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橙黄橘绿时》拱拱

82、十年·谢幕

　　最近颜绵妈妈身体不好，回上海看病，她陪得多些。本以为吴奇要生气，却没想到他心情挺好的。
　　她以为吴奇从工作不顺的阴霾里走出来了，毕竟他已经没个好脸色、抱怨乃至咒骂老板大半年了。颜绵包容陪伴着，希望他可以靠家人的爱走出来。
　　如今他好了许多，颜绵还以为是风雨之后见彩虹。
　　然后她悚然惊心地发现，吴奇匿名举报了上司老刘。
　　他列出了所有近年受老刘指点、找路道质押转让理财产品份额的客户名单——都去了同一个公司折价转让。他于是举报说，老刘以权谋私、从中牟利。
　　那公司确实是老刘朋友开的。
　　于是，老刘需要用很久去证明自己没有从中分钱。又或者确实分了些。
　　无论如何，自证清白之前，他被停职了。吴奇作为副手，暂代正职。
　　吴奇于是如沐春风。
　　颜绵盼望了好久，却没想到真看到他畅怀大笑时，她心底一阵阴阴发凉。
　　这怎么会是她托付的良人。
　　她偷偷去翻吴奇的微信，想看看他是否预警提醒过老刘，却先看到婆婆发给吴奇的一条微信“颜绵爸妈知青回沪看病的医保怎么算的啊？当年光注意她外公外婆是离休干部了，没想起来她爸妈以后看病是个大问题啊”
　　颜绵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何可人要结婚了。
　　她从颜绵外婆听说吴奇如今在家总阴着个脸，脾气很糟的样子。
　　外婆请她帮忙劝慰颜绵，可她根本说不出口。她预见了吴奇的样子，于是时至今日，再多说一句也更像是风凉话。
　　她甚至不知道婚礼该不该邀请颜绵，以颜绵的心思，两厢对照，还不知会怎么钻进牛角尖里去。
　　在她们五六岁，第一次在南京路橱窗看到梦幻的雪白婚纱时，就不知羞地说好了要帮彼此选婚纱。
　　当时哪里会想到今天。

　　胖胖还是单身。
　　新年前夜她带猫去看病，碰到有个老太太抱着老猫颤颤巍巍吊盐水。
　　她脑海里就冒出一行凄凉的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然后乐颠颠地发了朋友圈。
　　很快就有评论。
　　荔枝：没事，我们一起。闺蜜养老，凶多吉少（不是
　　苗苗：瞎讲，闺蜜养老，如获至宝
　　胖胖：楼上两个有男人的滚粗去
　　苗苗：科普一个医学知识，男性寿命平均比女性那个啥
　　荔枝：哈哈哈哈哈哈哈
　　苗苗：我删了，嘘
　　胖胖：可是你没有呀哈哈哈哈
　　她笑着摸摸猫，又打开兼职在写的稿子。觉得OK，她的世界很富足。

　　苗苗很难想象女儿都一岁多了。
　　即便是儿科牙医，女儿长牙半夜大哭的时候她也只能开些扑热息痛；
　　即便是儿科牙医，也挡不住婆婆不让孩子吃扑热息痛“哪有给几个月大孩子吃止疼药的！”
　　可也是当了妈才知道父母在累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还尽量对孩子温言相向，是多么伟大的事情。
　　许多记忆里疙疙瘩瘩的坎，被不期然慢慢磨平。

　　岑小麦的儿子也快一岁了。
　　抱着孩子去参加岑大林生日宴。岑大林对他们几乎没什么变化，万幸。
　　但她明显感到荔枝看她的眼神变得——无所谓。
　　她从小知道荔枝不喜欢她，可是她也只需要大伯的喜欢。
　　于是荔枝更不喜欢她。而这份不喜欢，几乎快成为她成功的象征。
　　但如今，她那份不喜欢都消失了。
　　是因为爱情长跑圆满，还是因为大伯身世揭秘？总之她这个不起眼的堂妹，如今在荔枝眼里更不起眼了。
　　她心里有些恨恨地想，她又何尝想活得这么巧言令色。如果她和荔枝父母对换，她也能活得像荔枝那么肆意洒脱。

　　荔枝都叛出了单身阵营，方智利终于沦为家族众矢之的。
　　即便他有先见之明，在外地读大学、在外地工作，然而催婚还是避免不了的。
　　可他的性向摆在那里，他是不会结婚的。
　　人生，各有各的苦处。

　　雷惊鸣因为丰富的海外婴幼品牌代理经验而被盛情邀请加盟一家电商代运营龙头，帮他们挖掘一些欧美小众品牌，从护肤彩妆防晒、到营养保健品、再到运动小器材……公司势头不错，已经融资三轮，准备再一轮就去美国上市。于是某次见投资人，他居然见到了久违的岑荔枝。
　　他侃侃而谈，穿插着爽朗的笑声。正式会谈之后，他邀请荔枝一起咖啡。从往事聊到现在。
　　她都三十出头了，居然还没结婚生孩子，果然十年前就能看穿她的女强人德行。

　　陈迦理在筹备实验室，申请基金经费。
　　以前只要管自己，以后管人管钱……业内说，博导就是个体户老板，身兼了CFO、HR、PR公关、市场营销、还要教学生……
　　但也充实。
　　打字到一半，卡住了，抓耳挠腮。他翻出手机，看到之前荔枝一条微信：
　　陪老板看消费行业项目，居然碰到了雷惊鸣。最大收获是解答了我一个多年未解之谜：油腻男子年轻时候是咋样的。
　　陈迦理想了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摇着头笑了。回复：怎么算油腻？
　　对面想了会儿：臣服于最世俗的套路，还洋洋得意地据此指导别人做人。

　　庄晓蝶本来是满足于做家庭主妇的，但一不留神，还发展出了一个副业。
　　她十年前对网络小说的热爱至今没有消退，现在更是言情耽美荤素不忌，涉猎甚广。一开始纯粹作为记录，她会在微博上写几句书评推荐，没想到久而久之竟成了荐文大V，粉丝十几万，被人追着喊“大大文荒啦！快推荐几篇甜宠续命啊！”
　　等积累到几十万粉丝的时候，都有广告找上来了。
　　她都傻眼了，每个月转发一条广告，都赶上社会平均工资了。
　　老公感慨她命好，命里不缺财，一点办法都没有。

　　缇娜那次地狱般的投行实习经历最终成了瑰宝。
　　她发现越来越多的人类学家已经不再满足于探访爱斯基摩人或亚马逊丛林。那里或许有人类原始的鉴证，但人类的现在在各行各业。投行、实验室、大学……每个人类尖端领域都酝酿着独特的人类规则与符号。
　　她于是收集着更多的资料信息，打算深挖高强度金融行业的独特人类学症候。

　　严想，比几年前更胖了。
　　客厅里父母轻声讨论着颜绵的不幸婚事，忧心忡忡是不是真要支持她离婚。
　　严想充耳不闻，他窝在椅子里，操着键盘，在微博上和一个大V及其粉丝舌战互喷已经俩小时了。直到对方一个个显示“由于对方设置，你无法回复”。
　　他伸了个懒腰，得意洋洋地发了个微博：某某大V，说得言之凿凿，被戳穿之后只会率领粉丝围攻我，最后吵不过了就只会拉黑，呵呵，傻逼。

　　颜绵简单收拾行李搬回了外婆家。
　　世界一片晦暗。
　　何可人的婚礼她是独自去的。
　　强忍着才没有在婚礼上流泪。
　　她的人生为什么像个定期轮回，每次以为走近光明时就开始颠向负极。
　　抬头看到外公的遗照，泣不成声。
　　意志力。意志力最重要。她能听见。
　　她不知道能做什么，只是下意识恢复了每天的晨跑，感受熟悉又陌生的肺叶翕张和肌肉酸疼。
　　有一天晨跑完习惯性打开家里邮箱，看到一张明信片。
　　图片像是一件艺术品，全黑的背景前，是水银色的金属悬垂装置，不规则的颗粒间隐约形成一种水墨般的连贯洒脱，很微妙的张力。底下写了展览馆和创作者的名字 Jan van Leeuwen。
　　寄自荷兰。
　　颜绵愣了一会儿，一阵惊呼。
　　这么遥远的名字！是她在荷兰教的第一个书法学生！那个长头发的男生！
　　转过来看反面，英文写着：
　　“向我亲爱的绵老师致以迟到但诚挚的谢意。我曾以为我早就把你教的中国书法忘光了。然而有一天，它扑脑而来。进而，有了这个作品。希望你一切都好，也期待你的来信。 ”
　　颜绵怔怔地看完信，又去看照片。很美的装置艺术，一种静水流深的生命力。
　　记忆扭扭捏捏地铺开。
　　那个二十不到的她，歪着脑袋想如何让老外记住象形文字、解释枯笔是一种艺术、攒出一百种“福”的写法让学生饶有兴致……
　　她都快忘了，曾经还有那么灵气、即便生活节俭却远未被生活琐碎渐渐掩埋的自己。
　　“我们离婚吧。”她给吴奇发微信。
　　她挣扎着，从流沙里努力拔出一条腿。
　　是，她的生命似乎总在正负间循环，但也说明，她能走出来不是么。

　　满目的普蓝色与明黄色。
　　周遭往来的男女，都高出荔枝一两个头，高山仰止。
　　机场广播里的荷兰文已经又如同天书一般，荔枝仰头听了半天，皱着鼻子笑了。
　　一只壮实的金毛缉毒犬被牵着往托运行李转盘去了，大尾巴一扫一扫，狗眼里是公事公办的坚毅。
　　荔枝坏笑着戳戳身边的人：“快跑快跑！大狗狗又来抓你了！”
　　陈迦理瞪她一眼：“我现在英文很好的，Lard and sesame（猪油芝麻）嘛！”
　　荔枝笑倒，被他揽在怀里。

　　又是开学季，仍有犹带稚气的留学生初来乍到，兴奋地拍照。只是如今已经不会再用数码相机了，一个个举起手机仰头收下巴，自拍得很是熟练。
　　荔枝挽着陈迦理，很有些感慨。

　　海明威说，人生最大的遗憾，在于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脑科学家冷静地说，哦，那只是神经元的发育与衰败。

　　随便啦，无论如何，那是独属于每个人人生胶卷里像素、长宽比、色彩饱和度最为迥异的一段岁月。
　　橙黄，橘绿，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