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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朝华燕云 ...

  •   我没想过世上最痛苦的惩罚居然会降落在我身上。

      大燕朝的笑话,朝华公主,燕云。
      我的兄长是在前朝十子夺嫡中胜出的真龙天子,是少年长枪跨马破南唐败西凉的天下共主。
      而我是大燕的福星,是父皇唯一的公主,是天下至尊至贵的女子。

      其实我知道,兄长自十九岁践祚登基,夙兴夜寐整日忧思才得以将西凉打得节节败退,以至于现在每岁朝贡都是因为我。
      先皇后无子,而父皇的宠妃万贵妃却有两个儿子,眼看太子之位就要旁落,先皇后着手要从父皇的儿子中选一个过继到自己名下。
      我们的生母原本只是一名小小美人,也是天降隆恩才有幸孕育龙子。可她自生我之后,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我知道是那个万贵妃怕她再生龙子才要除掉她的。
      人都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我母亲为了保护我与兄长,在皇后宫中生吞炭火而死,才换来了皇后多看兄长几眼。
      而兄长为了不辜负母亲,每日更加用功。只盼望有一天能够被皇后收养,可换来的却是一碗递到我面前的毒汤。
      皇后说是万贵妃送来的,为的是消磨兄长的志气。可我不是傻子,兄长也不是,后宫中的孩子奸诈得很。
      若是万贵妃,她大可一碗毒药送给兄长以绝后患,何必舍近求远?
      皇后心肠歹毒、心狠手辣,夺嫡之事宛若背水一战,若胜了便是青史留名,若败了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要是将母族性命全都押在兄长身上,自然希望他心狠手硬,毫无顾虑。
      而我便是他的顾虑。
      凤衍殿里,兄长抱着神色惨白的我跪在她面前求她垂怜,可我只嗅到殿内越来越浓的药味。
      我想活着。
      我还没有见到那些好时光呢。
      我一个又一个的头磕在她脚边的墨玉砖上,直到额上渗血也没停。
      “天下是大燕的天下,也是父皇的天下。父皇的子孙要为大燕浴血沙场,父皇的女儿也要为了大燕和亲边国。女儿愿为大燕效力,边陲战事吃紧,女儿已经做好了为大燕,为父皇和亲西凉的准备。”
      至此,我这条命才算是保下来,我也成了朝中民间的一个天大的笑话。毕竟没有哪一个女子会自请和亲蛮夷的。
      幸好,兄长赢了,他成了太子。
      一年一度的浴佛节,皇室家宴上,万贵妃媚眼如丝的奉上一碗汤羹,说是六皇子孝心感天猎到一头熊,便砍了熊掌做羹孝顺父皇。
      我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皇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会意的上前向父皇讨要那碗羹。他虽然呵斥我没规矩要罚我,但我还是一副没见过世面要喝汤的样子,他才松了口。
      而万贵妃和六皇子即使不高兴,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故作手足情深搏父皇欢心。
      我接过汤将指甲浸入汤中,在兄长关切的目光中一饮而尽,父皇带头笑我不会品只懂牛饮,但还是从怀中取了帕子给我擦嘴。
      这是我头一次感受到父亲的关怀,第二次就是我毒发时不停地呕着血,浑身颤抖的倒下。而父皇一把将我揽在怀里,紧紧的抱着我抽搐的身体,然后在我耳边不停的喊着我的名字...
      燕云、燕云...
      万家倒台了,那两个废物哥哥被冠以谋逆大罪浇筑石浆活生生做成了雕塑,而万贵妃是父皇亲自下令赐死的,要兄长监刑。
      万贵妃很美,能得十数年圣宠不衰的人,自然很美。她最美的就是那双会勾人的眼睛,父皇曾说她巧笑倩兮眉目盼兮。
      而今再见,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满头青丝,已是花白枯槁。那双眼睛也已经混浊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死时我去看了,那些她整日派人添在我母亲药汤里的毒,我一点一滴都记得,今日也全部还给了他。
      而我也算是安稳的做了几年公主,因为预备和亲西凉,所以父皇特别批准我跟随王孙贵子们一同进太学学习。
      人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而我们这样的凤子龙孙自然至尊至贵。
      太学中的学子都会自发的报团,也会有几个不长眼的二世祖仗着身份欺负别人。
      我初入太学便遇上了,几个不长眼将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摁在地上,用毛笔在他身上面上勾划,嘴里还叫嚣着等打败了他,就要他永生为奴,在他面上黥刺。
      我看不下去出声喝止,什么东西也敢随便行使天家才能行使的刑罚。他们不得理便做鸟兽散。
      我既身为凤子龙孙自然要多多关爱我大燕的弱势群体。
      如此想着,我看他一身污糟,但也还是将帕子垫在手上弯了腰去扶他。
      他凌乱的头发下藏着一双乌黑深邃的凤眼,我很少见男子生得他这样的凤眼,好看得紧。
      看得痴了,语气也不自主的软了下来。
      “我是大燕的八公主,你是谁?”
      他原本就要搭上我的手,却不知怎的突然发狠一下将我推倒,然后跑走了可他没跑两步就被那些想要巴结兄长,巴结我的人摁到地上拳打脚踢。
      我被宫人扶起,周遭尽是那些人的奉承声还有宫人关心的话语。我望向不远处围作一团施以暴行的人,目光却仿佛有魔力一般穿过人群,看向那个瘦小的身影。
      放课后,我的贴身侍女穗儿为我揉着腿,告诉我,今天的那个小男孩是南唐质子,段珏。
      我齿关反复了好久他的名字“段珏?断绝。”
      真不是个好名字。
      可最后说出来的却是,“白瞎了那对好招子,长在下贱的质子身上,真是浪费!”
      穗儿心急又想起他对我不敬,便说要为我剜出他的眼睛供我赏乐。
      我连忙拦住她,随便扯了什么不愿再起祸事的由头,想起他今天白白因我遭了一顿打,心里也有些不舒服。我转过头卸了耳环,装作不经意的告诉穗儿,“给他送些药过去,将他养得白白净净的才好滋养那双眼睛。”
      夜深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段珏看我的那一眼。
      带些春风的和煦,又马上被寒冰裹挟。
      第二日,我存了心思要好好看看他,众人便把他压在我的书案前。
      他眉眼修长疏朗,除去现在因屈辱而产生的怨气,他眼里的光彩比皇后头上那颗顶好的东珠还要莹泽,看上去柔和,实际上却坚韧无比。
      我不知觉的又看痴了,周围得哄笑声,还有段珏越来越红的脸唤回了我。
      “公主莫不是看上了这个质子?”
      真是笑话!我可是凤子龙孙!怎么会看上一个卑贱的质子?
      我被他们的起哄声弄得羞恼,便冷笑着提起手边的毛笔在他脸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我可是公主,你居然敢得罪我!”
      众人哄笑一堂,他没了束缚径直起身挺胸抬头的离开了,我望着他不卑不亢的背影,心里居然有了几分酸意。
      “这是什么?”
      一个公子哥在地上捡起了个药瓶,穗儿接过来,说是我随身带的药物。
      我看了一眼,那是我昨夜叫穗儿带给段珏的药。
      我心里郁闷,刚刚竞忘了探问他伤怎么样了?
      他人见我盯着段珏的背影发呆,以为我没消气,便说要把他抓回来,让我狠狠的打一顿。说话间,他还谄媚的将脸凑到我跟前。
      我冷眼看向面前这张大脸,媚俗的笑容让我恶心的想吐,不自觉地想起段珏那张清冷出尘,坚定疏离的脸,想起他身上的伤。
      我很少记仇,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但今天没寻到机会,我只好对着众人撂下句狠话离开。
      “段珏得罪了我,从今天起,我会狠狠地教训他,告诉他在大燕皇宫谁最不能惹,以后谁要是敢多管闲事、掺和进来别怪我一起收拾!”

      自那之后我便将段珏整日带在身边,带他出席各个宴会,好让他躲过太学中的那些小屁孩。只是他常跟在我身边到底是为着“报仇”这个借口,我也只好偶尔刺他两句,或是抬手打他几下。
      我从不许别人说他,我怕他们说出难听的话,也不许别人打他,我怕他们不知轻重伤到他。
      我不是个好人,能在后宫波谲云诡当中活下来的,我手上自然沾了不少的血。那些在宴会上说他或是伤他的人,最后全都成了郊外树林的肥料。
      但我希望他干干净净的。
      他文采斐然,我却不通文墨,他精骑善射,我却连弓都拉不开。
      如果我是一朵在血腥白骨中盛开的玫瑰,我希望他能成为一棵独立悬崖峭壁的松柏。
      他是个极其有才华的人,我从见到穗儿为我带回的那张宣纸上写的诗我就知道了。
      琼廊寒灯独不眠,余心何事转凄然。
      只可惜我不通文墨,不明白这诗说得什么意思,也不好四处去问,毕竟我是凤子龙孙怎么能比不过他一介低贱质子呢?
      我命他教我,他也教得很用心,教我见到花说“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教我见到月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教我见到雪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他同我讲春夏秋冬四时变换,昼夜往复生生不息。他会因我理解一首诗的意思,笑得眼睛像星星一样发光。
      我没什么能给他的,因为我喜欢吃,所以小厨房里甜品师傅的手艺是宫中一绝。我整日都吵着要吃各种糕饼,每次都会备上一大盘,等他来教我的时候,吃上几块说腻了,然后赏给他。
      我知道他质子的生活肯定很苦,但是我还是不懂每日赐给他这些糕点,他怎么就不见胖呢?个子长高了,身量也像柳枝抽条一般。
      我上次急了问他怎么如此孱弱像是小鸡仔一样,他默默的不应声然后在第二次围猎的时候猎了一头老虎。我方知道他只是生得白,显得身体不好。真正将骑射先生教的技艺全忘了的是我。

      也是在那次的宴会上,众人斗诗,轮到我了我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他们哄笑一堂。
      我正要发火,就连带刀侍卫都已经围上来了,段珏偷偷递我一张纸,我展开来看是首诗,念了出来。他们虽然还是不信是我自己做的,但段珏出声说“公主殿下同太子殿下师承太傅,诸位若是不信自可去问太子殿下。”
      他们哪敢去问,只能鸦雀无声。
      我转头看向站在我身边的段珏,这时才发现大家整日在一起,他怎么偷偷长高了,模样也更俊了。甲胄未卸,站在我身边好像有了能替我遮风挡雨的力量。
      我想,我要把他留在我身边。
      但我是大燕已定的和亲公主,我此生都是要嫁给西凉的。
      宴席中有一个面熟的,但我实在想不起他是谁了,说了一句,“几年未见,公主好手段倒是把当年威武不屈的世子殿下调教成了如此听话的狗!”
      “你说什么!”我想都没想就开口反驳了,谁给他的胆子敢在我面前侮辱段珏。
      “难道不是吗?还是说这个贱种是个软骨头傍上了公主,而您堂堂大燕的公主也被这小白脸引诱了!”
      “我...”
      我犹豫了,我可是凤子龙孙,怎么会看上一个卑贱的质子!况且我可是和亲的公主,父皇又怎么会允许有任何可能会影响到和亲的存在。
      “我可是凤子龙孙,要做我的狗他也配?”

      我十五岁那年,父皇驾崩了,兄长登基。新帝继位后的第一道圣旨就是封我为大燕一品公主,封号朝华。
      这本来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事,可我的心里却存着无数的疑惑。父皇临崩前见得最后一个人竟然是我,我很少到父皇的寝殿来,不,应该说从未来过。
      我一个人摸索了很久才找到父皇的卧房,他那时精神很好,我以为他不会死。后来才有人告诉我那叫回光返照。
      “云儿,你过来。”
      我不敢应声默默得到他跟前。
      “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她第一次来祈年殿当差的时候也是找了好久。”
      后来他又讲了许多,先说了他同美人母亲的前尘往事,又说什么亏欠我们兄妹。
      我只当他是病重呓语,敷衍的回应“嗯嗯。”
      “你相信这世上有至死不渝的爱吗?”
      我沉默了许久思考该怎么回答他,毕竟我才十五岁,我还来不及去经历什么情爱,见到的男女情爱也就只有父皇、皇后、万贵妃了,但是这算吗?
      “父皇,儿臣还小,请父皇赐教。”
      “...”
      “您相信这世上有至死不渝的爱吗?”
      “朕信。”
      “芸儿,你当年跳的那支舞很好,只可惜朕没看完,你能再给朕跳一次吗?”
      我并不会跳舞,但天子有令我又岂能不遵?只好硬着头皮跳,我看那些艺伎都是这样甩袖子的。只是没想到我跳成这样,父皇还能看得下去。
      当天夜里,父皇便崩逝了。钦定的辅政大臣在众朝臣的见证下在正大光明匾后面取下继位诏书,上面写着太子燕霄继位,帝后感情甚笃,命皇后殉葬。
      这诏书一经公布便震惊朝野上下,因为大燕已经很久没有生殉了,这次不但殉了,人还是皇后。
      我这才认真的思考起父皇临死时说的那些话,这世上真的有至死不渝的爱吗?
      皇后向我求情,向满朝文武求情,但谁都没办法忤逆大行皇帝的遗诏,莫不说我与兄长皆是孝子了。
      父皇去世后三天,我领命送皇后上路。
      她满眼怨恨的看着我,十几个小太监也制不住她。在她面前,我摔了匕首、扯了白绫、撒了毒酒,在她惊恐的眼神中,从烧得旺的炭笼中取了一块上好的银丝炭,命人活生生的塞进了她的肚子。
      兄长知道后并没有怪我狠辣,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告诉我,“以后这天下所有都是别人,唯有你我二人才是血脉至亲。”
      我的兄长是大燕的战神,他继位两年便五次御驾亲征,终于将西凉打败,只能在龟缩在饮马之河的身后苟延残喘。而我每次都会在他出征前,登承天门而上为他唱念祝祷词,祈求上天庇佑凤子龙孙凯旋而归。也因此,我成了大燕的福星,也不用整日担心自己何时会被和亲西凉了。
      我十六岁那年,收了我的第一个面首,是个教坊司的艺人。
      朝野上下大为震动,市井中无不在谈论我,朝堂上无不在参我。
      但兄长一力抗下,在朝堂上厉斥群臣。
      “天家男儿就能三宫六院,女儿却只能恪守纲常,若是和亲塞外又要遵循什么叔娶寡嫂、子继寡母的破规矩!”
      “今日便改上一改,我大燕的福星,最尊贵的朝华公主,凤子龙孙又岂是寻常人能比?”
      自此以后,我便整日流连烟花,一个又一个面首收进了公主府。
      世人都说我是娼妓公主,人尽可夫,成了大燕的笑话了。风言风语是会剐人的骨头的,众口铄黄金积销毁骨。
      但至少也是有用的,只要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个耽于美色的人,那么我有一天收了一个长相俊美的质子也就不是很稀奇了?
      对吧?
      我不是很聪明,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我从前想过,要是有一天我真的能同段珏在一起了,我就向兄长讨要南唐的几个州郡作为封地,带着段珏回去。
      我一早便听段珏说过,南唐的冬天很暖和,那里不会有上京城一夜青竹变琼枝,雪纷纷掩重门的景象,只会有“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的一场烟雨。
      我同他说过,要他带我去看的。
      他也答应了。
      我十八那年,兄长迎娶了自己的皇后,他说过那是他此生挚爱。我乐意看到兄长的幸福,只是他向妻子那样真诚的许下一生的承诺的时候,我还是难免有被抛弃的失落感。
      帝后大婚,街上都是撒喜钱的。我放了公主府所有的人出去沾喜气。因为我知道段珏是不爱凑这份热闹的,而我也不想他在这其乐融融的日子里一个人孤单。
      最重要的是,今夜这府上只会有我和他两个人,我不必再装作厌恶他四处滥情的样子,我可以问他那个问题了。
      我自当年围猎确定心意时,就准备好的白雁终于能送给他了。
      段珏身姿挺拔的站在小院里,抬头望着天。我也抬头看,可是天上黑压压的不但没有星星就连月亮都没有。不过还好,今夜会有天下最盛大的烟花。
      绚烂的烟花犹如花朵一般在天空中绽放了,放眼望去,天空被烟花占据了,五彩缤纷的光芒映衬在我脸上,我扬了扬脸这样就看不出来我脸红了吧?
      “大燕朝的火药硝石都用来做炸药了,很少做烟花,所以只有过年和帝后大婚朝廷才会燃放烟花。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
      段珏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就又转回去了,我想不会是被我脸上五颜六色的光吓到了吧?
      “陛下与您感情深厚,怎么今日的晚宴没有邀请您去呢?”
      “皇兄自然请了我,只是我没去。”
      “为何不去?”
      “我去了,谁来陪你呀?”
      他低头的那一刹那,我是真的看见了他绯红的耳朵。
      “所以呢?你要不要入我罗帐?如若你肯,我为你散尽府中面首,你我成亲的那天,我为你放一场比这还盛大的烟花,好不好?”
      一颗烟花炸开,我目光灼灼的看向他,颊上还飞着两朵红霞。
      烟花过后的沉默令人窒息,还好他没让我等太久。
      “殿下千金之躯,臣下不敢高攀。”
      他的声音礼貌而冷漠,冷得几乎是刚开口的的那一瞬就将我脸上的笑容冻住了。
      所以我这是被拒绝了?被一个低贱的质子拒绝了?
      我费劲心力想要筹谋与他的未来,结果只是一场自找的难堪?
      我接受不了这样的难堪。
      他是个极守礼的人,所以他向我鞠躬拱手行礼的时候,我不叫他起来,他是绝对不会起身的。
      这样也好,我不会看见他拒绝时因我的身份而为难的神情,他也不会看见我眼中希冀的光亮了又暗。
      “那就好,段珏你时常跟在我身边,上京免不得有些风言风语,说本宫对你情根深种,要招你做驸马。一来二去怕你听多了生出些别的心思来。今日问问你,还好你知道自己身份低贱,配不上我,也劝你别有攀龙附凤的想法,我这等凤子龙孙你是不堪配的。”
      我咬着牙尽力保持声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随后甩袖离开。
      我真的误会了,我以为我们至少是彼此相知的。我没办法再次面对他,所以只好将他冷落在一边,许久都不见他。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先去找他了。
      当年九月,南唐传来八百里急报,南唐王病重,想召南唐世子段珏回去,继承王位。
      这本是极为正常合理的一件事,可是兄长迟迟不松口,甚至传了旨意回去,说是一来上京名医多,可以将南唐王接来上京照看,二来也可以让南唐王父子团聚,一解骨肉分离相思之苦。
      明眼人都知道,皇上这是打定了主意不让段珏回去,至于原因左不过是为了那繁华富庶的南唐。
      为此,段珏已经闷闷不乐好几天了,我真的怕他生病,病死在我的公主府里晦气得很!
      所以我去求了兄长,可得来的只有一句话。
      “我左右是要杀他的,如果南唐王上京,他还有命活。承天门外驻守着羽林军,只要他敢出城,我就会以谋逆罪诛杀他和南唐王。”
      我六神无主的回了府,脑子里却全是段珏死在乱箭之下的场景。他这么孝顺,这么善良,如今父亲病重,他一定会回去的,想尽办法也会回去的。
      我实在等不及了,天黑之后,便闯进了段珏的屋子,将他生拉硬拽上了马车。穗儿狠狠地抽打着马背,马儿吃痛跑得极快,像要飞起来一样,踢翻了承天门前的拒马。
      我知道羽林军一定会追来的,于是我在马车上同段珏动起手来,撕扯着他的衣服。
      段珏不肯,但也不敢真的对我怎么样,也只能紧紧的抓着我!
      我又急又气,便顾不得许多了,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自己的衣衫,嘴里刻薄的骂着
      “你这贱种,本公主愿意同你欢好已是你的荣幸了,还敢反抗!”
      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突然卸了力气,被我捉住机会剥光了,耳边马蹄声急,马车急刹。
      我猛地用劲将段珏的脸摁在自己怀里,感受着他口鼻处呼出的热气打在心口处,我竟在这紧张的气氛下生出了一丝欢愉。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狠狠地咬在我的心口上,我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也还是死死地咬着下唇。
      “嗯…啊…嗯哼…”我唇齿间发出令人遐想的声音。
      “公主?”马车被人撩起了帘,一阵风钻进来,我感受到了怀里段珏颤了一下,以为是他冷,又将他往怀里缩了缩。
      “深秋风冷,更深露重,公主注意身体,切莫让陛下担心。”
      “嗯…好啊,再冷的天本宫自有暖身的法子,不劳大元帅费心了!嗯…哈…”
      我尽力的学着府上伶人的放荡劲儿,终于那个留着山羊胡的大元帅看不下去了,放下帘子放我们走了。
      马车驶了一段时间后停下了,我翻身将段珏踹下了车,随意的披上一件衣服后,将他的衣服一并扔了出去。
      我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坐在落叶中□□着上身的段珏。
      “你这下贱的东西滚回去看你那个该死的爹吧!别再回来了!”

      随后我就叫穗儿带我回去了,我坐在马车上想起刚刚我同他亲密的样子,心里甜得很,脸也热热的。
      抚上心口的咬伤,就像是他对我许下了什么承诺一样,让我觉得现在的痛也是值得。
      段珏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我还是怕他误会我,我想等下次再见到他,同他说上一句,
      “抱歉,刚刚我将这辈子最恶毒的话都说完了。”
      第二日的祈年殿里,那是我第一次给兄长跪下。
      我不认为放段珏走是错的,但我觉得背叛了兄长是错。
      “他欺负你了?!”
      我没想到兄长说得第一句竟然是关心我?看来是大元帅将昨夜的情形告诉兄长了。
      “没有,是我自愿的。”
      “妹妹,你知道吗?他蛰居上京,表面伏低做小,其实文学武治不亚于我。”
      兄长招手,宫人们抬出了好几箱的文书典籍,军图策略,这是从段珏那搜出来的。
      “他是一头狼,他会反扑的。”
      “不,他只是一条丧家犬而已。”我倔强的不想相信兄长的话,我同他从小就在一起,他怎么会…怎么会呢?
      我不是不想说出那个结果,只是我也不知道他会怎样?
      我将目光从那些书上挪回,那些是我送给他的,是我送给他要他教我的。
      我将烛台打翻烧了书册。
      “一条丧家犬又何劳大燕的战神,天下共主费心呢?”

      就像我说的一样,回去了的段珏没有翻起什么浪。
      南唐王悄悄的逝去,他悄悄的袭爵。
      他过得低调得很,京城竟然再也没有关于他的半点风声。
      但我仍知道他过得很好,将南唐治理的很好,每年该交的朝贡按时按量的送到。只是可惜,他好像是被关怕了再也没来过上京。
      而我也只好渐渐的接受他已经离开的事实,只是夜深人静时,正在慢慢愈合长肉发痒的咬伤还是在提醒我他曾经来过。伤口痒得我心烦,所以每次都会将结好的痂再撕开,反反复复 。
      直到我遇见了他,穆青。
      我遇见他时,他正因为庶出的身份而被同族的兄弟殴打。
      这美救英雄的戏码我很受用,况且这一幕让我很眼熟很开心,便大手一挥救下了他。
      他好像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儿,身姿挺拔的站在廊下,一席书生的青色长衫,一双迷茫又惊喜的凤眼直直的撞进了我的心。
      心口处适时的痛痒让我不得不相信,我又见到他了。
      只是他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般同我作对,而我也不必拘泥于身份的高低贵贱同他说那些违心的话了。
      幸好,再次相遇后,他依然对我亲近,没有将我年少时说的违心话当真。
      我将他带在身边,有他的陪伴我也没有精力再去管那久久未愈伤口。我为他遣散府中面首,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骄奢淫逸的娼妓公主要收心了。
      就连兄长也免不得问我,是不是真看上他了。我羞涩一笑没应声,兄长便召见了他。
      不知同他说了些什么,回府后他竟同我说要去军营。
      “公主,我要暂时离开您一段时间了,我要到军营去,我会挣下一个功名,然后风风光光的迎娶您做我的妻子。”
      终于,他终于同我讲要娶我了,终于将我规划进,不,他将我视作他的未来。
      我被他的情意迷晕了,勾着他的腰带往床上去。他压在我身上时,我甚至能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
      “别怕…”他轻声在我耳边呢喃细语,“我会亲手打下白雁同你交换。”
      这一句却像是当头一棒,将我从自己编织好的美梦中打醒。
      我狠狠的一脚将他踹下床,翻身坐起。他不明白我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也不知是何处惹了我,只好端正的跪在那。
      “公主…”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惦记白雁?”
      那是属于段珏的白雁,是我养了七年的白雁。

      我不知穆青是何时走的,只知道他这一离开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他不时会送些小动物回来,从最开始的兔子、狐狸到最近的一对褐色的大雁。
      我看出了他在试探,试探我的心意。可我没有用这些时间整理自己的感情,我依然在逃避,可我试了很多方法都不能再回到当初的那个美梦里。
      所以我只好用酒精麻痹自己,常年的酗酒让我整日昏沉心脉无力,从前一些不痛不痒的风寒感冒,如今竟也要拖上个把月才能好。
      最近要入冬了,我的咳疾又犯了,整夜整夜的睡不好。没想到当年那个深秋吹得风,如今竟然成了沉疴难愈。
      穗儿灌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的安神汤导致我现在连白天都没精神。
      要不然怎么会做白日梦呢?
      我竟看见段珏朝我走来,就像当年诗会上为我说话的那样,一身铠甲,风尘仆仆。
      “你回来了?”
      “殿下,臣回来了!”
      “还走吗?”
      “不走了,陛下封臣为骠骑将军,守卫公主。”
      骠骑将军?段珏哪里会做将军?
      我揉了揉眼又看向他,是穆青。八年的行伍生活让他成为了顶天立地的男人,那种让人安心想要依靠的感觉也更像他了。
      他似乎察觉出了我的走神,那双凤眼中的光暗了暗,我见不得那双神似段珏的眼睛这样看着我。
      “那就好,回来了就好。”我朝他伸手张开怀抱,“抱我去睡一会儿,我刚吃了药。”
      自从他回来后,我能察觉到他变了很多,比如他从前最爱抱着我念诗如今也不喜欢了。
      比如他从前最爱我府上的芙蓉糕,如今也戒了这甜食。
      比如他从前常去照顾我的白雁,这次回来后竟也一次没去过。
      其实他不过是知道了,我将他视作段珏的替身,而他如今不想做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愿意留在我身边就好了,世上哪有人是不会变的呢?
      我窝在他怀里,他低哑的嗓音在我耳边念着我的名字,我顺势抬头看去,迷迷糊糊中,只见到他凤眼中的缱绻深情。
      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此沉睡在这场美梦中又有何妨?

      二十七岁的年纪,按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女子的孩子都该成婚了,可我还没有从那场梦中醒来。
      穆青站在我面前,手中抱的是一只大雁。他目若星辰一字一句向我诉说着他的情意,立下三生之约抱柱之誓。
      “公主,我愿用我的生命为您带来平安喜乐。当年廊下一眼万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早一点遇见您,这样我就能早一点呵护您了。”
      是呀,若是能早一点遇见,那该多好…可惜我年少时不识爱恨,一生最为心动。
      我被他的情真意切感动得流了几滴泪,模糊不清的看着他的脸,我又做梦了。
      如果,他能向我服个软,哪怕为他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公主?您愿意吗?”
      “以鸿雁为信,三书六礼,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既如此,那我就承了你的情吧!”我故作矜持的接过了他怀里的大雁。
      谁知穆青突然兴奋的大叫一声,我一时没抱住,好好的大雁就这样飞了。我有些不乐意的捶了捶他的胸口,穆青似是开心极了,也顾不得什么身份礼节了。
      他环住我的腰抱着我转了好几圈,直到我晕得不行了他才放我下来,朝着我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
      我被他的开心感染了,就让这梦一直做下去似乎也不错?
      兄长定了明年的一个冬日,那天会有日月同辉的星象,代表这一天成亲的新人会得到自己真诚的伴侣。
      真诚的伴侣?
      我是真的想同穆青成亲,哪怕原因难以启齿,但也算是真诚吧?希望天上的神明不要惩罚我!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有句老话说的好,皇帝不急太监急。
      还有三月就要大婚了,真正该着急的人正潇洒得窝在毛毯里躺在摇椅上赏菊,而皇宫和公主府早就忙的不可开交了。
      “公主您看典礼上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穗儿带着礼官站在我身边。
      “如果梅花开了,咳咳,就摆上几盆吧,”我的咳疾又犯了,急得穗儿帮我又掖了掖毯子,“喜帖都送完了吗?”
      “嗯,该送的都送了,就连礼物都送来了。”
      “那南唐有消息吗?”
      “没有。”

      我慢慢的抚上眼角的细纹,不知道婚礼那日段珏会不会来?若是他来了,可我盖着盖头只怕也看不见他?若是掀了盖头,看见我朱颜已残的丑样子,他会不会笑我?
      他又过的怎么样呢?这十年间送去南唐的消息宛若石沉大海,他是不是还在怨我?

      我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宫人传来的消息。
      南唐王造反,联合西凉大军,如今已渡过靖峪关。
      我没想到是这样一份大礼,他真的来参加我的婚礼了,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金光粼粼的铠甲,就像当年那样。
      只不过,他这次,是来杀我的。
      穆青奉命出战,我连鞋都还来不及穿,就跑去找他了。
      老天,难道这就是你对我不真诚的惩罚吗?
      “穆青!”
      我跑出公主府,跑到大街上,赤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张开双臂挡在大军面前,而我的身后就是承天门。
      “穆青!我不许你去!”
      见到我时他惊了,顾不得还没停稳的大军便翻身下马。
      “公主!?您怎么来了!我明明不叫他们告诉你的!”
      “好哇!你胆子愈发大了,如果不是我自己知道,你又要何时才告诉我?是你死了要我去收尸吗!”
      一路追着我赶来的穗儿,连忙为我围上披风,穆青接过了她手中的绣鞋。单膝跪在我身前,温柔的为我穿上。
      “公主,我只是怕您担心。”
      他的怕是对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段珏的才华了,与其说我不相信穆青,不如说我是太相信段珏了。
      我真的很害怕,我怕他会死。
      “那就别去,大燕这么多的将军为什么偏偏要你去!我去求皇兄,让他派别人去好不好,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别离开我好吗?”
      我再也顾不得旁边还有士兵、百姓,我扑在穆青怀里,用自己最柔软的语气求他。
      “公主,”他一手抱着我的腰,一手将我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眼神尽是我看不懂的悲切,“如果您是真的担心我就好了。”
      “我是…我…”
      “我是大燕最年轻的骠骑将军,能为大燕战死,能为您战死是我的荣耀!”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穆青打断了,他慷慨激昂的喊出了这句话鼓舞气势。随后便翻身上马,带着大军出城了。
      我被赶来的兄长抱在怀里,紧紧的束缚着我,我拼命的吼叫,喊他回来。呛了好几口冷风,泪眼模糊间穆青离开了我,而我也受不住这份打击昏死过去。
      兄长说,我身体愈发差了,少时为扳倒万贵妃时服得毒,即使药量控制的再好,到底还是伤了我的心脉。
      只是没想到即使我从小一箱子一箱子的吃药,原本的厥心痛也还是在那个深秋发展成了喘症。
      兄长心疼得揉了揉我的发顶,心疼我这个明明比他还小上四岁的妹妹,如今身体却如秋日落叶正在慢慢凋零。
      他出征三月,我便将戒了好长时间的酒捡了起来,原本每日一碗滋补心脉的汤药也就此断了。
      我气他丢下我一人,我要好好的生一场大病,最好是能够病死的那种,让他回来后寻我不得,悔恨当初。
      可是话说回来,我真正想要用死亡来逃避的究竟是什么呢?
      婚期将近,纵使我日日醉酒,也还是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酒醉后吵着闹着将婚服穿上了身,然后再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穗儿让我去见谁,好像是哥哥吧?但我实在太困了,哥哥会等着我起床再去见他的,他一向都会站在我的身后。
      “公主!公主!你醒醒呀!”
      穗儿实在吵得很,我翻身起床怀里的酒瓶掉在地上摔碎了。我本还恼她扰我清梦,谁知我这一看,她的小脸蜡黄,顶着一双哭得红肿的杏仁眼。
      “穗儿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呜呜公主您终于醒了!大燕败了,大元帅携部下谋反,南唐和西凉的军队长驱直入,如今已经兵临城下,围了上京一月有余,穆将军也下落不明了呜呜呜...”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断了一样,看着穗儿的嘴一张一合的,可是周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缓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
      “那我哥哥呢?陛下怎么样!陛咳咳咳...”
      我说得急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穗儿着急替我顺气,但我等不及了,我要去见哥哥,那个一直为我遮风挡雨的哥哥现在怎么会不守在我身边,他一定是出事了!

      祈年殿的大门禁闭,几天水米未进的我爬上这九百九十九阶梯之后只觉头晕,但一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的药味时,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就闯了进去。

      我的哥哥,大燕的战神,曾经健壮得能拉开百担弓,如今整个人却苍白枯瘦得像一堆枯枝。缠绵在病榻上,窝在李公公的怀里,章太医正喂他喝着什么。
      “哥!”
      我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滚下脸颊,朝他跑过去,跪在他的床边。
      都怪我,都怪我不听话,如果不是我,哥哥不会成这样的。
      “云儿来了,我正想着不知道你穿上嫁衣是什么样子呢?如今看来红色真的很衬你,等到昏礼时,你嫁衣如火,残阳落日就是上天为你披的红妆。”
      “哥,我,我对不起我....”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也实在说不来什么,我亏欠哥哥良多。
      “我没事,只是早年征战时落下的伤病,之前一直靠汤药吊着还以为至少能撑过你的婚礼。”
      “现在不行吗?”我上前抢过章太医手里的汤碗,仔细一看却只是糖水,“为什么吃这些!药呢!人参鹿茸!全都给本公主端来!”
      “公主!南唐围城一月,城中早已无粮!”章太医抢回汤碗,忿忿的说着。

      哥哥总是如此,不想我过多的承受这些痛苦,招呼一边的宫人过来。
      “把肃儿抱过来,叫他小姑姑看看。”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个孩子。
      我动作僵硬的接过孩子,他睡得正香,嘴里还吐着泡泡。
      “这是?”
      “这是我同荣儿的儿子,明天他就满月了,只是荣儿却在一月前生产时血崩离我而去。”
      荣儿?我记得那是我的皇嫂,是我兄长此生挚爱。可我当时并不是很喜欢她,私交也不多,只是依稀记得是个柔顺的人。
      可能是我的怀抱太过冷漠,他睡得不舒服哭了两声,我就手忙脚乱的还给了宫人。
      “云儿,我此生没求过你什么,只这一件求你在我死后,将他当作是你亲生的孩子,好好照顾肃儿长大,行吗?”
      “云儿,你同他有少时的情分在,他不会伤你的。”
      “云儿,宫中尚且无粮,可想上京城中如今应是饿殍遍地,伏尸满城。”
      “云儿,你皇嫂她很怕黑,我得去找她了。”
      云儿,求你了
      云儿,求你了
      云儿,求你了
      我看着兄长惨白的脸,一味地摇着头,可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哥哥怎么会死呢?他是大燕的战神呀!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奉承天运,不肖子孙燕霄得继燕朝第六帝位,然今已至残年,朝华公主人品贵重,心性纳仁,必能仰赖天恩,光复大燕。今禅位于皇太妹,望其能抚育皇嗣,有朝一日驱除贼寇。”
      哥哥撕下龙袍,咬破指尖洋洋洒洒写下禅位血诏,双手奉在我面前,转坐为跪,在床上叩了个头。
      “诸位爱卿,请帮帮我,应下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拳拳爱子之心。”
      殿中人皆下跪叩首。
      我转头看向那个孩子,他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睡得那么香甜。而我似乎见到了当段珏看见我抱着孩子出现时,他那副可笑的表情了。
      我私心里是不想答应的,但我又如何能拒绝兄长如此合情合理的请求呢?
      我惨惨一笑,摔碎了汤碗,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对着手臂上的守宫砂狠狠地割了下去。
      鲜血顺着我的手臂向下流淌,却最终被我的嫁衣吸收得再也看不见了。
      兄长,这就是至死不渝的爱吗?
      是到了生命的尽头,心中还会惦念的爱吗?

      “陛下驾崩了!”
      丧钟敲响时,我已经登上了城楼,承天门外黑压压的士兵,映着残阳落日倒是分外好看。
      “陛下,下雪了!陛下恕罪,上一场大雪来得急,您的白雁没熬过去。”
      我抬头看去,然后将孩子的抱被紧了又紧。
      执白雁为礼,以求好合。
      只可惜,我是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了。
      我曾经有多么用心思去谋划与他的未来。
      我将自己困在有他的回忆里,却因此同兄、同夫、同国、同民尽皆断绝。
      原来我这一辈子不过“断绝”二字。
      “走吧。”
      “去哪?”
      “奉国玺,开城献降。”

      我喜欢上京的雪,喜欢上京的风,在上京生活得久了,便认为春天应该是草长莺飞,夏日应该艳阳高照,秋日应该遍地黄花,冬日应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雪。
      我想象不到南唐冬季的烟雨是什么样的,但那里的人都如此美好,我想烟雨应该也不错,至少在今日之前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雪纷纷而落,残阳落日的苍穹散下片片白色的花瓣,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清香。转眼间冷杉苍松都变成了琼枝玉珂,皇宫的黛瓦金顶上也被盖上了。
      我一身红衣慢慢走下城楼,走出承天门,那一路上是我没见过的景象。
      冻饿而死的父母身边坐着号啕大哭的孩童,街边的瓦舍下是易子而食后沉沉睡去的人,翻腾的油锅里滚着幼儿的头颅,巷角偏僻处堆叠的是看不出个数的森森白骨。

      “大燕女皇燕云呈上宝册国玺,开城献降。”
      我抱着孩子跪在雪地中,穗儿将盛着国玺和宝册的托盘稳稳的端在胸前。
      听着耳边敌军的讽刺咒骂,我多日水米未尽的身体渐渐支撑不住了,怀中肃儿的睡颜渐渐模糊起来。
      北风呼啸而过,我死死地咬着下唇,袖中的手紧紧地攥着拳,指甲狠狠地抠进掌心里。
      “咳咳...”
      “公主,雪越下越大了,您的身体撑不住的!”
      “上京的百姓能撑,战场的将士们能撑,皇兄能撑,我不过是跪了一会儿,哪里就冷死我?”
      南唐谋反,与我盟定三生的未婚夫穆青失踪在了战场上。
      围城一月,一生爱护我的哥哥在被活活饿死前还在担心他这个不成器的妹妹。
      大婚这天,我穿着金线绣的嫁衣走过因我而横遭大祸的百姓。
      我又如何能称得上是燕朝的福星?
      我真是个笑话。
      而段珏也真的是头狼,一头我亲手养大的狼。

      不知跪了多久,我听见了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到一匹战马在我面前停下,我散落的的青丝被马鼻处喷打打的热气吹起。
      “怎么回事?”
      我不看他都能认出他的声音,一如当年一般的冷漠疏离。
      “大燕女皇燕云呈上宝册国玺,开城献降,”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脆弱的眼泪,只能敛着眼神,努力控制声音不颤抖,“只希望仁慈的皇帝陛下能够饶恕大燕已经归降的将士,开仓放粮救上京满城百姓,咳咳...”
      “女皇?”
      我听见他翻身下马的声音,冰冷的盔甲带着生人莫进的寒气靠近我。我怕他见到我脸上滚烫的眼泪,寒气冻到还在睡的肃儿,于是弓起身子向他叩首。
      谁料他竞握住了我的手臂,强大的力量撑起了我,使我没能磕下那个头。我低垂着眉眼,视线所及只有他闪着寒光的甲胄下藏着的单膝点地。
      他的战甲、佩刀,还有他的心都是冷的,可他撑起我的力量却从他灼热的手掌传来。
      他想支起我的身子,我想只是为了更好的讽刺挖苦我吧?
      “你怎么会是女皇?燕霄呢?!”
      随着他的质问,我感受到了他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额头上。
      “兄长自知罪孽深重,已经自尽,挫骨扬灰。希望您能原谅他的过错,饶恕满城百姓。”
      我咬紧牙关忍住悲伤的呜咽,眼泪一颗一颗得砸在我的手背上,肃儿好像也被我的悲伤感染了,吭叽了两声后又沉沉睡去。
      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婴孩的啼哭显眼得很,段珏也注意到了他,伸手想要触碰肃儿柔嫩的面颊,我怕他要伤害肃儿,便把孩子往怀里缩了缩。

      如果说有一句话叫“如鲠在喉”,那我便是硬生生的将那根刺咽了下去。
      我强忍下咳意后鼻头一酸,看着怀中的肃儿,想起病榻上的兄长,又继续说道,
      “罪女自知罪孽深重,万死不得辞,但还是恳请您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给我一条活路,哪怕是要经历最严苛的刑罚,我也愿意!”
      时间在静默的风中显得更长了,我等了许久才听见一句,只是那声音中仿佛藏着许多故事,但最终都被上京的风吹散了。
      “孩子?你的孩子?”
      他缓缓站起可能是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他起身时竟踉跄了后退了几步,才稳稳的站住。
      “对,这是我同大燕最年轻,最勇武的骠骑将军穆青的孩子。”

      “穆青!”
      “穆青?”
      ...
      我听见了周围的骚动,和他们更加明显的仇恨与敌意。我知道穆青一定为了守护家园,为了回来与我完婚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所有。
      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同我成亲,一起接受上天的祝福。
      从始至终,不真诚的人只有我一个罢了。
      可惜,我到底是把他弄丢了。
      老天呐,难道你不知道我是真的想同他成亲吗?

      我听见了铠甲相撞的声音,随后周围那些声音渐渐平息,我想是段珏做了什么吧?
      做了什么呢?我没忍住抬头看了看他。
      我只是好奇,好奇他为什么第一时间不是关注国玺,而是关注我?
      还有为什么我因他国破家亡后,竟然会期待同他见面?
      他一身金光灿灿的战甲,站在不远处,可我们却不能靠近分毫,身下那些血海深仇、国仇家恨明晃晃的横亘在我们中间。
      他亦如松柏挺直,丝毫没有沾染到战场上的半分血腥气,可我就是看见了这十年,他已经成长为一名杀伐果决的帝王了。
      一直没有长进的只有我。
      他的战甲晃得我睁不开眼,但我似乎看见了他朝我勾唇,浅浅一笑,随后对着身后招了招手。
      我也抻着脖子朝他身后看去,可我跪得太低了,根本看不见。
      我自以为我的冰冷淡漠的盔甲完好无损,却还是在见到像一堆烂肉一样的穆青,被人丢到我面前时分崩离析。
      那些人把他丢在我面前,我才发现这个盔甲的每一道沟壑里都攒满了血迹的人,是我的穆青。
      他出征时穿得银甲已经被血浸透了,一身鲜红,就好像是疲惫不堪时穿上了喜服堪堪赶回来同我成亲。
      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眉骨的伤疤还在冉冉得流着血,左眼肿得都睁不开了,但还是在看见我时,尽力的扯出一抹笑容,口中含着血沫得问我,
      “公主...您冷吗...”
      我以为自己早已哭干的眼泪,登时滚了出来,声咽泪堵我实在说不出话来,又不想让他担心,只能也弯起嘴角朝他摇摇头。
      我想看看他,我想让他看看我,我真的来嫁他了。
      如此想着我便跪在地上往他那蹭了几步,但下一秒就被人摁住了。而他不忍看我受伤,却是一瞬间暴起挣脱了好几名士兵的挟持,朝我扑过来,却也因伤重被人制服,摁在地上拳头雨点般的落在他身上。
      人群中,我竟找不见那个是他。
      “别打了,别打了!”我的哭喊没人理,我转而向段珏去求,一个又一个的头磕在地上,“段珏我求求你,不不,陛下,求求您了,让他们住手吧,别打了!”
      段珏没有叫他们停下,我只能继续哭喊,我不是没有情感,我想过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扑过去同穆青一起被人打死也算一了百了,可是我不行,我还有肃儿,我兄长的临死之托。
      “别打了!别..咳咳..咳咳...”
      我是真的急了,不然也不会咳出一摊血来。
      也多亏了,这一口血,穗儿搁下了象征着大燕尊严的国玺赶来扶我,他们也停手了。穆青瘫倒在地上只余出气没有进气,可眼神还是一直看着我。
      “穆青,你终究还是赶回来了在我们大婚这天。”
      我心疼得像刀绞一样,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让我说不出话来。我拼命挤出的声音实在算不得好听,但穆青听后还是朝我笑笑。
      吵闹终于吵醒了肃儿,他在我怀里发出了一声啼哭,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不太会起名字,只取了个肃字,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我期盼他能成为与你一样的君子。可惜,你回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小肃儿还没学会叫爹呢!”
      我想他一定是真的期待与我有一个孩子,才会在弥留之际被我的鬼话骗了。瞧我多坏呀,连一个将死之人都要利用的彻彻底底。
      穆青,你下次一定要聪明点,别再被我骗了,我这样的人错过也是福分了。
      穆青慢慢的向我爬过来,明明只有几步之遥,他却用完了他的一辈子。
      穆青眼中的希冀也感染到了其他人,就连我都要认为他是想看看自己的孩子了,也将孩子抱低些好让他看。
      可惜,比他先到我身边的,是他的头颅。
      是他被段珏的宝剑砍下来的头颅。
      是他滚到我脚边还死不瞑目的头颅。
      穆青温热的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将肃儿抱进怀里,没让他沾上血腥。
      我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痴呆呆的望向了天空,眼中的一切渐渐涣散,耳边仿佛听见了许多人的呼唤。
      我仰天长啸,用尽自己全部气力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然后昏死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昏了多久,但我醒来时这个世界已经是沧海桑田了。
      我醒来的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肃儿,翻身而起抓住了身边人的衣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太医院的医正章太医,正颤颤巍巍的帮我手臂上的伤上药。
      我轻轻的往额头上摸,果然额头上的磕伤也被处理好了。
      我真的活下来了,在经历的那么多痛苦之后,仍然还要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个世上。
      或许这才是对我的惩罚吧?
      章太医暗暗向我点点头,这讳莫如深的眼神我并不明白,只是他若能牢牢的守住肃儿身世的秘密便罢,若是背弃了对兄长的承诺,我即使是死也会带上他。

      “醒了?”
      我听见段珏的声音,朝声源处看去,他站在纱幔之外背对着我,待他慢慢转身,我才发现他怀中酣睡的正是肃儿。
      我几欲冲上前去抢过孩子,可我知道我不能,纵使心中万分焦急,可我还是克制住了。
      从没有那般守礼的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缓缓跪在床边。
      “仁慈的陛下,求您念在稚子无辜,我也开城献降的份上,饶过肃儿,他只是个孩子。”
      “手臂的伤怎么回事?”
      段珏并没有接我的话,还是轻轻的摇着肃儿哄他睡,可我却慌了神。
      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
      “兄长久缠病榻,书上说若有至亲之人割肉为引方能治愈沉疴。”

      大殿中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我完完全全被段珏所主导,根本不敢开口说什么。
      “呵,你还是没变,一如当年蠢钝如猪。”
      段珏的讽刺听着刺耳极了,我从没被人这样说过,而如今说出这些话的人还是段珏,我曾经是心心念念要同他在一处的。
      原来被喜欢的人厌恶是这样的感觉呀!
      我没应他只是勾唇自嘲,这才是他留我一命的原因吗?要将他从前的屈辱还给我?
      那也好,只要能让肃儿活着,这些本就该我来偿还的债,我也笑着受了。
      “陛下,您的新龙袍真好看。”从小也不是没过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我自然是能屈能伸的,“如今您已改朝登基...那之前归降的将士...还有,还有上京的百姓,他们?”
      现在我和段珏的关系太复杂了,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同他讲话,支支吾吾的说了许久,还好他一心都在哄肃儿,听完了我的话。
      “如今是我大唐的天下了,上京的百姓也是我的子民,归降的将士也重编了军队,朕自然不会苛待他们。”
      “那...那穗儿呢?”
      我有些担心,他这次回来找我报仇,却只留下了我一个人,穗儿不会也出事了吧?
      “穗儿从前在我为质时曾有多次回护的恩德,如今已经封了美人纳入后宫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话音刚落,段珏便转头居高临下的看向我,他背着光,我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还有他那双凤眼中究竟藏着什么?
      “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恨我了。”
      不要再恨我年少时说的那些伤人心的话,不要再恨我年少时做的那些伤人心的事。
      那个秋夜里,我是想过要同你说句抱歉的,可事到如今,我却也不觉得该道歉的人的是我了。
      “那你呢?”
      我倏的愣住了,那我呢?他是什么意思?他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又或者说他只是为了看我惊喜之后的如坠云端?
      烛火闪动,我灼灼得看向他,眼中噙着那颗在兄长大婚的夜里没掉下来的眼泪。
      “您相信,这世上有至死不渝的爱吗?”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他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我不知道自己是何处惹了他,但总归磕头谢罪是不会错的。
      我又磕下了一个头。
      “你带着一个孩子根本活不下去。除非...”
      “除非什么?!”我一时情急竟忘了如今尊卑有别,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件事,也对,如果我最终是要杀一只兔子又怎么会在意它蹬了我两下呢?
      “除非你做我的奴隶,侍我为主,供我驱使。”

      这是一笔多好的买卖,谁会不答应呢?只是做个奴隶而已...
      只要为了肃儿能长大,我做什么都行。
      只是最开始我以为是做段珏的奴,后来才渐渐发现我是整个皇宫的奴。
      为了过冬时炭火足些,肃儿暖些,我可以为司徒嬷嬷洗脚,然后笑意盈盈得喝下她的洗脚水。
      为了能多得些羊奶,我可以帮御膳房的总管太监清洗下身,然后一脸尊崇的赞耀他风光无限。
      为了能让奶娘哺乳肃儿,我可以一年四季替她们清洗被乳汁弄脏的小衣,即使双手长满冻疮,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春时痒冬时痛也在所不惜。

      还好穗儿会来帮我,只是她位分低微,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我也不太好意思麻烦她了。
      但终究是要谢谢她的,不然以我这副身体,只怕撑不了这些年。
      肃儿渐渐长大,而我也渐渐遗忘了自己的曾经,只是每每夜深无人时,心口会疼,也不知是什么问题?
      已经十多年的旧伤疤还会再疼吗?

      那天我只是一如既往地为整座皇宫做奴,肃儿突然跑过来,瓮声瓮气的叫我,“娘,我爹是大将军对吗?他是奋勇杀敌大将军对吗?”
      我听见这话转身看向他,小小的脸蛋上都是泪痕还低着头不让我发现,这样懂事的孩子一定很像他的父亲。
      我同兄长相差五岁,我有记忆时他就已经长大了,在保护小小的我了。而今终于有机会,让我见到他小时候了,原来那般聪慧勇武的兄长还是会哭鼻子的。
      我拿出帕子为他擦了擦了哭成小花猫似的脸,揉了揉他的脑瓜顶,然后将他抱进怀里。
      “小肃儿干嘛哭了?为了其他人不值得的,你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勇武的人,他浴血奋战守护家人。他文能挥毫三千墨,武能持剑定三关。”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几句话就能哄好,他窝在我的怀里,扯过我的帕子,指着上面的字问,“娘,这上面是什么字呀?”
      我看着肃儿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小肃儿想不想上学呀?想不想成为爹爹那样的人?”
      “想!”
      “好!那这帕子上的字就留给你当作业了,等你什么时候认全了,能明白《横渠语录》中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什么意思时,娘就告诉你更多的爹爹的事,好不好?”
      “好!”

      的确,肃儿已经五岁了早过了开蒙的时间,他应该读书了。
      可我该怎么办?
      后宫中的事应该找皇后解决,我记得那个皇后,她是西凉的公主叫狄伮布,带了西凉二十万大军嫁过来的公主。如果当年我依照父皇的旨意嫁过去,如今也该叫她一声姐姐。

      凤衍殿里,我还是毕恭毕敬的跪在阶下,只是这凤位上的人却换了一个又一个。
      “恳请皇后娘娘垂怜,给肃儿一个上学的机会。”
      其实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见我,毕竟如今我只是一个贱奴,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
      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交易,而我愿意豁的出去而已。
      “本官该叫你什么?是高高在上的大燕朝华公主,还是大唐皇宫的低等贱奴燕云?”
      “娘娘说笑了,大燕早就没了。”
      “只要你还在,大燕就不可能亡,你可是千古第一女帝呀!”
      我不再做声,我的需求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只要她说出想要什么,而我照做就行了。
      只是,要我死是不行的,半死不活可以。
      “早听说,大燕皇室对奴隶有黥刺的刑罚,不知是怎么做的?”
      她根本不像西凉人,她的中原话说得挺好的。不过也是,五年的时间,公主能成贱奴,何况是学一种语言呢?
      她学得很好,就连那笑意中的夹枪带棒都学的惟妙惟肖。
      我不假思索的扑了火烛烧了脸,脸上立马起了小水泡,可我一时竞没感觉到疼。直到狄伮布叫人来挑时,我才渐渐感到那种刺骨的疼痛,她还故作怜悯的说着什么场面话。
      左右是要毁了我的脸,方法不同也没有关系。我已经三十三岁早就没有珍惜自己的能力和想法了,不过一具皮囊而已。
      可她并没有遵守约定,反而是要我去做了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你不是娼妓公主吗?教我看看你有多厉害!西凉的勇士们需要一次犒赏,他们等这次机会已经等了五年了。本宫想女皇陛下是最好的嘉奖了。只要你活着回来,本官就让燕肃进国子监。”

      我站在三军营帐前,被他们拽进去的时候还在想,
      “我那样珍惜的完整的自己,即使府中三千面首也一直珍惜的自己,想要好好交给段珏的自己,如今再也留不住了。”

      我没什么思想,只好尽力放空自己,这比干活洗衣服轻松多了,我只需要躺着就行了。
      我被他们像一只破布娃娃一样来回摆弄,下身被撕裂开的痛苦我想五马分尸也不为过了吧?
      再也忍不住的泪珠滚落了一颗,然后便听见耳边有人在喊,
      “哈哈哈哈你们快看啊!这个婊子哭了!哈哈哈哈别哭爷爷们好好疼疼你!”
      随后便是宛如宝剑利刃一寸一寸的将自己破开的痛苦,犹如滔天巨浪般袭来。

      帐子里灯火通明,我身上的人层层叠叠,甚至不知道时间究竟过了多久,只是在我被他们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丢到外面的淤泥里的时候,天是黑的,一颗星星都没有。
      我来时的衣服已经被撕成了碎布条,不着寸缕的我甚至都不敢从淤泥里站起来,当然我也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从前我也同那些面首把酒言欢,闹做一团,也曾有过亲昵的行为,怎么如今却只觉得恶心呢?
      我如今也同那些污泥一样肮脏了,由内到外的脏。
      我想死,死在熙宁五年的秋天,死在这个屈辱的晚上。
      但我还有肃儿,我不能死,真是纠结。

      我挣扎了许久也起不来身,还是一个西凉兵为我披上了一件狐毛披风将我抱上了马,送我回去的。
      西凉人是马上长大的,不会走路时就会骑马了。
      这句话我原还不信,如今倒是信了,他马骑得很快,我的伤口被颠得生疼,可他却仿佛没感觉一般。
      “这次是西凉人对不起你,真正的西凉勇士是不会为难一个弱女子的!”
      他的声音雄厚,我不常听西凉人说汉话,也分辨不出来他们说汉话时的区别。但我实在疲惫,一时间竞想不起来我被犒赏三军时,耳边那些粗俗恶心的声音里有没有他,而他又是第几个?
      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狄伮布公主,是西凉草原上的太阳,你不要同她作对。你们中原的真龙皇帝与太阳一样都在苍穹之上,是不会看上污泥里的石头的。”
      我很想同他解释,我同段珏是不可能的。
      段珏一定很恨我才会这样折磨我,而我也不会在如此多的痛苦中爱上他。
      可我的嗓子早就哭哑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入不了皇宫,我只好自己从宫门走进去,每走一步我的下身都在流血,直到我看见了穗儿带着宫女,提着灯笼站在不远处,我才敢安心的倒下去。

      “公主,呜呜公主,怎么好端端的人儿弄成了这副样子!?”
      我窝在穗儿的怀里,看着腿间流下的红痕,抓住了穗儿的手,止住了她的哭泣。
      “肃咳咳咳、肃儿还好吧?”
      “嗯,这三天他都在我哪,如今正睡着呢!”

      三天,原来已经三天了。
      原来我在那个地狱里已经三天了。
      我想去凤衍殿,去找皇后,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她是不是也该履行承诺了?
      可先到的是段珏召见我的旨意,没办法,穗儿只好帮我沐浴正容。
      我狠狠的搓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也搓不干净我肮脏的躯体,反反复复得熏了香,还是盖不住我腐烂发臭的味道。

      祈年殿还是那样幽深、冰冷,我一步又一步的走进去,脚步虚浮腿间疼痛。
      这样一座浮华的宫殿,几代帝王的血也没捂热它。
      要想成为它真正的主人就只能比它更冰冷,为了皇帝的宝座,爱人、孩子都能舍弃,才能在这寿终正寝,譬如父皇。
      而心中尚存温情,还念及情爱的人只能被它吞没,譬如兄长。
      可惜,这个道理我现在才懂。

      走到段珏面前,我跪下向他行礼,嗅到了空气中浓郁的酒气。
      “你去哪了?”
      他坐在几级台阶之上的宝座上,手托着太阳穴,低垂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声音中的隐忍的怒气我还是能感觉到的。
      我没敢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我其实是不想来的,不想在经历了那样恶心可怕的事情之后,再来见他。
      “你过来,到朕身边来。”
      语气中的强硬不允许我拒绝,我也只好到他身边去。
      他扯过我的手腕,用力一拽,天旋地转之后我就在他怀里了。
      他眼神朦胧得看着我,用手扣着我的后脑不许我逃离。这些岁月沉淀在他身上的东西,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有韵味,越来越适合坐在这个宝座上了。
      我怕他见到我脸上的疤,想偏过头去,可扣在我后脑的手微微用力便摁住了我,他渐渐凑近,用鼻尖轻轻的磨蹭在我的额头、脸颊。
      我怀中的温暖让我安心,我现在是真的很想倚在他的怀里,就让我歇一歇,睡一下好吗?
      我真的好累...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穆青,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我做了一辈子公主,在这个我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在我最希望他好好的人面前,承受了这么多的事,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让我沉醉在这场梦里,让我继续爱段珏吧!爱那个属于我最意气风发的时代的少年郎!
      他呼出的热气中夹杂着的是浓重的酒气,我总是醉得很快醒得也很快。我知道,段珏是一个很守礼的人,只要我说声不,哪怕是轻轻的推他一下,他就会停下来。
      “您相信世上有至死不渝的爱吗?”
      我轻轻开口,以这样卑贱的自己,小心翼翼的告诉他,这么多年来,我是很喜欢你的。
      我是想将自己交给你的。
      想让你见到我这件纱裙之下是怎样一具残破的躯体,见到我脖颈间可怖的青紫痕迹,见到我背上被鞭打出的还血淋淋的伤口。
      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私联大元帅合谋谋反的人肯定心思缜密,他一定能察觉到我如今的心思。只要他愿意,他就还是那个在诗会上保护我的少年郎。
      可我实在太怕了,我很害怕他会像当年兄长大婚时,拒绝我一样,再次否定我的心意。而如今我没有了输的资本,也承受不起输的代价,所以也只好自找台阶。
      “只要能保肃儿此生无虞,别说是这具身体,哪怕您叫我挖心,我也挖得。”

      又是一阵寂静,他埋在我的脖颈间,我好像感觉到他在颤抖,可下一瞬我就被他推开了。
      他的眉目间还有一丝悲伤,他还紧紧的牵着我做粗活长满了冻疮和茧子的手。但我想是我看错了,不然又怎么会说出那句话呢?
      “和做交易的女人做不来。”
      他勾唇一笑,仿佛在嘲笑我这些年的情意不过是一场笑话,刚刚我们耳鬓厮磨也只是一场梦,我是输了,不过还好我给自己留了台阶。
      贱奴之身,得侍天子已是尊荣还敢想其他的?
      我会牢牢记得这件事的。
      “我会保燕肃平安的,只要你听话,明天来祈年殿伺候,燕肃就进国子监。”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他钉在我背后的灼热的目光。
      他一定是恨极了我,才会亲眼看我受辱的,这种大仇得报的快感总是要亲眼见证才来的爽快。
      今夜我也不是没有收获,我的苦没有白受,肃儿能上学了,还是国子监。
      而我也明白了,大燕的朝华公主的确死了,就在熙宁五年的秋天,死在与她的少年分别的第十五年。

      后来的日子出奇的平静下来,我也不用干许多粗活,平日里只要在祈年殿里擦擦灰,扫扫地就行了,他身边的贴身总管林公公也很照顾我,并不让我干很多重活。
      那天侍弄香炉的小宫女告了假,我帮她换了次香,被呛得咳个不停。后来林公公就罚了那个小宫女,又把香炉撤了,在殿里摆了鲜花。虽说我也闻不得花香,但我自己注意就好了,不然又要连累别人了。

      小肃儿七岁时,他曾蹦蹦跳跳的跑来告诉我,今天他在学堂上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她是新来的,才五岁。坐了一天学堂就打了一天瞌睡,可爱极了。
      我问他那女孩叫什么,他说她叫段凝,是当今陛下的八公主,是大唐的明月。说到这时,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我再三追问才知道,是怕自己身份低微,八公主不愿意同他玩。
      或许是段珏小时候的经历让他极其重视孩童的教育问题,他几乎是下了严令,在学堂中拜高踩低、欺凌同学的人是不配接受学堂教育的,而没接受过学堂教育的人也不允许参加科举。
      上行下效,只要有苦主告,那就是必胜的。
      如今的国子监早已一片清明了。
      我将这事说给肃儿听,安慰他,陛下这样做就是不想让人因身份低地位尊卑之别来看他人,八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她一定是最合陛下心意的。
      肃儿听了这话后,果然开心了不少,之后的每一日都会同我讲,今日又学到了什么,八公主又怎样了。

      “娘,娘!”
      我回头,肃儿端端正正的在我面前施礼,我笑着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肃儿长大了知礼明德了,已经是个十岁的大孩子了。”
      “娘,陛下因为凝儿在国子监,特意开了一门课来教我们六艺。最近正在教我们弹琴,我弹给您听好不好,陛下说我弹得最好了。”
      “好。”
      其实,我听不来什么,我不通文墨也不晓乐理,这曲子听起来也只是有些熟悉而已。
      第二日,我上值时,段珏也很奇怪好像是在备课一样,弹了一遍又一遍这首曲子,我听了许久才知道,肃儿没学明白弹错了几个音,如今听段珏弹我才听出来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当年穆青也为我弹过,反反复复,但我当时只觉得他是不会其他的,才总弹这一首的。如今看来,这应该是名曲,人人都会的那种。
      “燕云。”
      段珏坐在案前将琴抚停,笑着看向我,那样子一如当年。我娴熟的为他斟了杯茶,一过眼好像看见那纸上写了几个字,但也没多想就将茶送到他手边了。
      “再过半月就是上元了,你给我做一个荷包吧!”
      我是真的惊到了,虽然自那夜之后段珏待我有所缓和,但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温柔过。
      “怎么?听了一天的曲子,你都不想付钱的吗?做个荷包送给我吧!”
      荷包,是随身之物,它代表了恋人之间细水长流的美好憧憬。
      在上京城,有一个传说,如果在上元佳节这天收到了恋人所赠的荷包,就会收到西王母的祝福,她会派青鸟为使将爱意传达给彼此。
      这个习俗我知道,段珏也知道。
      我一时间愣住了,呆呆的看着他不言语。他也看着我,柔柔的笑着。
      “您想在上元节收到我送的荷包吗?”我哑着嗓子问他。
      “山有木兮木有枝,云儿送我一个荷包吧!”
      其实,我并不明白那诗的意思,但他念出来很好听,比我听过的所有话都让我高兴。
      那一瞬我几乎看到了漫天的烟花就像当年的那个夜晚,眼泪登时滚了出来,就好像我活下来的这些年,不仅仅是为了肃儿,好像也是为了自己。
      我苦熬的这些年是值得的。
      林无静树,川无停留。
      我同他在这些岁月之后,我们的心意终究相通了。

      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已经经历过许多个寒来暑往了,可这今夜我还是兴奋地像个孩子一样,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娘,您怎么了?”
      这一声娘好像将我打进深深的湖水之中。
      眼前的肃儿不是肃儿,而是十年前死去的兄长、穆青还有那些枉死的上京百姓,他们鲜血淋漓的提醒着我,我同段珏之间的血海深仇。
      “肃儿,我有一个藏在心底的自少时喜欢的人,我同他有深仇大恨,我能去喜欢他吗?”
      “肃儿只要娘快乐平安就好了,我相信关心您的人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您只要跟随您当下的想法,其他的交给时间就好了。”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穆青,真的对不起!
      我知道不能踩在你们的尸骨上同仇人相爱,但我真的别无选择!
      我想活下去!
      我得活下去!

      我手艺不好,荷包上只绣着红豆,荷包里装的是梅花瓣。
      我将荷包交给他的时候,他那双凤眼中汪着俩汪水,好像藏着星星,嘴角浅浅的笑着,将那枚荷包小心翼翼的藏在怀里。
      “云儿,我收下了。”

      之后的一切仿佛都好了起来,段珏搜罗了许许多多的药想为我治脸除疤,却都没效果。
      但是没关系只要我的少年郎真心实意的对我,我就开心了。
      就这样把剩下的日子熬过去,他不问我脸是怎么花的,我也不问他当年我失踪的那三天里他在做什么。
      肃儿十三岁的时候拿着我的手绢来见我了。
      “琼廊寒灯独不眠,余心何事转凄然。娘,《横渠四言》说的是,读书人其心当为天下而立,其命当为万民而立,当继承发扬往圣之绝学,当为万世开创太平基业,这是读书人应当有的志向和追求,天下、万民、圣贤之道、太平基业。”
      “说得对。肃儿,我接下来同你说得,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
      “你的父亲,是先朝武德帝燕霄,你的母亲,是先朝的懿仁皇后。而我是他的妹妹燕云,兄长...兄长久卧病榻临终托孤将你托付给我。如今我告诉你身世,不是要你光复大燕,再起战事造杀戮,你既然知道了横渠四句,就应该明白天下兴亡,苦得都是百姓。真正的凤子龙孙是要为了百姓天下,甘愿舍得自己的。”

      肃儿到底是孩子,他一时间没办法接受娘亲是姑姑的巨变。但他真的很早慧,就像兄长一样,两三天就想明白了。
      “小姑姑,我明白了。只要能造福百姓,不管我是皇帝、是高官、哪怕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能教育出大才,也是好的。”
      “那琼廊寒灯独不眠,余心何事转凄然又是什么意思?”
      “...是说我现在很悲伤。”
      我不通文墨,但想来应是如此。

      后来,肃儿过得就更开心了,那天他还将整日挂在嘴边,或许还记在心里的姑娘带到我面前了。
      “小..娘,这是我的朋友八公主段凝。凝儿,这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了,你叫她小姑姑就好了。”
      我看向段凝,粉粉嫩嫩的圆领袄裙,芙蓉面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圆圆的眼睛里泛着碧波。
      “我知道云娘子,听我母亲说过,不过您比我想象更漂亮。”
      我抚上脸颊的疤,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真心的夸赞了。
      “小殿下的母亲是谁呀?”
      “我的母亲是大唐的皇后,西凉的嫡长公主狄伮布。”
      我的笑容顿时一僵,狄伮布?
      那个将我犒赏三军,带给我无尽噩梦的狄伮布?
      肃儿敏感的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其实他早对自己的身世有了怀疑,只是我将当年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只好相信自己的父亲的确是病逝。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姑姑都因为段珏和狄伮布遭受了莫大的痛苦,他又要如何在面对段凝?
      我看着在我面前互相使眼色的肃儿和段凝,他们多像当年的我同段珏。只是我没有段凝这样知礼温柔,而肃儿也远比段珏幸运。
      段凝被肃儿支走后,他悄悄的问我,“姑姑,您觉得凝儿如何?”
      “八公主自是极好的,如果你心中有什么心思一定要坦坦诚诚的告诉她,只有傻瓜才说违心的话,傻瓜才会将喜欢的人越推越远。”
      望着肃儿追她而去的背影,我忽然感概若是当年有这样一个人在,我也不会同他磋磨这些年吧?

      我四十二岁时以为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发展了,肃儿同凝儿关系越来越好,段珏还派了肃儿出去办事,太医说我这两年身体调养的不错,段珏同我说等到上元节后他有话要告诉我。
      可没想到,我还是没等到。
      上元宫宴上,我为帝后斟酒,帝后同饮之后,段珏突然口吐鲜血中毒昏迷,狄伮布立马将矛头直指我。
      前朝余孽卧薪尝胆,毒杀圣上,多么完美合理的动机。
      我被御林军押进大理寺,狄伮布授意大理寺卿对我用重刑找出与我勾结的人。
      被绑在刑架上的时候,我只觉幼稚,这皇位上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些心机手段却都是当年我玩剩下的。
      不知道被困了多久,身上的伤好了又裂,反反复复,狄伮布终于来见我了。

      “燕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陛下下毒?”
      “狄伮布,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恨?本宫已是皇后,为何要恨你?”
      我不同她争辩这些,只是在这件事见分晓,段珏废后之前,我是要告诉她一些实话的。
      “大唐如今需要你,段珏如今需要你,但他们不会一直需要的。总有一天,段珏会发现自己的皇后私联母国二十万大军,将这支军队藏在朔北城。”
      “那是我的陪嫁!西凉没有做错任何事!”
      “当年南唐王偏安一隅、段珏上京为质时做错了什么吗?可为什么我父亲、兄长还是要杀他们?呵呵,都只是为了天下一统而已,不过当年的南唐王有段珏,段珏又有我拼死相护,那西凉的二十万大军又有什么?是嫡长公主狄伮布?爱上交易对象的皇后?还是膝下无子的皇后?”
      我讥笑着看狄伮布面色变来变去活像个大染缸,但她最后还是恶毒的看着我。
      “你以为你能逃过此劫吗?”
      “什么意思?段珏心思缜密,仁德天下,他自然会查到我是无辜的!”
      “当年他就仁德,所以放了许多大燕的将帅,如今放燕肃平安的消息出去,那些人竟然都蠢蠢欲动。与你做戏,不过是想知道到底都有谁想谋反而已,不过没想到当年娼妓公主之名如此响亮,他们的密函就是送到还是个毛孩子的燕肃手里,也不送给你。”
      狄伮布慢悠悠的说着,将“娼妓”二字咬的极重,故意的想要刺激我想起当年的那场噩梦。
      而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肃儿一向听话却会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明白了段珏向我要荷包的原因。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痴人自欺欺人的梦罢了。

      我被押上大殿的时候,段珏正坐在宝座上,他拄着桌子扶额垂首,而他手里捏着的是我为他做的荷包。
      一片寂静之中,段珏隐忍的声音传来,可我只觉得讽刺。
      “你在朕的酒里下毒了?为什么?”
      ...
      “你在朕的荷包里放了什么?”
      ...
      我其实很想说些什么,不是自我争辩的话,只是想告诉他,段珏不必在做戏了,我真的是在污泥呆的久了,自己也认为自己下贱了,才会轻易的信了你的话。
      可我做了半辈子公主,我也只能是公主了。
      他的神情真的很悲伤,就像是这些年的情意,他也曾真情实感的付出了一样。
      但他是吗?
      “你这毒妇既然如此爱使毒,朕就赐你毒剑一柄,毒酒一杯自我了断吧!林奇你亲自看着!”
      被御林军带走的时候,我心中竟然还是在奢望的,奢望他所表露出的悲伤就是悲伤;奢望我们是真的曾经心意相通;奢望他刚刚说的只是在骗我。
      “段珏!”我驻足回头,“你相信这世上有至死不渝的爱吗?”
      我等了许久,他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想他应该是不信的。
      我真的是个笑话,我等了半辈子的情意也是笑话。
      我期待了一辈子的少年郎,或许早就死了,死在我们当年分别的那个秋夜。
      而我年近半百却还一直追逐的到底是什么?
      是我年少时心心念念的身着盔甲,护我的少年郎吗?
      是同我有青梅竹马情意的段珏吗?

      我想不管是谁,在他身着金鳞甲踏着兄长的骨头、穆青的鲜血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的少年郎就已经死了。
      而我之后追逐的只是年少时爱而不得,心存不甘的一个执念罢了。

      我在这大唐的宫廷中沉浮半生,也做了半生的梦。那个高高在上的陛下,不再是我当年心之所向。
      在我承受了所有的痛苦与肮脏之后,我狭隘的忽视了他身上所有的鲜血、阴谋诡计,只剩下我少年时期盼的样子。
      而他所代表的意义,只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朝华公主,我对他所有的情感,也不过是对于那个自己的眷恋。
      如今梦醒了,留给我的只剩下被心爱的人背叛的悲愤,爱上仇人的自责与无能为力,还有这数十年我忽略的痛苦,一同加注在如今这个连我自己都嫌弃的肮脏又屈辱的身体上。

      他果然很恨我,就连最后的地方还选在了琼廊小苑,他在上京为质时的住所,见证了他所有不甘与耻辱的地方。后来,他登基后将当年折辱过他的人都杀了,将这小苑封了。
      算来算去,当年见证过、参与过他的不堪的人只有我了,所以今日也是要与当年做个了结吧!

      思来想去心底下唯有肃儿,我还是放心不下,不过我想段凝会像我当年一样保护他的,而肃儿却不会是当年的段珏。
      段珏。
      “琼廊寒灯独不眠,余心何事转凄然。”
      我从敞开的大门望向院子里,大雪悄然而至。
      上一次这样大的雪还是在大燕亡国的那一天,我记得那年的梅花开得很好...

      “请娘子上路。”
      林公公捧着毒剑、毒酒摆在我面前,我思来想去还是毒剑吧,一杯毒酒下肚,我难免七窍流血,若是吓到人就不好了。
      我选好了还没等碰到剑呢,就看见狄伮布带人进来了,她留下了毒剑和毒酒,将林公公赶出了门。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无数的小太监拿着毒酒向我走来。
      可是全部关上之后,他们却都停手了。
      “毒酒可以假死,毒剑可以藏刃,我哪个都不信,只信我自己。”
      说罢,那些小太监将藏好的白绫拿了出来。
      我悬在空中白绫紧紧缚住我的时候,空气渐渐稀薄,意识渐渐模糊,或许是灵光返照。
      我好像看见了兄长和嫂嫂,肃儿和凝儿,恭喜我白首不相离。
      不远处,一人站在那里,手捧着一只褐色的大雁,漫天都是绚烂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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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朝华燕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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