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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颜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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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绵垂着眼睑,睫毛颤动,飞快地刷着牙,左手下意识拧着睡衣衣摆。
怎么又没反应过来……就该立马解释说“我在完成市场营销课的物价调查作业。”
可是修自行车怎么解释?没法解释。
那姑娘车库就在旁边,那应该就住对面走廊,肯定会再碰到的。
颜绵脑海里再次浮现那个穿着灰白相间爽利冲锋衣女生两次吃惊而尴尬的笑容,呼吸都急促了些。
直到有舍友进盥洗室,她才惊醒似的漱了漱口。水里难得带血,舔一舔,牙龈发麻,是刷得太久了。
躺在床上,那些念头还是萦绕不去,窘迫得难以自已。
翻了几个身,那个飒然女生的表情仍在眼前。
别想了别想了。
颜绵把毯子拉过头,陷入黑暗和逐渐浓郁的二氧化碳。
她厌惧这种状态,但共生共栖久了,她也早已掌握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她强迫症般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念叨——
明天作业……《统计学》看第五章、《微观经济学》做习题、《国际商务》要做ppt;
烧菜……冰箱里还有半颗花菜,明天炒香肠,剩下的半盒香肠后天炒土豆。鸡蛋还剩三个要买了。下周去集市要买姜和白萝卜,各1欧,黄瓜0.79欧,白菜3.54欧,肉糜2.5欧……打印卡10欧;下周又要付房租了,334欧;
洗衣服……
《统计学》看第五章……
买菜烧菜……
房租……
洗衣服……
反复滚动播出,一遍又一遍,她终于用明天的焦虑覆盖了今天的,逐渐沉入睡眠。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个阴天。
收拾停当,颜绵打开MSN视频通话邀请。
过了一会儿,那头跌跌撞撞接通了。
坐姿笔挺的外公,和凑近镜头于是占据大半个画面的外婆。
他们身后壁纸斑驳发黄,五斗橱上一个老式收音机,上面还盖了一块绿白格子布。
“绵绵早饭吃过了伐?”外婆问。画面延迟很严重,嘴型和声音完全对不上。
“嗯,吃过了。”
“今朝又落雨啊?没跑步啊?”外公看看颜绵背后的窗外。
“没落雨,阴天,跑过了。”
“嗯!要坚持!人的意志力很重要!”外公一贯不苟言笑。
画面突然没了,只有声音时断时续。
“啧,又没了。”外婆抱怨。
“到新地方就好了。”外公字字铿锵,“都说新楼的网就好了。我们再坚持一下。”
颜绵庆幸画面中断,她低下头拧着手指。
“什么时候搬啊?定了吗?”颜绵问。
“再过两个月吧大概。”
颜绵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带了哭音:“对不起!”
“哎呀怎么又来了!”外婆心疼地抱怨,“都说了外公外婆老了也不用什么地段的,近的远的也没差别。你开开心心,健健康康,我们就都好了。哦?绵绵不哭哦……”
“不要哭!战士流血不流泪——”外公掷地有声。
“哎呀你好了,绵绵又不是什么战士……”外婆无奈。
“嗯,我会好好学习、锻炼身体的……”颜绵抹了把脸,欲言又止,“我……”
她有心说会争取奖学金、明年不再用家里的钱。
可那是国家奖学金,凤毛麟角的。
去年高考一败涂地,她崩溃得连卷土重来的勇气都不曾有,踽踽凉凉逃避至此,还夸什么海口。
时断时续地聊完,镇定了一下情绪,颜绵又连上另一边。
新疆的网络更糟糕,画面只一闪就断了。爸妈尝试了几次,放弃了。
“有没有又多认识几个外国同学?要多找人家练练英语。”妈妈问。
“嗯……”
“老师好相处吗?那个刺绣的红酒瓶酒套老外应该喜欢吧?你送给你们老师了吗?”
“爸爸——这里不好送礼的。”她咬着嘴唇。
“哎呀你这孩子!我们又不是求老师办事,就是这样老师可以记住你,多指导指导你,礼多人不怪的……”
“不是的爸爸……”她不敢说她已经试过,而结果是那老师怪异的眼神至今如芒在背,窘迫得她直想掐晕自己。
“好了好了,卫国你让她去。”妈妈大概是叹了口气,“我们都没出过国,也不懂,绵绵你在那边,我们也帮不上忙……”
颜绵咬紧嘴唇,她似乎又说错话了。
下意识又拧起手指,心里茫茫生疼。
回望来路,家人已经倾囊相助,说砸锅卖铁亦不远;
眺望去路,再没人能教授她什么,向上的每阶都迈向迷雾,不知是径是雷,她颤颤巍巍。
“不要太省钱,啊?健康最重要,千万不要省吃的。”妈妈满是忧心忡忡。
“嗯,晓得了妈妈。”
打完两边的通话,颜绵发了会儿呆。
她是否在任性地害人害己呢?跌到二本大学虽然难看,但也死不了人……
可心里的隐痛猛然便扎成剧痛。或许是她矫情,可她真的无法接受。
别想,别想。
颜绵手忙脚乱地点开realplayer播放音乐,清新的女声悠悠扬扬,她吁了口气,又随手开了个网页分散心思。
校内网。
好友何可人发布了一张军训后的照片,晒得红黑,配图文字是“热到崩溃!!!”
迷彩军训服方阵层峦叠出,映着一张张青春张扬的面庞。远处,隐约是暗红色的F大校徽。
颜绵快速掠过那张照片。
她本该在那里。
穿着那样的迷彩服,晒得叫苦叫累,一起抱怨着食堂和没有空调的宿舍,抱怨排队洗澡回来已经又是一身汗……
可是没有。
她如今付着八倍的学费、三十六倍的宿舍费,在一所闻者寥寥的大学读书。
成绩本是她唯一的倚恃。
然而垓下之围一败涂地,只差乌江自刎。
播放器还自作主张地唱着“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
她啪的合上电脑。
就算她曾有双翼,也已折断一年有余,只有断骨突兀,时不常戳痛自己。
她闭了闭眼。
咬牙扎起头发,头皮绷紧,开始读书。
密密麻麻的英文,段落延绵不绝。
颜绵一手圆珠笔一手荧光笔,有条不紊地做着笔记,字迹工整而拘谨。
黑笔做题,红笔修正。
午饭热了昨天的剩菜,边吃边听录音笔里昨天《统计学》的课程。那老师印度口音浓重,她听得很艰难,只能录下来反复听。
她从来没学会讨巧的法子,执拗得如同军人出身的外公。她只会这样,笨而老实地一步步走。哪怕摔过一个筋骨寸断,爬起来,她仍只会这样。
校内网无声地提示一条新留言。
2007-9-5[何可人]:绵绵你到荷兰了吗?好歹给我回个消息啊!
上头则是三个月前的一条:
2007-6-20[何可人]:你要去荷兰怎么也不告诉我?!还是我妈妈先知道的!你是打算跟我绝交还是什么意思啊?!
倒溯时光,向上滚动,仍是何可人单向的留言:
2007-5-10[何可人]:你心情好一点没有?这周末我回来一起吃麻辣烫好不好?
2006-11-10[何可人]:生日快乐绵绵!
2006-9-20[何可人]:这边其实没我想象中好,每天早起晚睡忙忙碌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早上要打卡晨跑、然后排队买饭、上课占座、排队午饭、排队洗澡、排队打水、排队洗衣服……
到最早,是整整一年前,颜绵的留言:
2006-9-15[颜绵]:可可,F大……好吗?
周末两天,颜绵除了早起跑步、中午烧饭、晚上洗漱,就几乎没有离开过房间,连天边的一场雨后彩虹也只博取了她两三分钟的注目。
周日晚上八点,最后一项任务清单完成——她把团队项目里自己负责的五页ppt上传到群里。
颜绵伸了个懒腰,看群里中外同学一阵惊呼,才算露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
群里唯一一个中国女生msn找她单聊:“你也太有效率了吧!下下周一才要交哎!”
“哈哈,早点做完安心嘛!”
“可是我们压力更大了耶!你英文好好啊,我上课听都听不懂!”
颜绵刚要回复,窗外听得铃声此起彼伏,转头瞧见十几辆自行车并肩欢声笑语呼啸着朝车库而去。
“你可是荷兰人,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没去过布尔坦赫!它可真奇特!”
“嘿荔枝,难道你敢说你去过中国每个景点?”
颜绵知道布尔坦赫,上周楼道里就贴了周日一日游的报名单,是荷兰东北部的一个五角星形的棱堡古迹,俯瞰着很美。可是,活动要五十欧,她自然是不会去的。
这浩荡队伍显然是郊游归来。
熟悉的灰白相间冲锋衣,原来那个女孩叫荔枝。
英语纯熟、与外国同学谈笑自如。爸爸妈妈总念叨的留学生榜样便是这样了吧。
这也是她最羡慕的女生类型,长得秀美却爽直和善;英文地道,估计成绩也不会差;家境优渥,前天拎着的中餐馆三四盒菜就得四五十欧,快抵上颜绵两个月的菜钱,今天随随便便又是五十欧元去旅游。
别说中餐馆了,颜绵连学校的食堂都不曾肖想——一个冷圆面包里夹一片芝士就要两欧元,折合二十人民币,国内够吃一碗春笋猪软骨拉面了。
她叹了口气。
想起拉面里的豆芽,颜绵心念一动,走去墙角小凳子上掀开一块纱布,又失望地盖了回去。
这里中国超市卖的大概是陈绿豆,发不出绿豆芽。
出来之前,外公外婆很是特训了她一番生活技能,从发绿豆芽到发馒头,从修自行车到补袜子。才一个月,修自行车已经用上了,省了二十欧。
节省本身感觉并不太坏,可以减轻她的负疚,只是不能让人看到。
周末富有成效的学习也让她心情愉悦放松了许多,站在宽阔的玻璃窗边看乌金西坠。
余光却忽然瞥见窗外草地的另一边,一个有些眼熟的中国男生走出来,蹲下,掏出小剪刀剪了一把草,乐颠颠地回去了。
奇怪,好像不是第一次看他剪草了,难道屋里养了兔子吗?难道这里有农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