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铃殇》长安居公子

52、52.孑然离去意

　　……
　　雪下了一夜！
　　大地因一片堆银彻玉而微微泛白，毡帐如雪白的花骨朵儿落满了地，给未亮的天色提早穿了银装，所有人都还在沉睡之中……
　　东北角的一个毡帐内突然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帘前驻足了半晌，放下门帘的一瞬，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右脚踝若隐若现的银铃铛竟比地上皑皑白雪更刺眼，“叮铃铃，叮铃铃”孤寂的一直响个不停……
　　……
　　天大亮。
　　榻上的扶苏皱紧了眉，手不觉的揉了揉发痛的两鬓，慢慢睁眼，帐顶上方的篷布被风吹的来回刮动，扶苏恍然了片刻，忽而……昨夜那缠绵的一幕幕钻入眼前，陡然间令他清醒，一骨碌儿坐起……偌大的帐内，只有那团熊熊燃着的炉鼎，她……却不在！！扶苏的心倏然一紧正要下地，手里好像抓住了什么，低头，红色丝线绑着的一绺青丝被他攥在手里，他怔住……她这是……何意？枕旁挨着的一封简书，扶苏莫名心慌，立即拿了起来，一行娟秀的小篆让他当即愣住了：
　　“与公子结缘，乃婉容此生幸之，已无憾；与公子结发，乃婉容此生梦之，亦不悔。今生，愿与君结发，相思永不忘；来生，惟愿无杂念，与君再相守。婉容走了，与公子……此生不欠，此生不见。贺婉容亲笔。”
　　看到最后，扶苏拿着竹简的手轻颤着，不可置信，突然大喝到：
　　“来——人！”
　　帐外，章邯正健步如飞的赶来，刚刚守门的侍从向他禀报之事令他心急火燎，忐忑至极，掀帘而进，有些气喘：
　　“公子，婉容小姐她……她天未亮便走了！”
　　“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扶苏赤红的双眼，瞪着章邯。
　　“卑职知罪！”章邯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罪在何处？”扶苏忽然间的怒不可遏。
　　“卑职……卑职不该有所隐瞒，昨夜十八皇子的贴身婢女将那迷药合欢散偷偷放入公子的果酒里，待卑职察觉返回时公子已饮了多杯，可那药性至烈不散，会致人□□焚身而死，唯有……唯有男女的……肌肤之亲才可缓解，卑职便自作主张……让婉容小姐留下伺候照料公子……”
　　“你好大的胆子！”扶苏暴怒，手中竹简重重一搁：
　　“谁允许你如此做的？你太……让我失望了……”扶苏无奈闭眼，心灰意冷，恨恨道：
　　“你是忘了允我的承诺吗？”
　　扶苏颤动着声音：
　　“从此刻起，你便不必再跟着我了！”
　　“公子——”
　　章邯惊愕的脸，不可思议。看到扶苏沉默不再言语，章邯深知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自作主张，早已超越了他处事的底线，如今怕是再无转圜余地，重重对他磕了一个头，再起来，眼里无尽的不舍，却含着一抹坚毅：
　　“公子可以不再认卑职，可卑职此生只认定公子这一个主子，即是卑职犯了大错，卑职必是要弥补的，公子放心，卑职定会将婉容小姐找回来，给公子和小姐一个交代。”
　　扶苏无动于衷。
　　章邯又一郑重叩首：
　　“公子！多保重！”深看一眼垂着头的扶苏，章邯大步离开。
　　扶苏豁然抬头，门帘晃摆，人已离去，浓浓愁绪爬上眉头……
　　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的只身一人离开，她终还是对他有所隐瞒，她不说必然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可大婚在即，他们如今亦有了夫妻之实，她却在眉睫之时不告而别，这是为何？她……究竟去了哪里？转念，昨夜的温存，他抚上她左脚踝的银铃，竟在意乱情迷中错将她当成了王瑕，而她，却也心甘情愿……扶苏心口一窒，手里那缕青丝如同荆棘丛的深刺猛的扎进他的手心里，令他更难安……
　　帐外一阵躁动，听的扶苏甚是烦乱，欲要起身，王瑕破帘而入，径直走到他面前，愠色质问：
　　“你对姐姐做了什么？为什么她会突然不告而别？”
　　扶苏怔住，没想到闯进来的会是她，又对他此番直言无讳的追问，一时间，愁绪如麻。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坐下，神色凝重，小声呢喃到。
　　“你与姐姐婚期将至，如今这般结局定会激怒了你父王，这可是杀头的欺君之罪，你让姐姐日后如何自保？”王瑕对他失望至极，他怎能预料不到这些后果。
　　扶苏倏然抬头，对上了王瑕盛怒的双眼，心头一滞。
　　“还是……你从来就没有真心真意待过姐姐？”
　　扶苏震住，他以为自己佯装的毫无痕迹。静安寺后山，他当着她的面百般护着贺婉容，遂一路抱起贺婉容下了山，又特意留她府邸住一晚……这些不过是他对所有人做的假象而已，他要让他的十八弟断掉猜忌，他更要让她断了对他的念想，却唯独忽略了贺婉容的切身感受……对贺婉容，他是否有过真情实意，还只是为了顺应天意而为呢…………
　　“姐姐是这世间最通情达理的女子，她自幼便冰雪聪明，又善解人意，她值得拥有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遇见你，是姐姐此生最大的幸福，可是你却将她弄丢了……”
　　王瑕泛滥的思绪，时至今日当贺婉容留下一封书信消失不见了，她才悔悟，她至亲的表姐一如从前般对她推心置腹，她过于真实的玲珑通透令王瑕心酸自责，被迫夹在自己和扶苏之间，一面是她最疼爱的妹妹，一面是妹妹的心上人，还有一面是她竭力隐忍的对扶苏的爱慕，长久以来，她得有多煎熬……
　　“似乎总是如此，在得不到和已失去之间徘徊，或许，我才是那个最不配拥有真心的人罢了。”扶苏心头发涩。
　　王瑕定住，她又何尝不是呢？
　　……忽而一阵异常的声响，扶苏灵敏的双耳机警的动了动，一把拉过站在那里发怔的王瑕，疾如旋踵，带着她从榻旁旋转到门口，一支质镞星速般穿透帐布，竟算无遗策的直直扎进榻上……
　　“这怎么……”王瑕惊骇，抬头看向抱紧自己的扶苏。
　　突然眼前一亮，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王瑕猛然被一股力狠拉了过去，撞进一人怀里：
　　“大哥，请自重！”胡亥凌厉的声音在王瑕耳畔响起。
　　扶苏神色一暗，解释到：
　　“十八弟莫误解，那支镞，方才，差点射杀到了夫人……”
　　“哼！大哥这帐中还真是不宜久留之地，若我夫人有任何差池，我绝不会轻饶。”胡亥懒得听他再讲什么，眼里那团火愈发炽热，他怎么也没料到，他回到营帐不见她，她却跑来扶苏的帐内与他明目张胆的私会，就在刚刚掀开帘布的一刹那，俩人竟毫不忌讳不知羞耻的紧抱在一起，瞬间，全身血液似是逆流而上，汇聚头顶某处，令他整个人快要炸了。
　　胡亥漠然冷面，什么也不再说，拽着王瑕的胳膊就向外走。
　　“放开我……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回到毡帐，王瑕奋力一甩，挣脱开了他的手。
　　“……”胡亥赫然而怒，拿起炉鼎上放着的一壶冷酒，直往嘴里灌。
　　“姐姐……今日天不亮就走了，我去他帐里只是向他问个究竟，为何会允姐姐只身一人离开……”
　　胡亥听完这句话，暴怒之下将手中的酒壶狠狠砸在地上：
　　“从今往后，我不想听到任何有关他的事，还有，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得再离开我视线半步。”
　　“你……”
　　王瑕话未完，胡亥一个箭步上去拢住她，狠狠扣住了她的后脑重重咬在了她唇畔，接着是毫不怜惜的深入，王瑕面上吃痛，却动弹不得；仿佛用尽毕生气力一般，胡亥一手紧箍住她的手反转在后背，迫的她紧贴住自己，呼吸变得急促，吻……愈发霸道和蛮横，贪婪地攫取着属于她的气息……
　　“主子，奴有急事禀报。”帐外，于庚焦急又窃窃的一声。
　　胡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暴跳如雷，猛的松开王瑕，大口喘息，怒喝到：
　　“滚！都给我滚！！”
　　“主子，胡姬娘娘她……她宫中病重！”于庚硬着头皮，大声禀到。
　　“什么……”
　　胡亥刚刚的情绪还未缓过来，此时又听到这样的消息，猝不及防的绞痛让他颤巍巍的有些站不稳了，一旁，王瑕起伏不定的胸膛，泛红的脸颊亦是一怔，看向变了脸色的胡亥，她意欲上前去扶他，却被胡亥一把推开，踉跄走出帐外，对着于庚：
　　“备马，即可回宫！”
　　“诺！”
　　王瑕心里倏地七上八下，隐隐的不安，顾不上纠结什么了，迅速整理好衣衫，紧跟着出去了……
　　……
　　“禀公子，十八皇子与夫人刚刚坐上回宫的马车，此刻已经在路上了。”扶苏脚下一名黑衣暗卫披着长斗篷，脸被黑帽遮盖的严实，不知何时出现在帐内，他始终低着头，看不出其相貌来。
　　“发生了何事？”
　　“听闻是十八皇子的母妃宫中病重。”
　　扶苏诧异，胡姬怎会突然病重？沉思了稍许，面无神色定定看着那把扎进榻上的三棱形质镞。
　　“知道了，去查查那把质镞是从何方射进来的？何人所为？再者......”扶苏顿了顿：
　　“立即彻查胡都军营里的三棱形青铜质镞的出处，明日返程前务必查清。”语气铿锵有力。
　　“诺！”暗卫半跪地上，双手一揖。
　　“还有，派人即刻沿路去往楚国寻回贺婉容。”
　　“诺！”
　　“章邯，他……去了哪里？”对章邯，扶苏面上虽决绝，但到底心里还是放不下的。
　　“章护卫一早策马离开，只身向东南方向驶去，公子莫挂忧，奴已遵公子嘱咐暗中派去了两名亲信尾随跟着章护卫，沿途必会护章护卫周全！”那人回到。
　　“东南方向？那是……”
　　扶苏神色倏变，章邯竟跑去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楚界！忽而又明白了，他去那里定然是要将寻自己父母的贺婉容找回的……只是，怎会有一丝隐隐的不安，对着对面之人，敛色屏气，甚是严肃：
　　“不论如何，发生任何情况必第一时间前来禀告，我允你在万不得已之时，可调用所有暗卫与之抗衡……”
　　扶苏拿出一块黑色金边令牌交给他，这暗卫出使令牌是扶苏幼时郑妃向嬴政求来赐予他的，为护他这个最疼爱的儿子平安顺遂，嬴政在扶苏十岁时正式将这出使令牌交予他，并任由他私自挑选、训练、调离以及全权处理，但同时嬴政将章邯遣调给了扶苏，因此也可以这么说，章邯便是这群暗卫的首领，不过之后，章邯又被嬴政安置在扶苏身边做了贴身护卫。
　　“记住……切勿打草惊蛇。”扶苏谨慎到。
　　“诺！”那人握紧双拳，起身，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扶苏坐下，揉了揉酸痛的两鬓，当初求嬴政允他来这校场打着观看胡都阵站演练，不过就是一幌子，此行真正的目的则是为了彻查那质镞之事，质镞已显身……只是这半日发生了太多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些事看似愈发明了，却是疑惑重重。章邯走了，接下来所有的事，他更不能掉以轻心，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得先未雨绸缪，确保诸事万无一失。
　　“公子？在吗？”帐外，小吉火急火燎的语气。
　　“进来！”扶苏敛了剑神色，坐直。
　　小吉手里捧着一册竹简走了进来，不禁意看了看那边整齐的床榻，沮丧着脸：
　　“公子，婉容小姐……她……她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还有，我家小姐……她怎么……也走了……”
　　“吉儿，我们明日便回咸阳城，你若是着急，我可派人先送你回去。”扶苏看她急不可耐的模样。
　　“吉儿并不是此意，只是先前来这里夫人专门叮嘱了的，要好生照顾婉容小姐，可眼下……吉儿回去了可要怎么给夫人交代啊！”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这件事我会亲自禀明将军和夫人，不会无辜牵连到你的。”扶苏安慰她。
　　“吉儿谢公子燃眉之急的相助，不过，婉容小姐走了，小姐又不能时常回府，吉儿就是觉着……忽然间好像没了盼头！”小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闷闷不乐。
　　扶苏突然想起了什么，斟酌了片刻，问她：
　　“若是让你进宫里陪着你家小姐，你可愿意？”
　　“什么？公子，你说的可是真的？”小吉突然两眼放光。
　　扶苏点了点头，轻笑：
　　“不过，你且再等段时日，待我宫里都安排好了，就将你接进宫里，如何？”
　　“嗯嗯，吉儿愿意等的。”
　　小吉心里雀跃，能再贴身伺候王瑕，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何况是要入住到她想都不敢想的秦宫里去，遂一直点头。
　　“对了，公子，这个……是婉容小姐留给我家小姐的书信，小姐她方才走的太急，一时将书信忘在了帐内，收拾打理毡帐的小卒交给了吉儿，吉儿觉着，小姐毕竟是在宫里，还是由公子转还给小姐较好！”小吉将手中竹册递给扶苏。
　　“也好！”
　　“那，吉儿就先告退了。”小吉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对扶苏半蹲一揖，悄然退下。
　　扶苏手里握着那卷竹简，想起昨夜、想起她的诀别书，心中又涌出难以平复的压抑，鬼使神差的他竟打开她写给王瑕的信：
　　“妹妹，我走了，请恕姐姐的不辞而别，恍惚数月，似经历了一世之久。对你，姐姐心中有着无尽的悔意和难舍，奈何天意弄人！已不知从何说起了，诸多事宜，怕也解释不清了，但有些事，瞒得了他人，却逃不过姐姐的双眼，公子从未放下过你，他因你的难过而难过，因你的焦灼而焦灼，你所有的心思他一一都晓得，他的那份隐忍、克制令人心疼……十八皇子对你的爱是掠夺、固执却也是情有独钟，他在背后差人做了那么多事，我虽不屑他那处事卑劣的手段，事后琢磨透了，却也明白他不过是情到深处，只为博取你红颜一笑，你且得过且过吧。他们对你，皆是用情至深！如今，我可以充耳不闻任何事，可我最放不下的人是你，我的瑕儿妹妹，深宫之内，重垣迭锁，逃不出的桎梏，往往取酒还独倾，姐姐晓得你在宫里的举步维艰，那份爱而不能、爱而不得曾令你痛不欲生，可你却要在众人面前一笑而过……你的无从选择会让你迷茫不已，你无望的深情给予不了真正之人……妹妹心中之苦，姐姐都懂，可姐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为你做……我与公子九江边的邂逅，成了横在你我之间远看不到底的沟壑，这种种过往，阴差阳错、纠缠不休，就此为止吧！或许我的离去可以打破这一切局面，至少，不再让你为此而煎熬痛苦，也不再让所有人为难……这段时日，我总是怀念我们幼时的点点滴滴，那些小美好会根深蒂固在我的生命里，而你我最初的那份姐妹情谊仿若也还在眼前，我们姐妹若一直如此，那该多好！感恩你与我，年少相知，一路走来，唯愿你，今生顺遂如愿。多回府里陪陪姨娘，她想你想的紧！瑕儿，你且安心！姐姐自有去处，不必寻我！安好！贺婉容亲笔。”
　　拿着竹简的那双手，指节泛白，扶苏面色微动，她……竟都心知肚明……如此决绝无悔，却又心甘情愿……而他，竟将她一次两次做他的挡箭牌……对她，已不是亏欠，而是偿还不起的累累心债！呵呵，她怕是早已做好了要离开的打算吧，来此也只是为见他最后一面！先前那隐隐的奇怪的感觉早已昭示了即要发生的事，只是他从未看明白过，以前是，如今亦是……扶苏不禁自嘲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