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橙黄橘绿时》拱拱

3、岑荔枝

　　边啃着法式长棍蘸汤，荔枝边打开MSN。
　　方智利没再聒噪，倒是好友苗苗留了一条：
　　[口苗的牙]：我和胖胖汇总各方面收集的讯息，讨论了一晚上，一致觉得你家大雄应该的确没有劈腿，就是有那么点孔雀开屏、嘚嘚瑟瑟，但没有落实到具体行动中去。你要不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荔枝放下法式长棍，往后一靠，嘴角耷拉下来，无声叹了口气，又抿了抿。

　　[Lychee@NL]：不用啦，你和胖胖也别管这个了
　　[口苗的牙]：啊，这么坚决了吗……你是不是把大雄的MSN和校内好友都删了啊？
　　[Lychee@NL]：嗯
　　[口苗的牙]：[嘻哈猴对手指] 啊……其实……我觉得是你俩异地久了点，矛盾丛生……你们好好谈一次嘛，分手好可惜，就是个误会啊……你俩那时候在一起那么开心……
　　[Lychee@NL]：开心的时候过去了，现在不开心了，何必强求。他要是开心，也不会跟别人孔雀开屏；他既然孔雀开屏了就不能指望我还开心。再说，后面有的是异地的日子，半年我俩都没捱过去，还说啥
　　[口苗的牙]：大雄有跟我们解释这个问题哎，说了好久，真的蛮诚恳的，哎呀也蛮惨的……其实我觉得有点因为你太洒脱了，他心里不太爽，想吸引你注意，结果玩脱了……当然我不是说他这样就对，但是你能不能，就是……

　　荔枝深吸了一口气。
　　[Lychee@NL]：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也有问题，对吧？哎，可能吧，但我现在真的不想想这个了，苗苗。
　　对面停顿了会儿。
　　[口苗的牙]：好啦，胖胖说了，我跟她就是追了两年美剧，结果发现男主角要换人的崩溃观众……你以后要赔我们！！！

　　荔枝松了口气，由衷一笑。
　　[Lychee@NL]：嗯，我尽量
　　[口苗的牙]：[兔斯基扭动] 好了，那我去继续研究上牙槽后神经阻滞了……嗷，为什么你的大四在荷兰优哉游哉，我的大四在苦逼地研究牙神经？！
　　[Lychee@NL]：因为你即将成为神圣的白衣天使，而我是铜臭万恶资本家的走狗！
　　[口苗的牙]：……Mua。
　　[Lychee@NL]：Mua~

　　关掉窗口，荔枝仰天发了会儿呆。
　　她也曾以为和大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敏锐好强，棋逢对手。苗苗曾说听他俩聊天像在看《康熙来了》，胖胖则说他俩以后婚礼司仪都不用请，新郎新娘自导自演就行。
　　可是不过两年，就分崩离析。

　　是不够相爱，还是不够成熟？
　　是她不够关怀体贴，还是大雄耐不住寂寞？
　　又大约，还是并不合适吧。
　　她本以为他们彼此欣赏对方的敏锐幽默，可惜看来大雄并不是，起码不全是。他话里话外夸着另一个女生的温柔细心，似乎希冀荔枝闻言会自惭形秽、改变自己。
　　敢情小时候要听“你怎么就不像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还要听“你怎么不像别人家的女朋友”。
　　可去他的吧。

　　她深呼吸，甩了甩头扔开纷繁思绪，打开毕业论文计划书开始赶稿：《证监会发审委历次政策调整对上市公司市值影响》。虽然人在荷兰，国内的毕业论文还是要按时交的。
　　忙起来也便忘了糟心事。荔枝堪堪赶在下午六点、国内十二点截止线前完工发出。刚喘了口气，又一个对话窗口跳了出来。
　　[Yale管冶]：你怎么回事？大四不实习、去荷兰玩？

　　荔枝下意识地往屏幕后面一缩，抓过枕头抱着，充作盾牌。

　　[Yale管冶]：你说不跟来ZX，我以为是你继续在ZJ实习呢！你大三必修课那么多的时候挤出时间来实习，大四那么空，你倒去荷兰？要去也去美国英国啊，去荷兰干吗？搞同性恋啊？
　　荔枝一抖，没法再鸵鸟，赶紧打字。
　　[Lychee@NL]：没有没有
　　[Yale管冶]：说是跟男朋友分手治疗情伤？荔枝你脑子被枪打了啊？

　　[Lychee@NL]：没有没有，跟分手没关系。我就是想到欧洲看看，哈哈，明年反正要去美国读硕士的嘛
　　荔枝为了给自己增强信心，也跟着在屏幕前面干笑。
　　彪悍的管冶是她大三在ZJ证券投行部实习时候跟着的投资经理，卓然不群雷厉风行。荔枝跟着她虽然焦头烂额，但也受益匪浅。她俩性情相投，管冶又是刀子嘴豆腐心，主动帮她请部门高管写推荐信，供今年申请美国硕士用。前不久管冶跳槽去了ZX，荔枝当时就预感荷兰之行会被她嫌鄙，没敢交待。

　　[Yale管冶]：你以后还做不做投行了？
　　[Lychee@NL]：做啊做啊

　　[Yale管冶]：你以为有F大学历就很了不起，大四可以旅游放松了么？
　　[Yale管冶]：李欧没你脑子快，但他现在实习第二年，就能接手复杂一点的事情了，HY精密项目他都快跟到上市了，这个写进简历就不一样。你呢，这个项目上做点行业分析，那个项目上整理审计报告，另一个做做历史沿革……哪一个都不深

　　积威之下，荔枝大气也不敢出。
　　[Yale管冶]：还是那句话，我们都不是天才，不够你左顾右盼的。你走走停停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就追上去了
　　[Lychee@NL]：谢谢Yale，我知道了。大四确实是偷懒了，对不起……
　　[Yale管冶]：你跟我道歉干啥，我只是替你可惜
　　[Yale管冶]：尤其是女生，到工作三四年正是跳槽好时机的时候，都开始嫌弃你已婚未育了……你自己要抓紧

　　荔枝抿唇，正色端坐。
　　[Lychee@NL]：我在这边也会努力的，我论文写的是证监会历次政策变动对那之后报批IPO企业的行业、模式、市值影响……也算学以致用，不辜负你的指导哈！明年暑假回去看你~
　　[Yale管冶]：嗯，随便吧，我去干活了，白~

　　她回了个再见的表情，关了对话窗口。
　　这是国内半夜了。
　　荔枝完全可以想见管冶那头的场景，惨白的日光灯没日没夜地亮着。落地窗外是黄浦江景，初来乍到时，尤其晚上，看出去月涌大江流，心潮澎湃。可久了，眼前就只有格子间里的一亩三分地，满桌文件、啃到一半的三明治、干涸咖啡渍的马克杯。往来匆匆，披星戴月，根本没人会往窗外撩一眼。

　　荔枝烦躁地把发型挠成一团，往后一瘫。
　　她不敢跟管冶说，她觉得投行实习不值得她的大三又大四。
　　大三那年初入投行确是两眼一抹黑的，她开足脑力体力绷紧神经也不过勉力跟上。同时挂在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项目上，一个精密化工、一个运动服饰、一个汽配部件，三者的行业情况、财务数字、法律瑕疵、证监会过往处理方式都得铭记于心如数家珍。死记硬背只是基本功，还有文件的遣词造句要如何显得客观却实际夹带私货，投行每个部门如何协同又如何相互牵制，在派系间如何自保还求同存异……
　　但渐渐地，她觉得自己于一次次的熬夜加班中揣摩出了项目运转的规则和要义。即便能力尚有不达，但心中已有蓝图。想想毕业后一旦工作，那就是几十年的日复一日，她自信能很快上手掌握，不必把青春正好的大三大四齐齐献祭给没日没夜的投行。

　　她拍拍屁股转而投奔郁金香与风车之时，自然明白有所得必有所失。然而经得管冶这通骂、想到自己优哉游哉的时候，同龄人正在积攒漂亮的简历，荔枝又难免烦躁。
　　鱼与熊掌，事业与自由，不可兼得。
　　她掰了块黑巧克力塞嘴里，仰天发了会儿呆。

　　肚子叫了。
　　她的晚饭计划是奶油蘑菇汤泡法国长棍……
　　想着就兴致缺缺。

　　往外走着，老套地催眠着自己，蘑菇很嫩，奶油很香……不出意外地看到厨房里陈迦理已经开始新一轮作业——五彩缤纷，看起来是扬州炒饭之类的路数。
　　眼看荔枝拎着一袋奶油蘑菇汤包，陈迦理凑过来张口欲言，荔枝转身背对他。
　　等荔枝再切了一段长棍，陈迦理终于憋不住了：“那个，那个……你一直这样吃，是不是太不健康了呀。”
　　“哦。”

　　“你起码要炒个蔬菜。”
　　“哦。”

　　“我妈妈说——”
　　荔枝霍的转身：“你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我很替你高兴，但请你不要替我操心我的生活，谢谢！”
　　言毕，她端着汤和面包，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回屋坐下，她恶狠狠地蘸汤咬了一口面包。
　　MSN跳出新的好友申请。
　　大雄。
　　荔枝顿了一会儿，抿了抿唇，点了“忽略此申请”。
　　更烦躁了。

　　家事、大雄、前途……纠结一团。
　　于是连梦境都烦闷疲惫，一觉醒来仍是头晕脑胀。
　　荔枝赖了会儿床，闭着眼睛伸手摸了块黑巧克力，在嘴里融化完了，才不得已起床。
　　拿着牙刷毛巾开门，瞧见门把手上挂了个塑料袋。
　　荔枝愣了愣，慢慢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大包旺旺仙贝。旁边一张纸条：对不起惹你生气了。陈迦理。

　　荔枝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幼儿园小朋友跑出来留学的呀！

　　不管怎么说，昨天也是自己出言不逊，怎么还好收他的东西。荔枝提着旺旺仙贝准备去打个招呼。
　　刚走到陈迦理门口，却忽听得里面一声软绵绵的呼唤：“妈妈~你好点了吗？”

　　荔枝的鸡皮疙瘩顿时山峦起伏，用手撸了好久才平息下去。她脚踵一旋，转身回去了。只取出两小包仙贝，附言：心意领了，谢谢。
　　又挂回了陈迦理门把手上。

　　就让凯撒的归凯撒，幼儿园的归幼儿园吧……
　　阿门。

　　但她也委实被陈迦理唠叨怕了，这天上完课回到宿舍，她先探头探脑确认陈迦理不在厨房，才飞也似的回自己宿舍准备拿汤包去加热。
　　打开宿舍门，却傻眼了。
　　她的窗外，原本蹲鹳鸟的草坪上，蹲了一只陈迦理。

　　陈迦理闻声抬头，朝她笑了笑，很有老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气质。
　　“你在干吗？”这是什么幼儿园上山下乡活动。
　　陈迦理扬了扬手里一把翠绿：“种葱。”
　　“……哈？”
　　陈迦理起身走近，还挽着裤脚，递给她看好大一把：“喏……前天我按你说的去了市中心的集市，看到葱一小盆要一欧元，没舍得买。然后我想起妈妈有时候会把菜场送多了的葱种在花盆里，今天又骑去一口气买了五欧元的，回来自己种。你如果需要的话，自己来剪哦！”

　　继猪油黑芝麻之后，他再次证明了自己纯正的华人种族天赋。
　　荔枝摇着头喃喃感慨：“新东方烹饪学校……”
　　陈迦理嘎的笑了：“你好幽默！你很像我大学一个室友。”

　　荔枝咧嘴假笑。
　　陈迦理却好像把她的笑当了真，又凑上来几步：“那，那个……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你帮了我那么多忙，如果你做菜不是很擅长，我可以带你一起做，我妈妈说……”

　　叮咚，MSN新消息提示。岑荔枝低头——
　　[岑大林]：到了也不说一声？

　　荔枝死死盯着那七个字。
　　七个常用字，凑在一起，却字里行间都透着颐指气使自以为是。
　　她都能想见岑大林说话的样子：锁着眉头、压低嗓子，末了不满地瞥她一眼。

　　她用力深呼吸，却觉得两边肺叶都膨胀到相互挤压，越发胸闷。
　　她也恨自己动辄就能被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挑得火冒三丈。
　　自以为修炼成仙的小怪，却总被老妖随手一指就现出原形。

　　荔枝咬紧后槽牙，耳畔陈迦理还在磕磕绊绊结结巴巴说着妈妈说爸爸说……
　　“不了。”她砰的关上窗、唰的拉上窗帘。

　　她撞上枕头蒙住脸，快憋死了才抬头看着天花板喘气。
　　戴上耳机，把《zombie（僵尸）》拉到最大音量，柔哑的女声在鼓点和金属音里呐喊。

　　循环播放了好几遍，她才缓过劲来。
　　低头，看到桌畔那袋番茄牛肉汤包，她终于忍无可忍套上冲锋衣、抓起自行车钥匙圈下楼准备骑车去中餐馆了。
　　只有一顿饕餮才能拯救她近乎沦丧的理智了。

　　作为人均自行车第一大国，荷兰境内任何一处的自行车库都必是浩浩荡荡蔚为壮观的。
　　地下室车库一一对应楼上宿舍走廊，用铁柵分成二十间小格，昏暗灯光下，每间“马厩”里俱挤了高矮新旧各色自行车抵足而立，车龙头把手彼此纠缠，交头接耳一般。

　　她踩着耳机里的重金属鼓点张牙舞爪，却听哐的一声巨响，脚下差点踢翻一盆水。
　　她赶紧摘下耳机，稳稳身形，才看到拐弯处蹲着个人，细看还是个中国姑娘。
　　穿着小熊卡通T恤衫、运动裤的姑娘有些慌乱地看了她一眼，声如蚊蚋隐约道了个歉，闷头弯腰把水盆与一应工具都挪去了最远的角落，背对外头蹲成一个小团，遮掩着自己的动作，很避着人的样子。
　　可她没注意车库的对角有个反射镜。

　　荔枝一时把自己的心事也抛诸脑后，心不在焉似的走进自己那间，却忍不住一个劲儿地朝镜子偷瞄。
　　水盆、自行车、胶水、砂皮……
　　这是在——补胎啊！

　　哪怕因为紧张而略显手忙脚乱，姑娘的一举一动仍彰显着专业——自行车内胎被按在水盆里一寸寸拉扯着检查，直到有细密的水泡咕嘟嘟冒沁上来。姑娘如老师傅一样推推眼镜松了口气，擦干水，从塑料袋里翻出砂皮磨粝表面，再用百粘胶把一片补胎专用橡胶片粘了上去，按牢。最后把内胎塞回去，扶起打气筒吭哧吭哧地将轮胎变回原形。

　　荔枝已经被震得完全忘了自己的心事，拿钥匙圈的手都在颤抖，新东方烹饪学校汇合蓝翔技校围攻光明顶了！
　　难怪中国人民在哪里都能勤劳致富……
　　真是中华儿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她这里太久没有动静，那姑娘敏感地一回头，将荔枝瞠目结舌的表情抓了个正着。
　　荔枝略带尴尬地笑了笑，有心要夸她能干，却见那姑娘咬着嘴唇比她还窘迫，回过头去，把自己团得更小了。

　　荔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推着自己的车走了，刻意把铁门关出巨响，好让那姑娘安心确认“偷窥狂”走了。

　　冒雨骑出二十多分钟，吃了碗热腾腾的馄饨面，把几只南乳猪脚啃得筋骨寸断，总算在碳水化合物和胶原蛋白的双重抚慰下安宁了心绪。
　　土褐色地板、红色皮沙发、水晶吊灯，荷兰小城里的中餐馆还带着九十年代改革春风刚刚吹拂中华大地的气息，停滞的时光似乎被移居的国人复刻到了这里，落地生根。
　　荔枝拿纸巾抿了抿刘海上未干的雨水，望着雨景发呆。血糖慢慢充盈，混沌微醺。

　　荷兰从来没有沾衣不湿的杏花雨，也没有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它千百年盘踞在北海的这头，风与雨俱带着海的大气。
　　大概因此荷兰人也多高大矫健，动作利索。

　　窗外一个女子骑车经过，原本车前车筐的位置却焊着个一平见方的小木车，车顶上盖了一块透明塑料布，于是能看到里头坐着三个小朋友，粉红粉蓝，彼此叽叽呱呱手舞足蹈的，在不落雨的小世界里晴朗升平。

　　荔枝有一瞬的恍惚。
　　似乎幼儿园时，她也还有机会和别的小朋友攀比谁的爸爸帅、谁的爸爸来得早，还能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奶声奶气地叙说她和哪个小朋友要好……可是后来父亲便渐渐缩影成书房里一个伏案不容打扰的身形、抽象成出差行李、再然后是010区号开头的一串电话号码，最后是她根本不想见到的人。

　　中餐馆老板娘亲自送来她打包的茭白鳝丝、鱼香茄子、黑椒牛肉，脸上客气地笑着，倒也未见多热切迎合这位常客大户。大概来来去去的留学生，她实在也见了几十年了。

　　雨小了些，荔枝也不再逗留，载着热乎乎的储备粮踏上归程。
　　快到宿舍的时候，临时起意拐弯去了购物中心，再买些牛奶水果。

　　刚进AH超市，就瞥到一个熟悉的卡通T恤和运动裤。
　　扭头看去，果然是那个补胎的女生。只是她没在购物，却捏着纸笔蹲在肉制品冷鲜区，唰唰地边摘抄边挪动着。
　　是抄回去查荷兰语吗？荔枝琢磨。
　　虽然超市商品大都显而易见直截了当，但也不是没有翻车的时候——荔枝就曾错将一盒食品袋当作垃圾袋买回去过。

　　荔枝也不怎么在意，挑完水果去冷鲜区拿牛奶，拐过弯却见那姑娘正蹲在前面，所书所写一览无遗——
　　居然还是一张表格，横向是四大连锁超市品牌，纵向是各类物品清单。每斤猪肉糜、每斤切片面包、每升牛奶、每升葵花油、每打鸡蛋……乃至每根茄子。
　　价格填得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对情况掌握之全面具体，远超物价局。

　　不仅有数据，还有数据分析和论点——姑娘用荧光笔圈出了各超市的优势品种，连点成片得出结论：C1000买肉、Aldi和Lidl买菜、AH买打折零食。
　　战略意图清晰果决，勾划圈点气势万钧。

　　荔枝叹为观止的时候，姑娘回了头。

　　一个小时里，荔枝第二次尴尬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