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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二零一七年 岑荔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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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七年的上半年,于荔枝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情理之中的,她终于跳槽了。
她去年几次飞到南方A市,直接和老梁总面谈。加入一家新公司这样的大事,听人转述是绝对不够的。大老板是决绝还是犹豫、动机真实还是隐秘、全权托付还是临时过渡,荔枝都要从老梁总的每个眼神、每个尾音里勘实。好在答案是肯定的。
她也找了圈内认识的朋友,从管冶、何可人、乃至联系至今的当年美国同学们,把她的“跳槽好处坏处”清单添得更全了些。
曾经的客户也细细筛了,看有没有能在新的工作里合作。
家里,妈妈是早知道的,至于岑大林……她在年夜饭上漫不经心地一提,岑大林也就是漫不经心地一“嗯?”
夹了一筷子菜,他反应过来:“一个民营重工机械公司,搞了个投资公司?”
荔枝尽量显得淡定地补充:“民营上市公司。”
岑大林皱了皱眉:“你本来那个投行呢?”
荔枝犹豫了下,说:“也挺好的。但我就是想试试新的行业。”
“没个长性……也就做了五六年,还转行了。”
荔枝压着火气,闷头吃菜,没去纠正是八年。
自从上次和陈迦理聊完,她试着放开自己、接纳自己。
陈迦理后来是这么跟她比喻的:“木桶嘛,可以盛东西就可以了,想盛水盛水,想盛沙子盛沙子,想盛苹果盛苹果。要是力气都用在补短板上,到老死,可能拔长成一根柱子了,但也没法盛东西了嘛。”
荔枝笑了笑。
对,你都三十出头了,不再是四五岁的小崽,不要再在乎那个男人的一个皱眉、一句不屑了。
她对自己说。
可还是难免烦躁,甚至惶然。
怕选错一条路,怕回头被他嗤笑,怕她的所有努力到头来只得他点评一句“爸爸白手起家走到今天,你城里长大,好吃好喝,倒是都干了点啥?”
今天好好的年夜饭,果然又被岑大林鄙视了。
她下意识拿起手机给陈迦理发微信:新春快乐。
对面很快回了:新的一年,祝你事业爱情双丰收!
荔枝愣了愣,然后差点笑出声,怀疑这个梗是陈迦理精心思考了很久的结果,憋着笑回他:哦,那祝你也是。
不过认真想来,今年对他俩确实都是事业新起点。她跳槽,陈迦理回国任教。
她于是又认真发信:祝陈老师著作等身,桃李天下。
这对陈迦理的文字措辞水平要求就有点高了。对面卡了半天,末了发来一个五彩斑斓还带转圈的中老年表情包“彼此劝勉互相激励”。
荔枝快笑死了。
“小陈啊?”孟小铁轻声问她。
“嗯。”她快乐地点头,迎头看到妈妈有点欣慰的眼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上半年的第二件事,却是情理之外、意料之外……一切一切之外。
荔枝从没想过这么狗血的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爷爷去年术后脑梗,在岑大林的强势安排下住进上海的高端疗养院。然而老爷子晚上胡话、白天骂人,久了都分不清他到底明白糊涂,反正一时骂小护士偷他肥皂,一时骂病友偷吃他的保健品,再到骂儿子贪他的棺材本……
以他为中心,方圆十米都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到这份上,钱都没用,要不是看岑大林的职级,没哪个疗养院还会收他。
于是当老爷子开始骂死去的婆娘偏心死鬼的儿子时,压根没人当回事。
岑大林也曾按捺着火气劝他莫要辱及老太太,老爷子就指着岑大林骂“我就知道你们仨是一条沟里爬出来的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
然而谁都没多想。
死鬼是谁?死鬼的儿子又是谁?你们仨是谁?
大家只当老头脑子里多几根筋搭错了位置。
岑家人第一次产生怀疑,是老爷子有一天清醒了。他见岑大林来探望,态度一如过往,是老父亲架子里又透着些巴结的样子。小儿子在旁打趣:“哟,爸,今天不说大哥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啦?”
岑大林责备地看一眼弟弟,然而再回头时,却看老父亲神情大变,身上连着的血压心跳监测设备瞬间直逼警戒线,把医生护士都一溜儿小跑招了进来,老爷子拍着床杆对小儿子骂骂咧咧:“说什么东西!怎么说你大哥的!”
然而即便话说到这样,除了看多了电视剧的婶婶之外,也没人真往什么家族秘辛上想。
第二次,则是岑大林的大姐来探病。她婆家在县里,因此哪怕弟弟发达了,她仍没有搬去省城、更没有搬来上海。从县城来一次颇费功夫,岑大林也体恤她,何况从血缘上说,大姐是妈妈改嫁前带来的孩子,和老爷子没有关系,尽孝也就全凭心意了。
于是阴差阳错的,大姐对老爷子如今的胡话程度一无所知。也就很难怪她进病房坐下没多久、听到老爷子突然骂了一句“死婆娘给死鬼儿子吃面条,给我儿子吃面汤”时候,第一反应是惊骇地去捂住他的嘴。
这下,所有人都慢慢看了过来。
等她想起这原可以用“胡话”遮掩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何况,如果真是那样,许多原本怪异的事反倒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已故的老太太当年一门心思供大儿子读书,却对小儿子爱答不理;
为什么岑大林和大姐性情模样更像,与父亲小弟却不像一家子;
为什么明明岑大林更出息,岑老爷子却偏心小儿子……
真相就是,岑大林和姐姐才是一样的血脉,他不姓岑,他是前夫的遗腹子。
甚至就连岑老爷子为什么参与隐瞒这么多年,只要看看岑二林一家此刻惶恐的反应都立马能明白——谁都知道岑大林是这个家族的顶梁柱。他儿时老爷子肯隐瞒庇护或许是老太太当年恳求或者夫妻交易的条件,但只要到他少年时,全村都能看出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是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主。
荔枝做梦一样跟陈迦理视频:“我居然不姓岑。”
陈迦理还当是什么脑筋急转弯甚至情趣,笑嘻嘻:“那姓什么?姓陈我没意见。”
“我不知道……”她愣了会儿,严谨推论道,“倒也可能还是姓岑。”
这听起来倒像是神志不清了。
这么琼瑶的剧情,放谁身上都是惊天巨雷,荔枝甚至梦游般找到孟小铁,确认:“妈,你俩还是我爹妈没错吧?”
孟小铁给她额头上敲了栗子清醒清醒。
即便宗族观念到这代人早已淡薄之极,但其中蕴含的“我从哪里来”终归还是个终极命题。
荔枝连着几天看世界都自带“勘破红尘”滤镜,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至于什么投行投资、信息科技、募资说明书,眨眼间恍如隔世。俗务。
然而她毕竟并不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只要父母关系稳固,她也就渐渐缓过来了。她的大脑地震延续一周之后,转换为对血缘亲生爷爷奶奶故事的好奇,再到对以后一大家子如何相处的茫然,最后想到她和岑小麦的共享基因少了一半,居然颇有塞翁失马的快乐。再往后,她也就回到了正常工作生活中,重新投身于新工作去了。
岑大林的世界则大约是分崩离析的。第一周就因为血压飙升剧烈波动而住进了医院。
一周之后血压稳定下来,他出院回家,依然沉默。趿着拖鞋倒茶看报刷手机,瞧起来万事如常了似的,洗澡的时候却莫名其妙绊了一跤,脚掌两根跖骨骨折,直接去医院手术上了钢钉。
这下是彻底在家休养了。
他有一天看着荔枝,忽道:“其实你面架子是像奶奶的。”
奶奶年轻时根本没机会拍照,老了又风吹日晒的,荔枝是看不出像的。
看向妈妈,孟小铁没说话。荔枝也就由他说了。
大家心照不宣,他一定很想奶奶。
荔枝一直知道,岑大林能从普通农村青年走到今天,七八成要仰赖于老太太始终如一、信仰般坚持“大儿子能有出息”。那还不是一种盲目的偏宠,她心里似乎真一个范本、目标明确地把大儿子朝那方向打磨似的。
她坚信他能读好书,能上大学,能赢得周围人的爱戴,能光宗耀祖。
除了她本就没有费心培养他“当个好丈夫、好父亲”,老太太其他的设想竟然都成真了。
而如今谜底揭晓,那个范本多半就是岑大林的亲生父亲。
任谁听了都唏嘘,都好奇畅想那个亲生父亲,遑论岑大林本人。
看岑大林在家一瘸一拐,神情恍惚,荔枝平生第一次有些同情他。
之前,荔枝内心深处隐隐是羡慕他的。她从来没有获得那份来自父母的笃信。
那该是什么感觉呢?是像鼓足风的帆吗,可以勇往直前。
荔枝每每想起,都有点鼻酸。
而今,岑大林世界里的风停了,安静如斯,天地间一无所有。
荔枝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不习惯温言以对,只是给他端茶送水。岑大林看向她,却没个落点,空荡荡的。
荔枝心里再次不是滋味。
自己这个女儿在岑大林的生命里到底算个什么。
苗苗曾劝过她,说人自以为在理性决策,实际却多半是激素和脑神经元的傀儡。比如中青年时不恋家的男人,老了大多喜爱含饴弄孙、甚至疑惑自己年轻时怎么就不爱孩子。这不是他思想变了,只是他的激素变了。男女两性在最幼和最老时,行为会趋近,是因为彼时性激素不占主导。
那或许等岑大林再老十岁,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个还不错的女儿?
可那时她都四十了。荔枝苦笑,还需要什么父爱。
不过她是认可苗苗的学说的。苗苗还说,从青春期到二十多岁,脑神经在二次发育,所以对外界的一切都特别敏感。笑点也低、泪点也低,那时候听的歌、看过的风景、做过的事、认识的人……都会更深地铭刻在脑子里。未来哪怕一样的事,都激不起你同等的反应了。
“就是青春结束了。”荔枝当时心里一空。
“嗯,结束了。”
她和苗苗相顾唏嘘。
荔枝于是回望自己的青春,还行吧。该有的,似乎也都有了。原本遗留的遗憾和伤痛,在过去的一年里,也有幸由陈迦理给她补救了许多。
至于父爱什么的,无谓强求。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岑大林一个多月后恢复上班去了,看起来已经如常。
可是鉴于他上次也是这么一切如常地摔断了骨头,孟小铁除了叮嘱岑大林的秘书,也会每月坐一两次高铁去邻省看看丈夫。
荔枝明显感觉父母的感情在这一个月里回温许多,有一天她甚至看见岑大林坐在床边环抱着妻子的腰,埋头在她怀里,不知是不是在哭。
她当时惊呆在原地,半天才蹑手蹑脚躲开了。
荔枝的新公司比预料得好些,却也有预料外的问题,但总体是充实的。
二零一七年的中国,人工智能产业像石头缝里蹦出的孙悟空,甫一出生,见风就长,摧枯拉朽攻城略地。国家政策则在说“去IOE化”,要减少对美国服务器、数据库的硬件依赖,由此又催生了国内一波创业热潮。
小梁总于是兴奋他们这个基金赶上了好时候。荔枝却很谨慎,关注久了美国投资一波波热潮,最热的时候未必是最好的时候。
她带着手下去聊项目,能从软件应用层一直问到底层架构,已经不止一个创始人问她“岑总很懂啊,是学计算机的?”
她听得很开心,却矜持地笑着:“没有,学的百无一用的金融。”
五月,陈迦理就要回国了。
“航班号发我。”
“你来接我吗?落地是你上班时间。”
“没事,岑总现在时间很自主可控。”荔枝得意洋洋。
“哎呀呀,那有劳岑总了。”
窗外天很蓝,云很白。
荔枝忽而想起九年前,她从荷兰回国的飞机下来,那时上海的天还有些灰丝丝的。
“国内空气质量好了很多。”她没头没尾地给陈迦理发微信,眉眼含笑。
不过她还是很忙,时间紧的时候,当天就往返一次北京或者深圳甚至成都,和投行时是不一样的忙法。
那天刚落地打开手机,就收到妈妈一条微信:爸爸血压又有点不好,在华东医院,你出差回来要是有空可以去看看。
荔枝愣了愣:怎么了?
孟小铁回复:前几天他悄没声息回了趟老家,大约还是忍不住要打听当年的事吧。
荔枝顿时默然,也了然。
即便当年的老人走了不少,要打听总归还是打听得到的,也不过隔了五六十年而已。
从机场直接赶到医院,一时有点吃惊。一个多月不见,岑大林未必说苍老了多少,但气度却是很不同了。大约因为不再威严地绷紧下颌,脸颊上肌肉松弛下来,眼睑也显得厚重了,遮住了眼。
“爸。”荔枝小声敲门进去。
岑大林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哎。”
她很久没见过岑大林这样对她笑了,脚下一顿,一时甚至有些不敢动弹。
她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有心想问问老家的情境,又怕再刺激他,竟然一时冷场。
门又敲了敲,回头,居然是岑小麦抱着孩子:“大伯。”她竟有些怯生生的。
岑大林眼神一瞬也有些复杂,还是拍拍另一个椅子:“来,小麦坐。”
荔枝心里叹了口气,也说不清自己原本期盼什么场景。总不会把她轰出去。即便不是一个爷爷,总还是一个奶奶。
手机震动,她接起来:“岑总?您回上海了吗?……嗯嗯小梁总有个项目,是他朋友推荐的,据说技术含量比较高,他让我问问你来不来得及跟创始人一起吃个晚饭,也把把关。”
“有材料吗?约的几点?”
“六点半在公司旁边,有个商业计划书的。”
荔枝看了看手表:“那你发我,我现在浦西,可能稍晚半小时到。”
“好的好的,我跟小梁总说一声。”
挂了电话,她回头看了眼岑大林。
“忙啊?”
“嗯老板安排了个晚饭。”
“那去吧。”
荔枝一时竟有些歉疚:“我明天早点过来,你好好休息。”
岑大林摆摆手。
荔枝提起包走了,到门口再回头,岑大林仍望着她,目光相触,岑大林微微摇头:“去吧。”
转身抱过岑小麦的孩子,逗弄。
荔枝心里说不出的酸软。
他确实是老了。
第二天荔枝休假,因为要去浦东机场接陈迦理。
她穿得很休闲,T恤牛仔裤,扎了个马尾辫。发绳用了心,上面串了陈迦理当年送的3D打印的荔枝。放在如今,质感是很粗糙了,但重在心意嘛。
飞机中午才到,荔枝上午先去医院。
走到病房外,里面有个男人在说话。
“……所以南石能不能做好投资我不知道,但老梁这个人啊,确实是可以的。十几年前就舍得年年把利润花在研发上、摒得牢不去囤地买房,踏踏实实做主业,这种人现在说要投资科技公司,我是相信的。”
荔枝愣住了,停住脚步。
这约莫是岑大林哪个在工业口或者金融口的朋友,却不知道岑大林怎么想起打听南石了。
“怎么了?你那个侄女,叫……小麦?想过去?我帮你问问呗,都是老乡,还是容易的。”
“啊?哦不是,这次不是小麦,是我女儿。”
“你女儿也是金融行业的?没事,一样问问。”
“哦不用,她是参与了南石的上市的,这次的投资公司也是对方邀请她去。她春节突然告诉的我,多问呢也不爱说了。我想想你老家也是那边,或许认识,果然问对了。”
“嚯,深藏不露啊,这么多年才知道你女儿干投行的。南石我记得是香港上市的吧,那得是外资投行或者国内大投行了。进去不容易啊!”
“……是吗。”岑大林沉默了会儿。
荔枝莫名眼角酸胀。
“是啊,而且当年把南石做上市,过去这么些年了,老梁还想着挖她跳槽,说明小姑娘是真的做得很不错。老梁看人很挑剔的。”
“是嘛……”
岑大林似乎只有这一句话了。
荔枝靠着墙,闭上眼。
“我来搜搜看啊,有嘛,从南石官网能有链接,你瞧,南石投资……看看管理团队里有没有……姓岑……有嘛!岑荔枝是吧?……在整个公司排第四呢,我看看啊,F大经济学学士、美国N大硕士、UV投行、UV中外合资公司……嚯,学霸啊!”
“是吗?我看看……哦上头还有工作照,唔西装革履的,都不像了。”
荔枝从走廊窗户上,看见岑大林和朋友都坐在沙发上,他抓过朋友手机,一张照片几行字埋头看了老半天,很稀罕的样子。
她抬手遮住脸。
“……参与了南石香港上市、主导AB公司并购重组、C公司A+H股增发……哎呀C公司这单居然也是他们做的……”老同学啧啧称赞,“难怪只要帮侄女找工作,女儿这么出息,都自己搞定了。”
“小麦毕业那年国内经济不好嘛,开始受美国危机影响了。荔枝是前一年……”岑大林蓦地收了声。
那老同学一拍腿:“前一年美国香港不都是暴风中心嘛!哪里就好找工作了!投行,雷曼兄弟都破产了!新闻联播天天讲,你忘啦!”
荔枝无声地吸气,控制自己。
听岑大林半晌之后说:“我……她从来没来跟我说过。”
于是眼泪还是溜出来了。
那些黑压压的天,以及至暗时刻里仍死死咬牙赌的那口气,此刻堵在胸口。
“你啊……”老同学也忍不住摇头,又劝慰道,“好啦,你女儿自己风里雨里都闯过来了,跳槽去南石肯定也是深思熟虑的,不用你操心啦!”
荔枝看岑大林默然良久,拿起手机,一指禅输入法了半天。
叮的一声。
荔枝连忙手机静音,再打开微信。
岑大林:爸爸刚跟朋友了解了一下你的新公司和老板,说是不错的。很棒,加油
这么干巴巴的直男夸奖,荔枝却泪如雨下。
小护士经过:“怎么啦?不进去吗?”
荔枝仓皇地抹把脸,摆摆手,转身就走。
“荔枝?”
荔枝停下步子,却不愿转身过去。
“荔荔……”岑大林追到门口又叫了一声。
多久没听到岑大林叫她荔荔了。
荔枝哭喘了一声,又使劲压住:“我要去,机场了……”却语不成调。
她用力吸了口气,续道:“陈迦理今天回国。”
“哎。”岑大林犹犹豫豫地应了一声,“去吧。”又顿了顿,“要好好的。”
荔枝背对着他用力点头。然后快步逃离了医院。
打了辆车,坐上去,说完一句“去浦东机场”,便开始放声大哭。
她不去想这到底是发自心底的父爱,还是激素的改变,或只是岑大林脆弱时昙花一现的温情。
她只知道她得到了赦放。
她渴望,又压抑,几十年,于是甚至不知道自己还在渴望这一刻。
咒语终于解除。
自童年起的恐惧、愤怒、嫉恨、脆弱,像初春初融的冰封黄河,轰然而下,冰凌撞出脆响,也被裹挟着,奔流到海不复还了。
里面的河神,无论正邪,都将不再能管辖她的领地。
荔枝哭了好久好久,直哭到心头渐见晴明。
司机大约已经偷偷打量了她好久,终于小心翼翼道:“姑娘,哭完得打起劲来啊,为家里人,也要保重身体啊。”
荔枝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是从医院上的车,不由破涕为笑:“谢谢师傅。”
河晏海清,浮光跃金。
妆已经化得不成样子,索性擦成了素颜。
荔枝等在到达出口,用微肿的眼睛期待着那抹身影。
没过多久,她用力挥手。
陈迦理推着箱子随人流往外走,眼睛却只望着她,差点绊一跤。
荔枝一笑,被按进怀里,亲吻额头。
温暖而熟悉的气息,让她几又落泪。
“荔枝。”
她感到陈迦理拨弄了下她发梢上的小挂件,他的声音也哽咽了。
“嗯。”
“我们在一起吧。我会对过去的你、现在的你、未来的你,都很好。”
荔枝闭上眼,用力抱住他:“好。”
这一瞬,她想起十年前很喜欢卡莉的那首《故事》,尤其那句高音破声,挣扎的呐喊。
All of these lines across my face(我脸上的这些痕迹),
Tell you the story of who I am(会告诉你我的故事),
So many stories of where I\'ve been(关于我去过哪里),
And how I got to where I am(和如何变成现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