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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58.真相大白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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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
前院那片桂花树秃秃如也,几天前的落雪厚厚一层已结成冰,挂在枝梢末上的积雪还未全部消散,被风那么一吹,零落散下来……快要入冬的院落里,本就萧条。可是,下人开了门,脸色都低沉且不语,只管做事说话声都不敢出。王瑕从跨进府邸大门开始,就感觉一丝说不明的寒意,婢女小吉慌忙迎了上来,只短短的一眼对视,王瑕便意识到此刻府邸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当她急慌走进里堂,看到的是自己的母亲李念跪在父亲王贲脚下,手上呈着的是一纸……和离书……
“母亲,你这是要干什么?”看清她简上的措辞,王瑕情急,欲要拉起跪着的李念。
然而,李念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的盯着王贲。
“父亲……你快劝劝母亲啊……”王瑕看母亲一动未动,她转向看王贲,心急如焚。
“……你要闹到何时?”王贲阴沉的脸,终于出了声,语气里的不忍与无奈。
“我为什么要闹?只是遵循你的意愿罢了。你信与不信,我便不会在是你的负担,你我,也就……解脱了。”李念口出一语,心中却涩。
“我何时觉着你是我的负担了?你这分明是在……无理取闹!”似是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清楚,王贲气恼的只顺着她的话答。
“是不是,都已无所谓,事已至此,这个……你就成全我吧……”
李念心意已决,不想再纠结了,也无所谓彼此这样耗着。自她怀疑音然开始,他便不信她,反而是百般维护她,莫名间俩人无形之中就多了那么些生分隔阂,他去岚月阁的次数多了,对她就更冷落了,后来干脆就夜夜留宿陪伴,偶尔想起了他才来她这里......只是,原先那颗被捂热的心早已经发凉,即便她再和他提起静安寺一事,依然是不间断的争执不休,这更让她心灰意冷……对他,有的只是一个清冷的后背和不愿再多说一句的冷淡面孔。
“你……你就这么想离开……”
王贲看着那纸她亲手写下的和离书,连着几天了,她执意要他应下……慢慢背过身去,王贲负手而立的那双手始终不愿接过它。
就在这时。
“夫人,您莫在怪责将军了!”
门口一抹纤影出现,众人皆回头,说话的人正是王贲的小妾——音然,身后紧跟着的是她的婢女环儿,她寡冷淡然的神色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动,怀有一月有余身孕的她,此时体型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较之前确倒是体宽了不少,人也圆润了些。
众人恐怕都没料到,这个在岚月阁呆了近三个月的女人此时会出现在大家面前,还如此嚣张的对夫人一句相劝,而令众人更意想不到的是她后面的言行举止……
“将军,音然要让您失望了……”
她翩翩然走进堂内,竟然对着王贲和李念跪了下来,婢女环儿也随着匍匐跪地……
“你身子有孕,快起来!”
王贲看她也跪下去,忙伸手要扶,却被音然下一句话给僵住了手。
“将军、夫人,贱妾音然向你们坦白自己的罪行,不求饶恕,只求念在肚子里的孩子一面,放过他,贱妾此生愿做牛做马赎罪。”音然的手怜爱的轻抚在扁平的小腹上。
“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王贲突然皱紧了眉头,收回了手,缓缓挺直了脊背。
王瑕的眼直直的瞅过去,着实想不到她又挑了自己回府的时间,这是要不打自招,全盘托出了吗,心里一时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忧愁。
“……一年前,将军即要伐魏出征,将军体恤妾山高路远嫁于此却迟迟未与家人再相聚,便准许妾回韩国探亲数月,那时李信带兵正攻打平舆,韩楚交界,陽翟与丹阳也不过一河之隔……可是却成了妾与父母家人再也不能重聚的沟壑……”
“你……你此话何意?”王贲蹙眉,惊诧。
“故人眇何处,归思方悠哉?原本该他们享的天伦之乐,却变成了这无妄之灾,从韩国回来,妾便知晓接下来的日子也许就要混沌不堪了……”
“……发生了什么事?”王贲眉头皱的更紧。
音然重重叩下头:
“将军……这一切皆是因妾而起,夫人之前的猜测也都是真的,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妾,将军该相信夫人的……”
“音然……你……怎可枉我对你那样一番信任……”王贲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脸色瞬间变了。
“妾知晓如今再替自己辩解什么,也不会得到任何人的体谅,可是妾所遇之事、之人却是真真实实的摆在面前......那日双亲在送妾回秦国的半途中……被楚国的士兵……抓走了……”
“你说什么?”
王贲眼里一震,口中那句“你为何当时不告诉我?”硬生生的被塞了回去,这不明摆着的么,他们就是以她父母为要挟逼她为他们做事。
李念和王瑕同时心里一悸,出乎意料。
“……两个月了,他们逼我获取秦国战报情报,还以我爹爹和娘还有弟弟弟妹的性命来要挟我……”音然红了眼圈,哽咽不止。
……半晌后。
“从我这里你找不到任何可提供给他们的信息,所以……你就对瑕儿……下了手,是吗?”王贲眼里充斥着血丝,愠怒。
“是,将军起早贪黑忙于政事军事,却从来不在府邸谈论朝堂之事,连外臣拜访,将军也是层层布防,任何人不得亲近,妾身一次又一次失算与他们,他们忍无可忍之下竟……竟断了我爹爹一只胳膊……”音然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什么?!”听到此,王贲动怒,咬牙切齿。
“他们步步紧逼,半月后若是我再无动于衷,便会将他们全部杀了……”
“所以,你把念头动在了瑕儿身上,你之前貌似关心的询问我瑕儿的生辰八字,还有她脚上银铃的渊源,那只金雕之事,还给她特意准备的香妆女红……这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套出关于瑕儿的事儿……”李念怒容,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想起她曾那般的上心做事,适宜奉承,却不知是她的暗设布置,正等着她们一步步走入她设好的圈套里。
如同雷轰电掣一般,王贲呆在那里。
“我原本并没有想利用瑕儿的,只是机缘巧合,哪想到李信攻楚大败,陛下竟又派老将军出征,那日我看到她从频阳回来,对老将军恋恋的不舍尽在眼底;而大婚之际老将军因临危授命连瑕儿的大婚都未能参加,瑕儿虽不说,可也能看出她的落寞和失望,那时我才了然,瑕儿对老将军的至念和敬爱,以及老将军对自己孙女的疼爱和呵护,这份难得的亲情,是世间无人能及的。”
“所以你……利用了他们至亲至爱的亲情……以瑕儿尊贵的身份为筹码,为那些楚国人所用……致瑕儿与这水深火热之中……”李念红着眼,满肚疑团。
“我以为我所做的一切天衣无缝,只要按部就班就可以了……可是,谁会想到贺婉容回来了!”音然无奈的轻笑。
“自她从楚界逃回来,入住了府邸,我所有的计划都无法再实施……先前我吩咐环儿把所获得的消息带出府告知楚国接头人,可是,好几次,都被她发觉了,后来我便让环儿跟踪她,意在声东击西,可她根本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王瑕怔住,瞬变的情绪波澜不定,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之前贺婉容对音然的几度怀疑与猜测,几乎全是她认证过的;原来,这一切并不是什么空穴来风,事出必有因,贺婉容一次又一次对她的提醒倏然冒出来,难道那个时候,她就早已知晓了这一切……
“你究竟对姐姐说了什么?让姐姐在大婚之前去意已决,心甘情愿的被那些人带去了楚国?”王瑕心痛如绞。
“呵呵,也许……这就是命吧!她父亲的一封信,她不得不配合我……”音然声音沙哑。
“你胡说,姐姐怎么可能会配合你做这些苟且之事?”王瑕冲她质问。
“所以,我才说这或许就是我们的命运,她的父亲是郢陈东门的看守将领,数月前秦国大皇子扶苏陪着贺婉容与她母亲去寻贺亦州之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后来贺亦州明明半路拦截住了他们却偏偏又放了秦国的大皇子,那日在场的小兵小将谁人不知,一个将领固守城池却如此玩忽职守,他的罪状……可想而知吧……”
“你是说……姨夫姨娘他们……他们也被挟持了?”
一霎间,王瑕全身冷得像一块冰石,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一般,没想到昨日在宫里与扶苏的一番猜测竟应了验。
“不然呢?你真以为熊起和项燕会轻而易举的放过贺亦州吗?”音然不容置疑的语气。
“静安寺之事,确是我一手策划的,后山有金雕的谣言也是我让车夫随意说与人听的,故意泄给了寺里过往的路人再说与你们听的,只是我没想到,楚军的细作为了做的更真更像,竟然把自己的儿子也拉进了这趟浑水里,就是你们遇见的那个小和尚,他有意为你们开了后门引你们进了山……”
“所以……你做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他们将我劫走,好胁迫爷爷对那些楚人唯命是从……”
王瑕震惊,在她眼里,音然除了是她父亲的侍妾外,其实更像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姐姐,记忆里音然实属于安分守己,俯首听命,偶尔间还会送她香妆,也教过她梳妆打扮……隔着那层长辈的身份,虽然不是那么亲近,可也不令她反感,却怎么也想不到,她心思之缜密、细腻,耍的所有人跟在她身后团团转……
“是。那日她收到信的同时,我亦收到了信,信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通知我尽快做准备,再次引你出去……可没想到,我苦口婆心的相劝,也不及你们姐妹的手足情深,她对你更是推心置腹,疼爱有加,竟然私自……换了那脚上银铃,而后扮作是你,去了楚国……”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掌掴,李念不知何时起身走到她跟前,恨恨的抽了她一巴掌:
“你真是……卑鄙!”
这一掌,令音然忙不迭的趔趄了一下,身子歪了歪,一旁环儿忙扶住了她。
而王贲瞬时握紧的拳头,紧盯着音然,却未动。
“你明知,那银铃是我一门心思求来护佑瑕儿一生平安顺遂的,她们姐妹俩一左一右,是终生不能取掉的……”如今却因她的一己之念而生生的破坏了这祈福的夙愿,李念颤抖的手指着两眼发痴的音然,怒不可遏。
“你有父母兄妹,难道瑕儿……她就没有吗?将心比心,瑕儿平日待你如何,你竟然还能狠得下手去……”
“你们以为这是我愿意的吗?我也不愿……可瑕儿的爹爹和爷爷都是秦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又是秦王的儿媳,即使她真的被抓了,你们定然也可以有各种对策救下她,而我呢?我又能怎么办,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侍妾,有谁会在乎我和我亲人的贱命呢……老将军?还是秦王……”音然悲不自胜,那些离别和伤痛已然让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年多来独自承受的无助和绝望了。
“够了……都别再说了!”
王贲大喝一声,好似已经做了决定,对着地上软瘫的音然决绝的一声:
“你……且禁足与岚月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出入。”转身对着一屋子的人又喝到:
“今日之事,谁若乱嚼舌,我就割掉他的舌头。”
站一旁的下人们个个忙低了头,神情惶恐,不敢应声。
音然看了眼王贲,当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知晓若是她再继续说下去,今日她们谁都别想离开这里堂一步,因为那个偷运军械的头目宗予,也就是与她密谋合作的楚国细作,已被秦王下旨赐死了,一日后即行刑,而此时的她却供出自己是同伙,于情于理她都难逃一死,可是恰恰此时她却有了身孕,怀了他的孩子,他断然不能就这样将她供出来……这个节骨眼儿上但凡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得将军府一触即溃,更何况,贺婉容如今下落不明,与秦王大皇子的婚事亦是令他焦头烂额,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无疑于道尽涂殚、雪上加霜了,音然的负罪感更深了……随即又一叩头:
“妾谢将军不杀之恩!这一切皆因妾而起,妾自愿受罚。只是,夫人与将军伉俪情深几十年的情分,还望夫人莫再执意了,收回那份和离书……”
音然抬头,看向李念的目光十分恳切,许是看到目无表情的李念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微微一扭头又对王贲说到:
“妾猜想,贺婉容被挟持的路线应该与他们私运军械路线相同,将军不妨沿路去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妾,告退!”然后,她有些吃力的起身,在两个下人的羁押下,一如刚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离开。
“父亲?”
王瑕看着正冥思的父亲。
王贲神色清冷:
“此案是由公子扶苏亲审的,今日之事你且可告知与他,只是……”王贲语气里的为难,作为女儿,王瑕怎能听不出呢?
“父亲,二娘她……身处那样矛盾的抉择之中……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她的家人是何境况我们也还不晓得,她如今又怀有身孕,现下实属是最坚难的时候了,这些……女儿不想再追究了;再者,此案既已有了概论,我想……公子他定然也不会再追问下去的……”
王瑕终究还是选择了原谅,因为她深知,音然刚刚那番话说的没错,这杀伐无间的世道,没有人会珍视几条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平民百姓的生命;而皇家权势一旦受到侵犯,朝廷绝不会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必是大动干戈,凿地三尺都要挖掘出来的……
可她生平最厌恶的便是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虽生在将相之家,她却是从小跟着王翦生活,耳濡目染的都是平常百姓家的烟火气息,本就很接地气,也从不认为自己就高人一等,更无遑论所拥有的优渥家境……频阳乡下亲眼目睹秦王征兵的场景,她始终不解同是为人,为何命运却要如此的不公……其实,她生命中的种种伏笔早已将人性之本刻与她的身心,让她对万事万物都心怀着善念。也因此,在看到音然第一眼起她心中的怒惑直至最后听完那样一番肺腑真实之言,她依然还是选择了原谅!
“母亲?”王瑕又看向一言不发的李念。
“女儿让您担忧了,不过既然事情已经真相大白,那此事就此作罢……”
李念心结本就未彻底解开,看到女儿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如此宽宏大量的饶恕了音然,一时又心疼不已,到底是她的女儿和婉容双双承受了这一切,眸底闪过的怜爱让她暂时放下了对音然的芥蒂,可是看到王贲,她眼里的柔和又淡了下去。李念神色间的微妙变化被王瑕一眼捕捉到,她当即又说:
“母亲,现下我们该想想姐姐的处境,眼前除了要尽快找到姐姐外,最令女儿担心的是姐姐的大婚,女儿早听闻,郑妃娘娘对这场婚事尤为重视,诸事都在亲力亲为,父王也很看中……眼看这婚期将至,若是被父王知晓姐姐不见了,女儿后怕……父王会迁怒于我们王家啊!”
听到此,李念心头一悸,抬眼看过去。
“父亲,母亲,女儿今日回府,便是要和你们商榷,得想个万全之策来应对。”
“大公子……人此时何处?他作甚想法?你可知?”王贲看向王瑕。
“昨日女儿……见过公子……他应该已经在郑妃娘娘的宫里了吧。”王瑕猜测,扶苏既然能提醒她速回府邸与家人商量,想必也在履机乘变的应对此事吧。
“开春过后便是公子的行冠礼,这场婚事与陛下和娘娘来说,定是不容小觑的,眼下……若公子先能说服娘娘不再纠结此事,便是最好的,可这……就要看天意了……”李念喃喃到。
“父亲,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只剩两日时间了,父亲可否加派人手沿他们私运军械的路线寻去?”王瑕心中还抱有一线希望。
“你可知他们私运军械选了条最远的路,即使为父现在派人,且不说找得到找不到,就是来回往返马不停蹄,路上也需要三四天……此法,不可行。”王贲摇头,心下愧疚:
“事已至此,已别无他法,若陛下真是要怪罪,就由为父一人承担,你们不得搅进来,记住没有?”
王贲语气坚定,目光所及之处,却见李念微闭着眼长叹一口气,面色复杂,若他能早些听她的,或许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即是因他所致,那就让他一人承担好了。王贲走至案前,拿起那纸和离书,神色黯然,正要拾笔,忽的被李念一把扯过来,三两下撕的破碎。
“你别忘了,父亲现在还在楚国……”李念轻轻一语。
须臾间,王贲恍然大悟,站一旁王瑕也似是明白了。纵观当下,除了扶苏的婚事外,在秦王的蓝图里,秦楚之战才是国之大计,当初给了王翦秦国的全部军力,六十万大军,若秦王嬴政仅因皇子婚事而动怒与老将军的儿子,这后果……不堪想象吧!如此的犬牙相制,不正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么。
“夫人高明,此言……真是令我醍醐灌顶。”
王贲心中一喜,走至李念身边,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李念嗔看他一眼,挣了挣手,却没能挣得开……
王瑕看到这一幕,嘴角上扬,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音然一事,因果不空,也算是否极泰来,横在父亲与母亲之间的那道梗也该卸了吧,她使了个眼色,和众人悄悄退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