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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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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不明白为何身旁的人总是如此。
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用餐的时候座位在左侧一排的最末位。从这个角度他能纵览餐桌上全局的景色,每一个人的神态、动作,他们用餐时微小的细节,都忠实而毫无掩饰地映入他的眼帘。
所以他才无法理解——为何人们的真正想法总和他们的言行举止背道而驰?
明明没有一个人真正想要在这里用餐——至少在他看来如此,否则为什么每个人到餐桌前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然而大家却如举行仪式一样,一次又一次“如约而至”。
难道是为了维持家庭的和谐、维护家主的位置吗?他观察着主位上父亲和大哥的脸色,又仔细研究着侧座旁的用人,思索着母亲还有其他兄长的言谈,渐渐也明白连这冠冕堂皇的话语都是借口。
可是没有任何人愿意揭穿这谎言般的礼仪。
用人们总是带着微笑的面具,竭尽全力的讨好着他和他的兄弟们。他的兄弟们似乎乐于与用人们共同出演这场戏剧——无论是故作亲和的接近也好,还是高高在上的指责也罢。
可他不明白。这样做的缘由何在?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小少爷一直都很乖巧,”有一次他的贴身女佣这么对他说,“不像其他少爷一样闹腾,夫人也一直很满意您的懂事吧!”
津岛家的六子就这么凝视着她的笑容,不出一言做以答复。直到女佣的微笑快要绷不下去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声音是接近冰点的冷漠。
“你在说谎。”
“诶?”女佣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少爷如此回答。
“你觉得我很奇怪。我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同寻常,简直不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您怎么会这么说?”女佣微微皱起了眉,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这个表情使她看起来像是在苦涩地无奈着了,“我从没有这么想过,少爷很好,不要看轻自己。”
她口中的小少爷认真观察着她的表情——最终他也微微地皱了皱眉,却上扬起唇角,露出一个与女佣看似别无二致的笑容。
一个苦涩地无奈着的笑容。十足十的模仿。
他说:“你也是。如果不想笑的话,在我面前就不必逼迫自己笑了。”
说完这段话,他合上门,向门外再度愣住的女佣轻声道了一句晚安。
2.
他身处于黑暗之中,身体正在向下坠落。
温度在逐渐下降,寒冷浸透四肢百骸,呼吸正逐渐麻木下去。在寂静之中,他隐隐约约听见幻觉般低沉喑哑的嘶吼声,还有耳边那“咔哒、咔哒”的、金属器械转动的声响。
明明没有人告诉他,但他知道这里就是地狱。
明明是地狱,他却没有感到丝毫恐惧。相反的,在认知到这一点后,他的灵魂愈加放松下来。他坦诚地迎接坠落至地狱的命运,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甚至感到了几分尘埃落定的欣喜。
这一切如此理所当然。因为他是有罪之人。
得不到认可也好,终将坠落至地狱也罢,这都是必然的结局。
但他终于能结束这依靠谎言活下去的一生了。
他毫无恐惧,亦毫无眷恋地坠落下去。
3.
晨曦落入,他从漆黑的梦境中醒来。
鸢色的眼睛刚刚睁开时,还带着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
他回过神来,映入眼帘的是木质部屋的天花板。他回来了。不知怎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竟有几分失落。
他从褥子上坐起身,女佣一如既往走进来,捧着衣服待他更衣。他盯着女佣的笑容,没来由地喉头一紧,紧接着,翻涌着胃液的胃囊收缩成一团。
空空如也。于是他的呕吐化作一声咳嗽。
“小少爷是怎么了?着凉了吗?”女佣放下衣服紧张地走近来。他明晃晃地瞧见对方担忧眉目下掩藏的倦怠和厌恶。
他在原地呆立了一瞬,忽然拨开女佣,自顾自朝房门外冲去。
他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掠过,女佣的,男仆的,兄长的,母亲的,最后是父亲的。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眼神看他像发疯一样乱跑,透过一张张严丝合缝的面具,他看见那底下是同样的倦怠、麻木与厌烦。
他冲出了房子。奔跑着、奔跑着,不知到了何时何地,他终于停止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眼前是晕眩造成的黑,透过忽隐忽现的漆黑纱幕,他望见清澈的河倒映着他的面孔。
盛满黑洞的鸢色眼瞳。苍白如死尸一样的脸。
我明白了。他伸出手去。生活为何充斥着谎言,覆盖着面具——因为我不配得到充满幸福与善意的人生,因为我生来属于地狱。
他坠入河水中,冰冷的水拥围住他的身体,涌入他的口鼻,气泡的声响像火车的轰鸣,也像不知名的怪物的哭嚎。水波温柔地拂过他的嘴唇,却毫不留情地肆意掠夺他的呼吸。在麻木的窒息之中,他凝视着水面上逐渐远去的光,仿佛听见身后的黑暗在呼唤他的名字。
啊……这样就好了。他闭上已经习惯了疼痛的眼睛,安宁地、安宁地,任由自己的躯体渐渐寂静在流水中,仿佛这样就能漂流到地狱似的。
如此安静,如此苍白,像落在河中的一弯惨淡的月光。
4.
津岛家的小少爷原先只是安静得有些不寻常,可自从那次失足落水被救上来以后,便开始做起众人都不理解的怪异举止。
他总是变着法儿自杀。原先钟情于入水,后来则尝试起上吊,再往后愈发地不满意了,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有毒变质的食物一一吃下,花样百出,叫人招架不住。小少爷一跃从家中最懂事的孩子变成了最惹人心烦的存在。起初父母兄长和用人们还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轻生,他总是笑着答应,转头却又趁人不备做奇怪的事去了。日子一长,所有人都习惯了小少爷怪异的自杀举措,耐心的劝告自然而然被责怪与谩骂所替代。
就连贴身女佣也苦着脸说:“小少爷,你可别再增加我工作的负担了!”
偶尔也有一些嚼舌根的,譬如说:
“他根本就不是真的想死吧?只不过是想给人添麻烦罢了!”
“他就是喜欢看我们为他干着急的样子吧?夫人一开始也被他耍的团团转,现在谁都知道他的真面目了!”
然而最奇怪的是,当这些恶言恶语被小少爷正面撞见的时候,当佣人们以为他们因此会被威胁或者驱赶的时候——
他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津岛家的小少爷真诚地笑了。
用人们以为这笑是顽皮,是奸计得逞,是天真但不计较他们、反而希望他们发现这场恶作剧杰作的孩童心性,但其实并非如此。
那笑容啊——那笑容是一种安心。
是反复推敲验证过程之后,终于确保结论正确无误的安心。
5.
津岛家起大火的时候,森欧外捡到了吊在树上逃过一劫的小少爷。
当森欧外向这个年纪轻轻就自寻死路的少年询问他的姓名时,少年回答:
“太宰治。”
“但我记得这家姓……”
“我叫太宰治。大叔你的话未免太多了。”
森欧外的千言万语都被堵在喉咙里,最后终于憋出来一句:“那你愿意和我走吗?”
“……”太宰治移开的鸢色眼睛又重新移回来,目光回到森欧外身上,“你能给我活下去的意义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森欧外从容地微笑,丝毫没有自己正在诱拐少年的自知。
太宰治思索了半晌,终于向森欧外点点头。
森欧外一开始的确让太宰治有些惊讶——面对他三番两次的自杀行为,森欧外毫无怨言,神情总是纵容的,似乎并不认为他的自杀成瘾是什么大问题。
有一回,森欧外甚至给他总结道:“太宰君似乎很钟情窒息这个死法呢。”
“有吗?”太宰治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咽喉。
“有,”森欧外心情颇好似的眯着眼嘴角上扬,像是长辈看到了不自知的晚辈觉得有几分好笑,“虽然你从不拘泥于自杀的方法,但入水的频率是最高的,其次便是上吊了。这两种方法说到底本质不都是窒息么?”
然而很快森欧外这层假面也被揭穿了——“太宰君是怎么认为的?”森欧外的这个问句随着时间的流逝正指向愈来愈危险的事件。太宰治终于失望地明白,森欧外不过是一个理性至极地追求“最优解”的人,除此之外的任何问题,他无心去管,也无需去管。
森欧外并不需要理解“太宰治是谁”,他只需要利用他而已。
这一切都在森欧外那句“你就是我的人证”之时达到顶峰。
他注视着那一张比他任何一个家人都更完美的面具,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清晰地明白那个事实——那一句“给我活下去的意义”,早就已经付诸东流。作呕的欲望和蔓延的疼痛缓慢侵蚀着他。他凝视着河流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跳下去。他渴望回到地狱,回到他理想的安宁的归宿中去。
可是他没能死成。无论他自杀多少遍,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地从自杀里生还。他可以把这归咎于森欧外,毕竟森欧外就是那个治他的医生;到了后来,他还能把这归咎于捞他上岸的中原中也,戏谑地挑衅对方是“破坏了他度假的兴致”。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他之所以没能死去,之所以一次次生还,之所以依旧存活至今——
不过是因为他对死亡还没有下定决心罢了。
6.
起初,太宰治仅仅是对那头吞噬一切的巨兽感兴趣。
幽深漆黑的夜,月色全然为黑云笼罩,他目睹了名为罗生门的巨兽在胁迫将近之时爆发出强大力量,绞杀、撕碎、吞噬敌人的血肉残肢。在敌人死亡殆尽之际,那巨兽似耗尽全力,偃旗息鼓。他被其中蕴含的巨大潜力所吸引,现身在巨兽的主人面前,这才发觉原来被称为“不吠之犬”的罗生门之主,不过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
遍体鳞伤的少年抬起头来,由漆黑渐变至雪白的鬓发随之微微晃动。他望向树桩上坐着的太宰治——那是一双全然漆黑的眼睛,像是绝对的实在的黑体,任何光线落入其中,都只会如同鹅卵石坠入深潭,无法折射,没有回响。
从那双眼睛里,透过即将散去的复仇欲的余烬,太宰治看见了苍白的灵魂,还有那深重若长夜的死欲。
如果不救他,他会在今夜就死去——不论这场战斗胜利与否。
在太宰治仍然维持着琢磨不透、镇静自若的笑容之下,他的心脏不知为何漏跳了一拍。
他率先打破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寂静:“我想让你加入黑手党,你愿意跟我走吗?”
少年只是用那样漆黑而混沌的眼睛注视他,因伤势而颤抖的嘴唇最终只吐出了一句话:“您能给予在下生存的意义吗?”
几乎不被人察觉地,太宰治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鸢色眼瞳中瞳孔骤然收缩。
“在下”,这个古旧得死板的自称如此罕见,但太宰治的心思完全不在这点细节上了。“生存的意义”,当这个词组骤然撞入他的耳中时,他错觉身下的木桩倏忽变化为地狱的岸沿,而系着眼前少年手腕的纤细蛛丝,末端正漂浮在他的眼前。
喉咙一紧,等太宰治回过神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回应了“能”。
……他抓住了眼前那摇摇欲坠的蜘蛛之丝。
心脏像被网罗,被拉扯着下坠,他轻飘飘的、无法着根于大地的灵魂像是忽然有了重量——或者说忽然被什么有了重量的东西所牵连。他将手中的黑色风衣披在少年的肩上,垂头,发觉少年流露出了可称得上惊愕的神情——那双纯黑的眼睛因为他的举措猛然睁大,倒比刚才死气沉沉的模样多了两分生气。
原来像这样如此接近死亡的存在,也能露出这样接近人性的表情吗?
“我的名字是太宰治,”他朝雪色鬓尾的少年伸出手,在少年还未开口道出自己名字之时说道,“芥川君,欢迎你加入港口黑手党。”
“太宰……先生。”芥川龙之介呢喃着,终于也向眼前一身黑衣的港口黑手党干部伸出手来。
他们的手交握到一起。芥川龙之介抬眸,发觉黑云已不知何时散去——于是跟着面前的太宰治一同映入眼帘的,是遥远黑夜空中散发着柔光的月。
而太宰治,终于在这双纯然漆黑的眼中,看见了一丝不属于黑色色彩的感情。
7.
加入黑手党没几天,芥川龙之介的精神状态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至于太宰治几乎疑心他那一夜看见的苍白深重之物是一场幻觉了。
“太宰先生!”
芥川龙之介的目光又望过来了——那目光有着烧灼一样滚烫的温度,太宰治觉得它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心中生出不愿接近的怯意。
芥川龙之介说:“在下想要得到太宰先生的认可。”
初次听见这句话是在他第一次训练芥川龙之介之时。第一次他便下了狠手——这就是黑手党的生存法则,你永远不能对你的敌人怀有“放过自己”的期待。
他原本只是想在训练中告诉芥川龙之介这一点,却没想到得来的是芥川龙之介崇拜的目光,还有那一句如同宣誓、如同信条的话语。
火焰重新在漆黑的眼眸中燃烧。太宰治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心中却为那咒语般的言语苦笑开来。
多么狡猾啊,芥川君。从“生存的意义”到“我的认可”,这样的事情可是在偷梁换柱啊。那不过是自我欺骗的谎言——这样也可以么?如果得到我认可的那一天到来了——
意识到什么的太宰治忽然收住了即将绽在唇角的苦笑。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弧线,神情变得比方才战斗之中更加漠然。
“如果只有这点实力的话,你可不配得到我的认可。不如说,还远远不够。”
不去看对方变陡然变得僵硬的表情,连治疗的伤药都没有留下,黑手党干部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无情的、纯黑的背影。
然而在看不见的角落,他却悄悄松了口气。
这样就……可以了吧。
只要听见自己亲口称赞他的那一天不会到来……这样就可以了吧。
他愈发严厉地要求芥川龙之介,甚至于近乎苛待的地步。道出口的从来只有斥责与贬损,惩戒与严苛的训练只多不少,不输于后来那句“两拳加五枪”的待遇亦时常发生——他对待芥川龙之介的态度,到了旁人看来都心惊肉跳的程度。
“喂,你这死青花鱼!”偶然目睹现场,看不下去的中原中也都忍不住开口,“你对待芥川未免也太糟糕了!要是真不想要这么个手下就把他调走,别老是折磨他。”
如果不是曾在织田作之助面前说过“那孩子以后或许会成为横滨最强大的异能者”,或许就没有人知道太宰治对芥川龙之介是抱有期待和赏识的了。
“很高的评价啊,太宰。但你果然是个很严格的老师呢,不如说有点超乎想象地严格了。”织田作之助如此说,神情一如既往带着点天然的木讷,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太宰治心中引起了多大的波澜。
超乎想象地……严格?
太宰治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早就超出了仅仅是“不让那一天到来”的程度。他有些发愣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在心底询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他是排斥着“正确”的存在,“正确”也同时排斥着他。他是生于谎言之土的植株,是终将湮没于水平面的斜阳,是理所应当被反感和厌恶、只能归属于地狱之人。
他不该被那样的目光注视与追逐。
在那每一次被打击后充斥着不甘心的目光背后,是他所不愿、他所不能、他所怯于直面和负载的——热烈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