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芥太]蛛丝终尽》耶洛檩

2、中

　　8.

　　那只是一个小插曲。但难能可贵的，那是或许太宰治第一次对芥川龙之介表露出善意，或者说，对那份热烈的感情给予回应。

　　新年未至，街上已备着开始要张灯结彩，横滨的灯火比前几日都热闹几分，斑斓的球形小灯装点起商业街口。细雪飘悬缓降，如絮如风轻盈，而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亮着“Lupin”字样的灯牌下，太宰治恰结束了与友人的会面，拿着一叠他们一同胡乱制作的贺卡，心情颇好地哼着歌往回走。

　　“这几张果然还是给首领好了。”微醺的太宰治拎出几张印满鬼画符的卡片——被森欧外看到绝对是吓一大跳的那种，丝毫没有不敬首领的自觉。

　　回集装箱半路想起自己还有东西落在办公室，太宰治脚步一转去了港|黑大楼。打开自己办公室的大门，眼尖的他远远望见桌面的一小方浅色，他好奇地走到桌前，发现那是一张意想不到的贺卡。

　　贺卡上是横滨的海景。蓝色海港上如鸽群似的雪白船帆。

　　太宰治翻过贺卡，背面是简单的几行字，极工整地写着：

　　感谢您的教导，
　　谨贺新年。

　　芥川龙之介

　　右下角还有一行小字：

　　在下会努力获得您的认可。

　　盯着这几行字，或许是太宰治喝太多了，他竟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起初是纯粹觉得好笑，笑到最后他的神情竟逐渐苍凉起来——那是一种难以消解的自嘲，他不明白，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这张贺卡仍然会出现在他的桌面上。

　　明明那里应该空空如也的。

　　明明……芥川龙之介不该为他写这张贺卡的。

　　也许是因为刚才与安吾他们胡闹过一番心情变好了，也许纯粹是今夜Lupin酒吧里的酒太醉人，太宰治竟从怀中的贺卡里挑出一张，认认真真写上了祝贺语——没有鬼画符一样的“咒”字，也没有扭曲得如同恐怖漫画一样的牛，那只是一句最简单、最朴素的“新年快乐”。

　　末了，太宰治思忖了一会，在右下角添了一颗小小的、圆圆的无花果。

　　大功告成。他放下笔，握着这张小小的、却仿佛承载了无限重量的贺卡，走向芥川龙之介的办公室。对方早已离开，他没有开灯，摸黑放到了对方的办公桌上，仿佛借这幽暗的黑夜掩藏自己的举动。

　　第二天早上他回到港|黑大楼，与往常一样同芥川龙之介碰见了。尽管昨夜的行动如此隐蔽，尽管他连落款都没留下，他还是被对方叫住了。

　　“太宰先生……”

　　“何事？”他回过头，神情一如既往透露着冰冷。他看见了芥川手中的贺卡和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下意识有些后悔自己昨夜的鲁莽举动——真是喝酒喝上头了，他昨天就应该少喝一杯的。

　　他以为芥川龙之介会说点什么，再不济也会问他“这张贺卡是您送的吗？”，却没想到对方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

　　芥川龙之介最后垂下了眼睛：“没什么。是在下唐突打扰了。”

　　什么啊……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太宰治脚下一转，刚要开口说“既然这样的话，那就不要总是浪费我的时间”，却被一声风一样轻的话堵住了言语。

　　“谢谢您。”

　　这句话来自身后。它太轻太轻了，太宰治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太宰治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芥川龙之介的身影已在长廊上远去。

　　于是那张贺卡和那一句道谢，自此成为他们心知肚明的秘密。

　　9.

　　时过境迁。

　　彼时的港口黑手党干部，如今已经洗白履历，身为武装侦探社的一员活跃于横滨舞台。而芥川龙之介也成为了港|黑首领直属游击队队长，其“无心之犬”的名号威慑着横滨的地下世界。

　　此后又发生了诸如人虎的悬赏、组合的入侵等大小不一的事件。即便太宰治已不再是芥川龙之介的上司，那份执着地寻求认可的心情并没有改变。

　　日子本来是应该是这样在非常中带着点寻常地过下去的。

　　10.

　　一片黑暗之中，他下坠着，听见齿轮的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旋转，旋转，旋转。他感觉到灵魂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茧而出。

　　他没有感到抗拒，仿佛那是什么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株生长出来的花朵，根植于他的自我，它的种子属于他自己。

　　只不过是一直都存在的东西而已。

　　遵循着某种诱导，它不断生长、生长，厚重的黑红色的花顺着藤蔓攀附他的灵魂表面，他任由他的自我被其湮灭。

　　“哥哥！”

　　是谁在呼唤他？

　　“芥川前辈！”

　　这又是谁的声音？

　　他极力辨认，耳边听见呼啸如呜咽的风。他费力撑开眼皮，模糊的视野中是一黑一黄两个身影——视野变得清晰的时候，他想起来，啊，这是银和樋口。

　　耳边仍有旋转的金属之声，风声的背后是模糊而无法分辨字句的嚎哭。芥川龙之介感到眩晕，他挣扎着勉强坐起身，紧接着是一串虚弱颓败的咳嗽声，惊得银冲上前来为他抚背。

　　五感都像被蒙上了厚重的纱，钝化迟滞使得疼痛姗姗来迟。他感觉身体像腐蚀锈化的机械，一种缓慢的撕扯感遍布全身。

　　混沌中他勉力听清稍远处中原中也的声音：“芥川，你中了敌人的异能。据说这种异能能够放大人内心的欲望……你现在有没有感觉什么异常？”

　　芥川龙之介停滞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就好，”中原中也松了口气，“你好好养伤，首领已经给你和银都批假了，工作的事情放到以后……我也不用再和那条青花鱼……”

　　中原中也的声音逐渐变得朦胧，以至于后面的语句他什么也听不清。风声却似乎更猛烈了，还有那始终清晰的齿轮回响，它们几乎占据了芥川龙之介全部的听觉。

　　他甚至没注意到樋口一叶和中原中也是何时离开的。

　　银将上司们送走后返回病房，看着自家哥哥的脸色如此苍白，心底止不住地疼。她正想为哥哥张罗些流食，却听见病床上的人低喃着：“银，那些声音……”

　　在一片寂静的病房中，她惊讶地望向她的哥哥，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这么说。

　　芥川龙之介盯着妹妹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什么，向病房一侧的窗望去。

　　窗关得那样紧。没有风，更没有齿轮。

　　那模糊而无法分辨的嚎哭正在逐渐清晰，它们每个字拼凑起来，对他呼喊着：

　　“你应该下地狱。”

　　11.

　　时时听见过去的某者残影对自己的谩骂，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普通人或许会捂住自己的耳朵，或许会反复地劝说自己不要去听，又或者是大呼“都给我闭嘴”。

　　但芥川龙之介不是这样。他从不拒绝这些声音，因为他从很久以前就清晰地知道这些都是事实。

　　“你这港口黑手党的走狗！你一定会不得好死！”

　　“无心之犬！下地狱去吧！”

　　他曾为了生存、为了港口黑手党剥夺过上千的生命，那些从敌人口中听到的恶言恶语早就不足为奇。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善终——迟早有一天要死在斗争中的，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死于肺病。他也知道一身漆黑沾满鲜血的自己按理就是要下地狱的。既然是事实，无论有没有人对他骂出口，都是一样的而已。

　　所以，即使他耳边有蛆虫一样的絮语，他仍旧照常吃饭，照常喝水，照常与前来照顾的银寒暄，看起来没有丝毫异常。

　　只是，银似乎还是注意到了什么不同。

　　“是口感不对吗，哥哥？”银端起床头的年糕小豆汤，“没有吃完呢。”

　　“没有，”他道，“只是最近胃口不好。”最近他吃不下甜的东西，总是下意识地有些反胃。

　　银将盛着一半年糕小豆汤的碗端走了，病房里又只剩下芥川龙之介。没有银的声音在，他耳边又只剩下那些声音，若不细听，真的很像翻卷的呜呼的风。

　　他忽然想听听真正的风声。

　　掀开被子，他下床走到窗边。今日是晴天，横滨蔚蓝色的天空像一片澈净的海，芥川龙之介将窗户的把手往下压，无需用力，窗就已被猛烈的风吹开。

　　是真的很像啊。他耳边响着风的二重奏，响着双声部的哭泣的哀歌。

　　他向楼下望去，病房离大地很遥远，养伤的地方坐落在郊区，周围少有人烟，时值七月，楼下是一片开满夏花的草坪。

　　他凝视着遥远的地面，忽然想知道地狱是什么模样。

　　——或许燃烧着赤红的业火，又或许寂静如深黑的长夜吧。但不论如何，那一定是很深、很深的颜色，也一定会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朝窗外伸出手，风掠过了他苍白的手掌。

　　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病床边的窗户被芥川龙之介打开了。窗外凛冽的风呼啸着往屋里头窜，病房内陡然间变得凉爽起来。窗边，芥川龙之介身上的病服被风吹得翻飞乱舞。

　　他没有披上那件黑色的风衣外套。即使它就挂在他床边的椅子上。

　　听见银推门进来的声音，他收回伸出窗外的手。他转过身来。

　　他看见银，脸上是大梦初醒的神情。

　　12.

　　伤势好转，芥川龙之介从病房回到了家中。

　　银似乎比以往要更紧张他，又向上司们多请了几天假。他本想阻止，末了还是随银去了。

　　他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偶尔看一看书，更多的时候望着窗外思索。耳边的声音没有停过，他已经习惯了金属和风的混响。

　　房子在二层，窗外能看到附近的人今年新嫁接的橘子树，小小的青绿色果实才刚刚挂上枝头，还要三个月才能转变为象征成熟的橙红色。

　　芥川龙之介讨厌橘子。

　　成熟的橘子是甜的，按理说来，嗜甜的他应当会喜欢才对。但无论多么成熟的橘子，也无法消去它生来带有的那一抹酸涩，又或者也许这一抹酸涩并不存在，只是他第一次吃到的橘子太酸，以至于让他无法摆脱那样一种错觉。

　　可他不只是讨厌橘子的味道。他连望着那成熟的橙红色果实都觉得刺眼。

　　他开始思索起为什么会这样。

　　他回想着，回想着，终于想起了曾发生的一件遥远的事情。

　　那时候他和银还没有离家。芥川家的西侧有一户贫困农家，农户家的大女儿原本在芥川家做女佣，结果有一日因为犯错被赶了出去。大女儿收拾好行囊，最终决定离开父母与弟弟们身边，乘火车到城里去做工挣钱。

　　他们父亲待他们不好，时常又踢又打，她和弟弟们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在那女孩离开前，他和银悄悄从芥川家里溜出来，和她的弟弟们一起为她送别。

　　他抿着嘴唇看他们依依不舍地离别。在女孩即将登上火车前，他问：“你为什么不带他们走？”

　　女孩愣了一下，最终苦笑着回答：“虽然爸爸会打他们，但是爸妈比我更适合照顾弟弟们。我知道与其带他们离开，不如承受离别让他们留下来。这对他们来说更好。”

　　那时他没有出声，心中却对此嗤之以鼻。

　　火车开了，缓缓地，由慢变得越来越快。在离别的笑与泪中，在弟弟们不舍地向前奔跑的脚步中，那女孩打开车窗将橘子抛下来，像落了一场温暖的金黄色的雨。

　　他那时不屑于女孩的做法，后来也确实做出了完全相反的举动。他带着银逃离了那个笼罩着死气的宅子，借着罗生门的力量在贫民窟里生存。他一直相信，与其将自己珍视的亲人交给别人照顾，不如亲自保护他们更好。

　　……真的是这样吗？有个声音在问他。你真的相信这样对银更好？

　　那道声音将解剖自我的手术刀递到他的手上，催促他将眼前的皮囊割开。他握着那柄锐利的刀，割向那长着他模样的躯壳。

　　不是啊。不是那样的吧。他带走银，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罢了。

　　他是真的想要保护银吗？他是真的想让银过上更好的生活吗？若果真如此，他应该送她到更好的地方去。银是个那么温柔的女孩，她没有异能，比他年纪更小，在贫民窟那时也很难有自保的能力。如果他碰上了什么事未能脱身，他用什么担保银一定不会在庇身处遭遇不测？

　　银应当去上学，或是去普通的公司、便利店之类的地方去工作，她应该是个活在阳光下的女孩，而不是和自己一样，在黑手党里沾满一身黑色。

　　说什么要保护好妹妹……银不过是他让自己在厮杀中不断活下去的借口。借着“保护银”这样一个听起来正当的名义，他便能心安理得地去复仇、去破坏，便能永永远远地吊着一口气，不让自己罪恶的人生结束。

　　银一定也察觉了吧。只是连他都清楚银有多么温柔，她从来不会责怪哥哥的决定，哪怕他曾经一次次为了一时的复仇欲抛下她。她心里一定曾有过怨，只是从来没有对他说出口，于是他也蒙蔽自己，假装不明白这样的事。

　　他一直在利用银的温柔。他是个多么不称职的哥哥。

　　还有太宰先生。他想起那个带领他走进黑手党的男人。他从不怨恨对方的苛待，他清楚那是为了让他在黑手党中更好地生存。从始至终，他一直对太宰先生怀有敬意，渴望获得对方的认可，只是虽然他一直努力，却每回都让对方失望。

　　你难道不明白原因吗？

　　手术刀又刺向了一处要害。

　　啊……是这样啊。芥川龙之介仿佛在虚拟的手术刀光面上看见自己漆黑空洞的眼睛。

　　连“敬意”和“认可”也被他利用了啊。

　　当他说着“渴望获得太宰先生的认可”之时，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毫无章法的破坏。撕扯着，不顾命令地毁灭着眼前的一切，如同野兽一样宣泄着。

　　毫无进步的，固守在原地的兽。他有什么资格获得太宰先生的认可？

　　手术刀将皮囊切割，将谎言剥落，他割开覆在表面的“人形”，于是终于窥见了苍白的、深重的、归属于地狱的，他真实的灵魂。

　　说到底，为了保护银也好，为了伙伴的死复仇也好，甚至连为了得到太宰先生的认可——

　　都只不过是他卑劣的求生欲和破坏欲的借口罢了。

　　到最后，他也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已。

　　所以，“生存的意义”，对于像他这样生来属于地狱之人而言——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虚幻的手术刀坠地，在他耳边重重一响。他像是被忽然惊醒，眼前还是窗外的景象。

　　耳边没有了风声，仅剩咔哒作响的齿轮。

　　他凝望着窗外青色的橘子，想象着它成熟时刺目的橙红模样。那明亮的橙红色啊，如同太阳一样温暖而热烈。

　　只是……芥川龙之介从不属于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