一片稻草。
      这下落空。
      “哦?不在这?”

      他又接连刺了好几处地方,都落了空,脸色逐渐不善,动作也愈发急切起来。

      柳珩躲在剑中,十分想问,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让阁下如此变态,要如此屠杀白家人?又为什么能认定他要找的纹身在白家人身上?或者说,‘柳珩’就在白家人之中?
      那人不是早就死了吗?
      多少修士都能证明,亲眼看见他死了啊!
      难不成,这纹身还能是什么胎记?象征着一种败类的家族血脉?或者,是一种死而复生的标志?
      那他对有纹身之人下如此狠手又是为什么?‘柳珩’不是早就投敌了么,应该和秦泱是一党啊,他也这么恨‘他’,是为了什么?

      柳珩没有躯体,全靠灵剑和秦泱争斗,十分吃力。脑子里冒出太多疑问,更是劳心。

      却在这时,秦泱收剑回来,把判断失误的怒气十倍加在了小弟子身上,柳珩被打得措手不及。偏偏小弟子早已心神涣散,整个人跌倒在地。
      他这种状态,哪里还是能操控灵剑的人!

      秦泱当即意识到这配剑有问题。此剑虽灵力充沛,但并非上古名品,不可能产生剑灵,那么它如此拆招,又并非受白家弟子操控,只能被什么东西附身而上!
      想到这,秦泱的神情忽而变得极度惊异。整张丑脸都出现了扭曲。这种惊讶夹杂着喜悦,简直如同范进中举一般,疯疯癫癫,透出一些狂热的喜悦——就是柳珩犯病最严重的时候,也没露出过这么可怕的表情。

      “果然,”他的剑势一下子涨了十倍,带着定要捉住这把灵剑的气势,“东南之地必有所获,不朽木,哈哈哈不朽木……你回来了,你果然回来了!”

      柳珩完全听不懂这位仁兄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想来天下间就没有几个人能听懂他此刻的意思。
      但他本能地感受到一丝情绪波动,这种情绪波动跟弟子休憩之前,他心中隆隆鼓声很像。
      鼓声出现了很多次,临近芜熙院的时候、看见傀儡的时候、听见‘柳珩’的时候……这种连续频发的情绪波动,对于他这个病人来说,委实罕见。

      柳珩尚且来不及判断这种波动属于什么感情,就感受到那柄九霄的力量再涨了十倍,剑招狂风骤雨一般落在他身上。
      白家弟子这柄可怜兮兮的灵剑根本禁不住这样紧密的攻击,这剑若是柳珩的身体,只怕他当时就要腰斩而亡、四分五裂。

      更惊险的是,他能感觉到一股奇特的吸力骤然从秦泱那边散发出来,这种吸力超过了一切,甚至比他本人的躯体对他神魂的吸引力都大。
      如同一阵狂风袭卷,伴随着密如急雨的剑招,简直要将他神魂抽离!

      搞什么?
      这变态到底想做什么啊!

      九霄剑鸣,雷声大作。如同丧钟。
      柳珩神魂涤荡不堪的时候,人生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展现,这时,他才发现他根本就没什么可以回忆的东西……过去种种,白纸一张!

      百般窘迫之时,忽然,一声剑鸣从不远处袭来。
      破开了滚滚雷声。
      那剑鸣清越如龙吟,又肃穆如古刹撞钟。仿佛百年折叠,都融在这一声悠长的起势之中。

      一个碧衫广袖之人,从头顶跃过,落在身前。他手持一把古朴灵剑。那剑青铜铸柄,古玉作身。剑柄剑身皆刻着一串看不懂的铭文。好似符咒,在无边夜色里熠熠生辉。完全不是凡品。

      来人抬手出剑,挡住九霄。又伸出手去,接住了柳珩。

      柳珩缩在剑中,有些怔怔。
      他想,此人看着冷冷淡淡的,可手心里怎么这么热?

      热得他有些发晕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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