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2-13】 ...
-
【神砥】
偌大的一片蓝色水域。
无边无际，波澜不惊的水面上，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环顾四周，只见无数晶莹的水珠自虚空中凝结，然后徐徐地下落至水中，留下一片混沌模糊的水声。
铺天盖地的蓝色里，有些许悲伤的味道。
一丝微微的凉意包围而来，姿态却是温柔的。将目光投至前方的那一刻，水流仿佛有生命般凝聚成形，渐渐显出一个绝美的轮廓来。
与之同来的，还有一阵熟悉的弦音。
——是了，此刻身处的地方，必然是个梦境。
而邀我来此的人，有着众神中也罕见的美貌，银蓝色的长发垂顺如世间最明澈的流水。他怀抱竖琴，轻拨银弦，水色的长袍在水面如花般散开，仍然如最完美的艺术品般让看过一眼的人永生难忘。
但那双眼，却是悲恸的。
他远远地看着我，并不靠近。我无意篡夺梦境的控制权，自然也没什么行动，只淡淡道，“……特地把我引入你的梦里，什么事？”
冷淡的语气像冰，瞬间加剧了四周的凉意。眉头越发深锁的那一刻，他停止了弹奏，抬头的刹那有泪痕无声地划过了脸颊——
“玄暝，对不起……但，不是我，真的不是……”
不等我细细去推敲话里的含义，梦境便戛然而止。属于水的冰凉与蜿蜒迅速抽身而退，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已能真实触到身下柔软的被褥与身旁灵火披散的红发。小丫头睡得迷迷糊糊，丝毫没有察觉到身旁的人冲她那娇憨的睡容会心一笑后，悄悄地起身走了出去，还轻轻地掩上了门。
这种时候，其实一般人就该嘟囔一句“什么怪梦啊莫名其妙”然后翻个身继续睡，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天亮前再做个合家团圆升官发财的好梦——
很遗憾，我是没有这种福分了。
神是没有梦的。梦境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入睡后大脑里某些神经的继续活跃，而是一种法术的代名词。它的用处有很多，最普遍的一种便是传递讯息。
水神潋滟自我被封印后便不知所踪，甚至潋族灭亡的时候都不曾露脸，我可不相信他就这样出现在我梦里纯粹只为了说些有的没的。瞧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明显是有话要说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想必也是憋了半天说不出来，居然自说自话地又将梦境切断了。
拜托，我这个受害人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在那里伤心个什么劲啊……
想翻白眼的冲动暂时抵去了一些对于背叛者的反感和愤恨，我对着广袤的夜空扬起了手，将知觉范围更可能地扩大，以捕捉方才梦境中些许残留气息的具体位置——
其实用梦境反追踪回去也是可以的，但若是有正经事要谈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面对面的方式。我可是敢把脚往众神那张会议桌上踩的人，那些扭扭捏捏弯弯绕绕，光用想的就觉得头痛。
须臾，那一丝微弱却万分熟稔的气息在某个角落轻轻地触动了我的知觉网。确定了具体位置后，我当下便祭起了空间转移的法术。
算算离天亮还有一阵，应该不用通知别人了吧？水神来找我的原因不难猜，无非就是良心发现要把琴借给我。反正不打算跟他多废话，那么来回也就没多少时间……
事实是我还没思考完究竟要不要给师父他们留张纸条，人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眼前的山洞处在一个奇特的地理位置上，四周的地势完全无法攀登甚至站立，除非用法术直接进入洞口，不然根本没可能靠近这里一公里以内。对于想超然于世——说难听点就是逃避现实——的人来说，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
越往里走，那种水属性特有的清灵凉意便越是明显。微微的冰蓝色，晃得人也心下一凛，不觉有些小小的难过。那片总能让好动的我不知不觉安静下来的水色，时至今日也依然留有一丝丝的效力。
似是察觉到我的到来，这座山洞的主人并没有任何讶异。他站起身来转向我，距离太远以致看不清表情，只听到那一声如呓语般低迷的呼唤，“玄暝。”
近在咫尺的声音，却是要穿过无数用空白堆砌起来的岁月，才堪堪传到了我耳边。忽然有点担心自己会动摇，下意识地便转开了头，“那把琴，借给我吧。”
“……当然，甚至帮你去解开灼暗都可以。”黯然的笑意，声音也是苦涩的，已完全听不出当年那足以倾倒众生的曼妙声线，“但请你听我说，好不好？”
虽然这服软的态度也在我的意料之内，不过未免有点好过了吧？我狐疑地抬了抬眉毛，敛了本打算来去匆匆的架势，顺势往石壁上一靠表示有在听。
感激的光在眼中一闪而过，水神随即垂下眼帘似是在酝酿字句，但在抬起头的那一刻，眼里除了歉意与悲伤外，竟也有着某种奇异的光芒，“最终的那场战役，我不会为自己的错误开脱……是我为了族人，将那张封印你的符咒递给了巳旒。但，那张真的只是用来封住力量的符咒而已，并没有那么强大的破坏力……”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
我微微冷笑正要开口，潋滟却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边摇头边提高了声音，“毕竟做过那么久的朋友，我的性格你也很清楚吧？我平日只爱弹琴唱歌，对法术什么的并没有过深的造诣——力量跟你们相差甚远的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足以让你形神俱灭的符咒呢？！”
略带激动的语句，落在耳边的效果不亚于一记惊雷。
对啊……潋滟的法力，在众神中的确算不上是强的。在那场混乱惨烈的收梢中我只记住了兄长的毫不容情与朋友的阴险陷害，巨大的痛楚与失望点燃了熊熊怒火，恨不得将记忆里所有与他们有关的角落统统烧个干净，连灰也不剩。知道哥哥光明神也被蒙在鼓里之后，更是将大半的恨意都转移到了这个唯一的朋友身上——
但正因为潋滟性格软弱，虽然极容易被别人威胁，却也是宁可狠下心伤害自己都不愿让别人受罪的……只因他对族人一贯的偏爱，才让人觉得他为了族人，连朋友也可以毫不顾惜地出卖……
说起来，假如当时真的是潋滟从中使诈了，那照理说应该算是立了大功才对，为什么之后潋族居然会被全灭呢？
今日首度抬头正视眼前已数万年不见的昔日友人，眼见那双水蓝色眸子里的粼粼波光依旧那么明净温婉，让人不得不认命地相信，“……那是谁？既然如此，符咒应该是被人换过了吧。不是你的话，谁干的？”
瞬间便变了脸色，这次是潋滟移开了视线，表情复杂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风神。”
“风神？”努力地在脑海里兜了一圈，却发现自己连能跟这名字对应起来的某个长相都找不出来，更不要说名字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跟他貌似无冤无仇吧？”
奇怪，都到这节骨眼儿了怎么还有新人物出现啊？风神……做什么的？我以前无意中也打坏过他家的宫殿外墙？
正百思不得其解，无意中却留意到水神那躲躲闪闪的目光，一个异常不详的预感顿时在脑海中隐隐浮现出来——不、不会吧？莫非……
注意到了我投过来的类似于“不会是因为你吧”的目光，本就慌张的潋滟不禁一个寒颤跌坐回了身后的石座，不自然地道歉道，“对不起，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
嘴角和手指同时抽搐了几下后，我终于还是爆发了——
“喂喂，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问题吧？！”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那瘦弱的肩膀一阵狂摇，我此刻的表情估计只能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为这件事，我吃了那么多苦啊你知不知道？还有哥哥，甚至还有你！敢情我们三就被那死人头风神耍得团团转啊？！说，那风神叫什么，我要把他的名字贴在稻草人偶上然后天天用钉子诅咒他！！！”
“他叫抑吹……玄、玄暝，你冷静一点啦……”
“冷静？你倒是来试试啊——众叛亲离啊同志，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还以为被你们抛弃了，一直都拼命地恨着你们才能活到今天的——结果闹了半天，只不过是一个暗恋你的闷骚男人的莫名嫉妒心在作祟……气死我了！”
“哎呀，很晕……别摇了啦……哈哈……”
“还笑？太久没给你颜色了你就开染坊是不是？我今天……”
忿然的话语讲到一半，忽然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回过神之后才发觉，现下的这份亲昵，貌似……不大适合已经差不多绝交了的朋友吧？
讷讷地看看潋滟，那双笑闹的手伸也不是放也不是。
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停下，眼前的美貌青年收起玩笑的表情，再次认真地道歉，“对不起，玄暝。这些都因我而起，我却只会自责与逃避，最后连族人都罔顾……直到今天，我才终于有勇气向你致歉。我不奢望你还能当我是朋友，只是……”
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转身向洞口走去，直到那凛冽的山风灌进衣领才停下脚步，“你说过会来帮我解开灼暗的封印。这一次，可别再言而无信。”
“……嗯，一定。”身后的回应，的的确确是坚定的。
我轻轻勾了勾嘴角，一脚踏出的那一刻便消失在空气里——
或许，在打定主意救下潋族的那个时候……
我其实就已经原谅他了呢。
【神域】
囚禁Shirley的三天后，Iredell终于还是派人找上了白鹤山。显然未开采的白鹤山攀爬起来还是相当有难度的，所以当看见Jason没有丝毫狼狈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小小的惊讶了一下，Iredell的身边还真是卧虎藏龙呢。
“哟，山上的空气还真是新鲜呢。”他这样自然地和我打招呼，如此处事不惊的人历来是我欣赏的。
所以我以笑容待他，“我喜欢这样平凡的生活，都惊心动魄了二十几年，也够了。”
“呵呵，想不到当年叱咤风云的司令，如今红遍全国的神域，还有这样朴实的心绪，难得啊……”
“难道你不想？”
Jason眯起他的丹凤眼，“你很幸运神域，你知道吗？”
我不再去深究他话中的含义，“呐，现在你是来催我回剧组的么？”
“是啊是啊，这么大的投资，如果不继续下去会有很大损失的。所以我们的大老板来请你和Dick回来，至少把戏演完。”
我知道事情远没有Jason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猜想《陨生》的开拍自始至终都是Iredell为了引出我体内的光明神而特别设置的闹剧，但是闹剧也需要落幕，所以我选择回去和Iredell说个清楚，而DICK也愿意同行。这一次，没有让Carl跟随，但是我答应他一定会好好的回来，不过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少有的闹情绪了，不肯下山送我。
Allan送我和DICK到山脚下，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遣开旁人，问他到底有什么话想说的。
“司令，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毕竟是和……Stephen有关，你想听吗？”
听见这个由熟悉到陌生的名字，我沉默了很久，他的一切在他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和我处于不同的世界了，可是，忍不住心底的渴望，还是想要知道。
“你说吧。”我尽量平息自己的语气，说道。
“我查到，当初师傅解开封印之力的仪式，正是为Stephen而举行的，他似乎也是陨族后裔，而被赋予了蜃族的力量。我想，这或许有助于你更了解他，但一想到……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了。”
对于Allan的话我没有太多的惊讶，其实Stephen的一头银发就知道他肯定和蜃族脱不了关系，而至于陨族的事，我真的不想再插手，说到底，那也不是我的民族。只是，所有的事只要关乎到这个人的名字，似乎就有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参杂在其中，他始终还是不够了解他的。
“总之，谢谢你Allan。好好守护神殿吧，虽然我并不喜欢光明，不过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神明吧？”
这样说着，坦荡着，就随Jason上了车。我与车内的DICK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想要表达的含义，无需多言。
……
Shirley作为这次与Iredell谈判的见面礼，已经先行送至他那里了，我不知道这个昔日的得力部下在Iredell的群体中扮演着多少重要的角色，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因此而受到惩罚，但Iredell并不是一个太过残忍的人，他的目的我至少猜到了一半。
“所以呢？”我问。
“所以，我当然可以接受你的意见，从此不再束缚住Dick，他虽然是仅存的陨族后裔却是个背叛者，他想要赎的罪过你已经帮他了结，我不必留一个麻烦在身边。”
Iredell的话很不中听，DICK坐在我身边险些忍耐不住，但我还是悄悄制止住了他，“只要从今以后自由了就好，如果没有地方可去，我想Allan也很乐意收留你的。”
我三言两语讲DICK哄骗住，让他先回白鹤山，接下来是纠结了千年的众神恩怨，没有必要将他牵扯其中。
“所以呢？”这回是Iredell反问我。
“所以，你要怎样才肯让《陨生》落幕？”我仍旧把问题又踢了回去，有来有往，才是谈判。
“神域，你现在知道我的意图了么？”
“完成你爷爷的夙愿，让世人了解到卡拉文明的存在，还有什么？”我装傻，知道Iredell这种精明的商人绝不会因为一个目的就如此兴师动众。
“看完剧本你就知道了，”Iredell将《陨生》后半部剧本递给我，我将信将疑的接下，直接找到了结局部分，才发现了这场不算美丽甚至荒唐的错误……瞬间，我也推断出了Iredell的另一个目的。
“你想借光明的手替陨族向风神报仇？！”这个推理的结论很荒唐，我不得不得到Iredell的亲口承认才行。
“为什么不可以呢？”Iredell反问，“当初是风神一意孤行的将陨族全灭，难道作为他们的守护神不应该出来为自己的子民报仇吗？”
与陨族并无血缘关系的Iredell，继承他祖父Ireton的疯狂，将自己视为陨族的一部分，将湮没的卡拉文明掘地挖起，将自己的“同胞”守护，将仇人置于死地……Iredell的初衷其实很无害，但是他的方式其实过于激进，与政府的禁令违抗，与众神的决议违抗，不得不说他是个勇者。我还是不知道，Iredell究竟算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许这个世界的很多事还是不能单纯用好坏来判定的。
“你应该停手了，Iredell，召唤光明神不是开玩笑的。”想到Carl向我叙述光明神出现时的破坏力，我还是无法接受他的企图。
“我已经成功过一次了，神域，”Iredell的表情开始变得急功近利起来，“既然光明神也愿意这么做，你的反对又何足挂齿呢？”不知何时在Iredell手中变出一个类似遥控器的装置，他按下了什么按钮，整个房间的灯光霎时全暗，开始有碎碎念的声音不断灌入我的大脑，像是佛经的呢喃声，却在我的脑中带来前所未有的钝痛感……
我的意识还很清醒，我知道这是光明神出现的前兆。
视线开始不由自主的模糊起来，我看见Iredell在不远处似乎和谁起了争执，可惜我倒在沙发上动弹不得，直到那人出现在我面前，关切的喊我“司令”，我才虚弱的笑笑，回应说：“Carl……”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