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48.再见若陌路 ...
-
御林苑几丈外的校场。最北边一片交错长满了狗尾草和鸡眼草的坡地,毡帐洒满绿茵丛,那里是胡都带来的三万士兵的驻扎营地。直对着南边是广阔无垠的校场,方圆几里,道路倒是四通八达,可几乎看不见什么人烟。往东南,被树荫密林包裹着的便是御林苑了……
扶苏赶到此处时已是下午申时了。远处夕阳未落,所经之处,隐隐约约的光晕投射,仿若给绿地披了件金衣,熠熠生辉……营地大门,接待他的正是胡都,此人身材魁梧,肤色黝黑,横眉立目,很是严肃。一身暗红色戎装对着扶苏庄重握拳,蹲拜,粗矿的嗓音:
“永宁县都尉胡都拜见大皇子!”
“胡都尉快请起——”扶苏微微一笑,伸手相扶。
“听闻大皇子莅临,卑职早早就为大皇子备好住处,路上奔波想必很是疲惫了,晚膳也已备好,请随卑职这边走——”胡都展手。
“有劳都尉了!”扶苏、章邯便跟着一同向营地走去。
……
蕲年殿。
是夜,暗黄的宫灯摇曳不定,泛着盈盈的光晕,深秋里吝啬的一团月光穿透木窗洒在除了近身伺候着的两名婢女身上外,还有少许落在撑着两鬓、紧闭双眼的嬴政的侧脸上,勾勒出他半明半暗有些愁绪的五官棱角……殿外,赵高高喝一声:
“国尉尉缭觐见!”
紧接着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嬴政灰凉的双眼慕然睁开,连带着身体也坐直了,看着眼前之人。
“尉缭拜见陛下。”尉缭只是弓身一揖,并未叩拜。
“国尉快起!”嬴政语气急不可耐。
“陛下让卑职去查的事已有了眉目。”尉缭明亮的眼将周遭的暗淡比了下去。
“快讲!”
“果然不出陛下所料,此战楚国征用了近乎全国的兵力劳力,所发兵力并不在我们之下,可想而知他们兵器所需数量之大,也正因如此,目前楚国现仅有寥寥少数匠师在国内自制兵器外,而其余大批量的弩箭、刀戟等兵器源源不断送入楚境的竟都出自于我大秦之地……”
“好大的胆子啊!竟真有人敢在寡人眼皮底下私造兵器,还是送往敌国……”嬴政愤然起身、踱步,眼眸深邃,若有所思,遂后神色一变,怒色。
“可查出此人是何人?”
“回陛下,卑职已有了重要线索,他们现窝藏在咸阳城外,为了不打草惊蛇,得让他们自己露出破绽来……请再给卑职三日,定能给陛下一个交代来。”
“好,只三日,寡人……静等你佳音。”嬴政虽答应着,可眉头紧锁。
“另外……卑职还怀疑此事亦有可能牵连着十八皇子静安寺后山遇刺一事,且与王贲将军之女有所关联。”尉缭又道。
“什么?亥儿和她的夫人?难道他们也被……利用了?”嬴政心中隐隐的不安,脸色瞬变。
“陛下,待此事查明,相关之事便会浮出水面,无论如何卑职定会彻查那日之事,必将那歹人抓回伏罪。”尉缭双手握拳,又一揖。
“此事也就只有交予你,寡人才放心,不过,这事之后,你尽可能赶回校场参与胡都的阵站演练吧,扶苏亦前去,寡人望你……能亲自教导他军事管制。”
“诺,卑职定当竭尽所能。”
尉缭看出嬴政对他这个大皇子的与众不同与器重。不过,扶苏倒也是这众多皇子中最让他刮目相看的了,他无异于常人的孝义之道,正直谦逊及礼贤下士足,甚至于朝堂上大胆谏言顶撞自己的父皇……还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如此作为,着实令他折服,也难怪嬴政会对他另眼相待。
“下去吧,有任何异动随时禀报。”
“诺,卑职告退!”尉缭轻揖,转身跨着大步走了出去。
此刻,嬴政的心并未因尉缭的一番安心话而定下来,他脑海此时装的都是那日赵高回禀他的话……
“陛下,胡妃娘娘今日随十八皇妃一同出了宫,我们暗中跟去的人发现娘娘竟私自会见了一个中年男人……”赵高话未讲完,正低头批阅奏折的嬴政手下一滞,抬头,不可思议:
“她去见……一个男人?”
“不错,听闻那人是当地十分出色的铸剑师,不过……好像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娘娘她却……”
“什么?铸剑师……”嬴政脸色苍白,似是忆起了什么,倏地性情大变,一手将刚刚批阅好的一堆竹简猛然推翻在地,惊得跪着的赵高立马磕头落地: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哼!韩熠生!!他……竟敢又回到了秦国,他是当寡人不存在吗?看来,寡人当年的话他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嬴政的眼充满血丝,妒意令他失去了理智。
“难怪这么久了,她也不曾想着、念着寡人……原来,她的一门心思都在那人身上……”嬴政闭眼,紧抿着的薄唇透着无望的苦涩和不甘,只刹那,灰凉的双眼睁开,愤然甩袖,没有片刻的停顿,脚下生风,疾步向甘泉宫方向走去……
于是,便有了那日两人争执不休、他决绝对她的那一幕……
可到底,是他太爱她了,她越对他冷淡如水,却越激的他一身的征服欲暴起……嬴政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心,他要拿她怎么办才好,又卧坐:
“这几日,她......如何?”
赵高端着一碗血燕窝放在他案前:
“陛下,且放宽心吧,奴按着陛下的嘱咐去甘泉宫里伺候着,娘娘这几日生活起居一切如常……”
“寡人是问你……她有无异常之处?”语气里略显的担忧。
“回陛下,娘娘这几日看上去并无什么异常,就是日日要在佛堂里呆上些时辰。”赵高听出语气有些忧心忡忡的嬴政,小心翼翼的回着话。
“她这是要忏悔吗……还是……”
嬴政后面的话没出口,只要一想到她对那人至今仍是念念不忘,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如死穴紧紧被扼住要害,令他窒息。
“陛下,这血燕窝可是熬制了三四个时辰,此时饮用味道绝佳,陛下忙碌了半晌快些喝了吧……”
嬴政面无表情,端起玉碗一口饮尽,其实入口那一瞬是索然无味,好像他也不想喝出什么味道来,将碗重重放进托盘里,神色复杂,但愿诸事不要如他所猜测那般……否则,他与她之间,雨恨云愁,欲说还休,有的……只会是越来越深的沟壑……
可对胡姬,嬴政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
“陛下,今晚还是去郑妃娘娘的雎雍宫……”赵高探道。
“寡人乏了,就歇在蕲年殿!沐浴!”嬴政转身向内寝走去。
“诺!奴这就去备热水。”赵高端回托盘,悄声退去。
……
“明日随我去御林苑!”刚从甘泉宫出来的胡亥对身旁人说到。
“去那里做什么?”王瑕扭头。
“你不是想学射箭吗?带你去拜见一下我的师傅……”胡亥看着她,心向往之。
“我……”王瑕本想拒绝,可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直觉告诉她,她得去!去了兴许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随即点了点头:
“我……我也正想见识见识你口中这位德高望重的武官,或许我有幸也能得到他的一二指点!”
“有我在,那是自然……”听她同意了,胡亥心中甚是欢喜。
可王瑕神色渐沉,语气也变了:
“只是,母妃这几日来总郁郁寡欢,又总喜一人独自待在佛堂,较之以往更是少言少语了,我很担心……你我还是要多多陪陪她的。”
王瑕当然明白胡姬此番是为何了,那日铸剑堂里发生的一切,她看的也算明白,从韩熠生面无神色的举止里她看出了他的恩断义绝,亦从胡姬眼里看出了难舍的情愫依恋,俩人之间又仿若有着千丝万缕的割舍不断……只不过此事,既然胡姬都没有让自己的儿子知晓,她到底是旁人,更是不能僭越什么的。
可就在昨日,她无意间听到甘泉宫的婢女们私下议论秦王怒声呵斥胡姬,并宣了口谕禁止她再出宫,这在甘泉宫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众人皆知秦王素来对胡姬温柔备至、宠爱有加……不言而喻,必是铸剑堂一事被秦王发觉,引他大发雷霆,可依着秦王眼里容不得半点沙的秉性,却迟迟还未对韩熠生动手,这点倒着实让她感到有些诧异;同时亦让她对胡姬更多了几分忧虑。因此今日一大早,她便提出和胡亥一同去甘泉宫探望……
“母妃却是消瘦了不少,也怪我处事不虑,让她为我担忧不已,待过几日,我会请求父王带母妃散散心的。”
胡亥自以为是他的原因导致,心下愧疚,想要补救。看王瑕对自己的母妃如此细致入微,关怀备至;又想到一连几日她对自己的悉心照料,心里暖暖的,慢慢靠近她,轻轻握住了她的左手,与她并肩、慢步,目光却直视前方……
胡亥温热的大手毫无征兆的握住她纤细的手,令王瑕微怔,侧头,便看到他异常赤红的右耳,原来他竟也是会羞赧的,莫名对他想要亲近她的举止不再反感,也没有像以往那般抽离开来,任他越握越紧……
往往,爱就近在咫尺,而这咫尺的温暖,对于曾心存于芥蒂并不相爱的那个人来说本就是一件百转千回的事。只是,你不来,我不往,某些记忆就会消亡,人跟着也会忘却,或许王瑕还不曾意识到那沾染了些许沧桑的秋凉,正随着时光荏苒把昨日红颜和此生流年一点点覆盖……亦或许在某一日的某一刻她能幡然醒悟,怜惜眼前爱她之人……这一地落红,这一场寂寥,心若有良人,世人皆路人,可这些,谁又能说得清呢……
……
第二日。
当一身扮男装的王瑕从正殿走出来时,胡亥怔住,许久未曾见过她这身装扮了,在宫里看惯了她平日女衣的清秀婉丽,此时白衣阙阙,高高盘起来的三千墨发用银冠固定住,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脸上并无施任何粉黛,可她,就仿若画中走来的一样……
马车已停在宫门口,于庚大声:
“公子,车已备好,该启程了。”
把正愣神的胡亥喊醒了,遂瞪了他一眼,忙向王瑕迎去,亲自扶她上了马车,待俩人坐好,婢女玉茶轻放下竹帘,和于庚坐在车前策马。
于庚抄了一条近道,虽一路颠簸些,但不过三四个时辰就已看到了御林苑的外围。
“这里就是你和父王常来涉猎的地方?”王瑕掀帘向外看。
“是,我们秦人祖先向来是一袭戎马装,马背上男儿的豪情壮志,这世间怕无人能及。”胡亥挺直的脊梁,满脸自豪。
王瑕看他这幅桀骜不驯的样子,还真有些霸气侧漏的韵味,不禁笑出了声:
“好啊!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期待你马背上的英姿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们去召陵,我策马,你就坐在我身后……”胡亥忽而想起来她随他去楚界寻扶苏,当时他们骑得那匹千里马,便随口而出这句。
王瑕听他突然提到召陵,与扶苏擦身而过的那幕猝然冒出来……刚刚还谈笑风生的肆意随性立马消失殆尽,她放下帘子,神色淡默下去。
胡亥猛然意识到自己言多有失,当即住了口,神色也一变。
似是触碰到了各自的雷池,俩人缄默不言,身体都不由的向后靠了靠,许久的沉默……
忽然马车骤急停下……
“奴见过公子!”“婢女见过公子”于庚和玉茶俩人异口同声一句。
“都起吧!”
王瑕定住,猛地抬眸,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她似有若无的侧了侧身,随即又垂下头去。
不巧,她刚刚那一瞬间复杂神色被胡亥一眼捕捉到,他心也跟着沉下去,掀开竹帘:
“真是巧了,上次是静安寺的后山,这次……呵呵,怎么哪儿都能碰到大哥?”
来者正是扶苏,他看向车内,除了胡亥,不想王瑕也坐在里面,心下一震,面上却一如往常:
“谁说不是呢?竟然会在这御林苑外的野岭遇见,十八弟这是要去……”
“校场。”胡亥言简意赅。
“哦!正巧,国尉今早也刚到校场。”扶苏看出他神色间对自己的不悦,轻勾唇角,好意提醒到:
“只是,你们走的这条小道太过偏僻,这附近时不时会有野兽出没,十八弟还是随我一同尽快离开这里为好。”
扶苏与章邯在这里呆了已有两天,听闻御林苑圈养的飞禽猛兽时常翻越围栏误闯此处,几日前还伤了附近的老百姓,今个儿一大早便和章邯来了外围后山处查勘实情,此处倒是没什么踪迹可循,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了他们……
胡亥探头向外眺望一圈,丛林层深,此时密林笼罩在阴霾之中,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浑浊的天空,却日头当照,确实看似险象环生。再者,既然师傅已经先与自己而到,那他必须得尽快赶到校场,坐直,神色稍缓:
“那就……有劳大哥带路了!”
又对着于庚嘱咐着:
“跟着!”
扶苏不着痕迹的瞧了眼靠窗而坐的人,见她始终垂眸,连声招呼都不愿打,甚至看也未曾看自己一眼,不觉波澜愁绪锁紧眼眶,遂转身,拉紧缰绳,和章邯绕至最前边……
而这一路上,各怀心事的也不再是两人,而是三个人了……
……
待几人赶到胡都的营地已经是晌午子时了,营中士兵刚牵过扶苏手中的马匹,突闻守门侍卫一声通报:
“禀报大皇子,营外有一女子说要见您……”
“见我?”
扶苏诧异,这方圆几里连人烟都没有的地方,何来的女子?回身示意章邯去看看,然后准备带着胡亥和王瑕前往军帐,哪知,那侍卫后半句话又冒出来了:
“她说她叫贺婉容……”
听到“贺婉容”三个字,驻足的不只是扶苏,王瑕亦停了下来,估计谁都没料到,这怎的赶巧都凑在一块儿了。
扶苏又回身,神色稍定,对着章邯:
“你先将十八弟和夫人带去国尉营帐,我稍后便来。”又对着身旁胡亥微微颔首一笑,然后大步流星向营地大门返去……
王瑕微微一倾的身体,随着扶苏愈走愈远的步伐变得有些麻木,刚刚半道上的巧遇,他突然的出现令她恍然,不是不愿理会,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作祟,她竟有种彼此永远不要相见的念头……直到方才,他眉头紧蹙的焦虑、迫不及待的离开……好像一切都毋庸置疑了,那曾一度望了又望,念了又念藏于心底的思朝与暮,已悄然变得面目全非,想来,如今他心中的一席之地唯有她的表姐贺婉容了吧……
王瑕唇角轻扬,心中却堵得慌,自己究竟在纠结着什么呢,分明就已经尘埃落定,分明就不该存有妄想,这分分钟的情丝,何以斩的利落……
“公子,夫人这边请——”
章邯优雅的一邀手,胡亥看着眼前那失落的一张脸,直直戳的他心痛,似是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并未理会章邯,而是对着她轻语:
“不然,在此处等你表姐片刻?”
也仅那么一会儿,王瑕已迅速梳理好一时的混乱,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各有所需,各自纷呈……她对着胡亥笑了笑,摇摇头:
“不了,带我去见你师傅吧!”说完,涩涩的双眸沉淀下来,头也不回的随着章邯向营地深处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