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 ...
-
领钟、宇野二人下楼时，正演到《桃花扇》第十七出——拒媒。
只见戏台上清石师弟扮成的李香君手持一把折扇，捻着兰花指，肃声唱：“阮家妆奁尚且不受，反倒卖身田家不成？”
香君的这句词一道出来，铿锵有声，叫听者几近无可反驳，细一品，这话中的怒、悲、无奈等种种交织一起，很难不令人为其动容。
清石师弟能有这程唱功除了自身勤奋，还有天赋为其加持，而自古那些个声名赫赫的名伶无一个不是天赋在身的。
就算是作为竞争对手的清宇也忍不住想驻足看完全场，于是他对钟怀义问道：“两位大人不留下看完这一场？”
钟怀义是不懂戏之人，再加此时只想将宇野小友与这伶人分开，因此一口便回绝了。
清宇心里为这两人没看到这是一场好戏而可惜，但面上不显，依旧是恭恭敬敬引两人出了戏院，待目送他们消失在人群中后返身回去，打算看完这场《桃花扇》。
人流如织的街头，钟怀义背着手，他身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宇野武士不时用肢体语言表达他内心的激动之情，他自觉对这位憨实的小友已是极尽包容了。
在赞多的手不知第几次朝他伸来时，他用扇子挡住那只“猪蹄”。
“小友，大庭广众之下自持为好，”说完收回扇子。
正经起来的钟怀义还是颇为唬人的，赞多嘿嘿笑着收回自己的手，但还是不安分地比划来比划去。
自松风戏院出来后，赞多的状态就和吃了毒蘑菇一样兴奋异常，为何兴奋，为谁兴奋，一直跟着他的钟怀义自是不会不清楚。
钟怀义一方面不希望身边这位脑子简单的异国来客与最是无情的戏子牵扯太多，可另一方面又要谨守不在背后说人是非的文人准则，在这纠结的思绪下，他心中烦闷愈压愈多，只差一把火就能让他这桶火药炸开。
脑子简单的赞多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正握着“火把”，“义先生，明日您有空吗？”
“有吧，”钟怀义不确定，他扭头看向赞多，狐疑地问道：“怎的？”
赞多笑容盈面，嘿嘿笑道：“明日您若有空可否陪我再去那里？”
钟怀义默不作声地将目光从这一脸傻气的小子身上移开，心里颇感无语。
见他不答，赞多和个烦人精一样缠着追问：“嗯？义先生，可以吗？可以吗？”
“不可以，”钟怀义无情地拒绝了。
“欸？为什么？”赞多脚步一顿，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缠了上去，只不过蔫了些。
“吾毕竟供职于四译馆，不能擅离职守，”钟怀义这纯属是搪塞之语，四译馆从来就少有要务，何况戏是黄昏开锣，而这时辰朝中各部早就散值了。
但赞多不清楚这些，真就以为义先生事务繁忙，甚至想到对方现在就是冒着被上峰责罚的风险陪他出来，所以就不敢再坚持要人家当自己与宇君之间的翻译。
钟怀义见他没有再说去松风戏院这档子事，以为自己成功拉住了他，所以心里也开朗不少。
而清宇那边待戏落幕，他就紧跟师父离场，至于斗戏结果并不打紧，结果既定，明日自会公布，
进了傅灵韵房中后，傅径直走向内室，在衣橱前站定，然后自腰间取下一串钥匙，取其中一把插入衣橱上的锁。
衣橱中净是衣服，没什么特别，不过他的目标也不是这些衣服，而是从最底层的衣服下摸出又一把钥匙，再次用它打开了衣橱最底部的柜门。
里头是一口红漆大箱子，傅灵韵下巴朝它一点，对清宇说：“搬去桌上。”
清宇好奇归好奇，嘴上半句不敢问，只依师父吩咐将大箱子抱起放去桌上。
傅灵韵又从那串钥匙中取了另一把，插入箱上锁孔。
箱子一开，清宇便被里头的物件吸引住了目光。
“师父，这……”清宇扭头看向傅灵韵。
傅灵韵将箱子合上，重将锁挂上，最后将那箱子的钥匙解了放在箱上。
他扫扫手，背过身去，“拿去吧，”声音中带着萧瑟之感。
这话一出，清宇惊诧地抬眼看向师父背影，他甚至觉得自己要么是听错了，要么就是理解错了，于是惶恐问道：“师父您是让弟子替您保管这头面和衣服？”
傅灵韵回首，眉头微蹙，一副你在说啥的神情，“给你便是送你了，有什么保管不保管的？”
这个回答没有让清宇顿感轻松，反而是一座大山压在了脑袋上，他摸摸脸，愈加惶恐道：“这个弟子怎么能要？前头的几个师兄都还没有呢……”
清宇的提醒让傅灵韵想到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眉头蹙得更深了，“你要是和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兄一个德行，这些自然也交不到你手上。”
“他们若是敢在你面前嘴碎，你就叫他们自己来找我，”傅灵韵补充道。
这清宇怎么敢？都是处了十多年的师兄弟，往后说不定还要再处几十年呢。
“行了，天也晚了，你拿着东西去吧，”说了么些话，傅灵韵也乏了，于是对清宇下逐客令。
师父都赶人了，清宇也不敢赖着不走，于是收起钥匙，抱着箱子告退。
小心地合上门后，清宇就直接瘫坐在门口了，这才刚开春，尤其是大半夜，地上寒凉不必说的，但他觉得这能让自己清醒些。
得了这箱东西清宇心里也挺兴奋的，不过比起喜悦，更多的是惶恐，他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对这事没有一点想法，若因此有了隔阂，他是极其不愿的。
可是从小到大，清宇和师兄弟都是睡一个屋的，那儿根本就藏不住东西。
这绝对不能带回去，他在心里说道。
他想到了救命稻草四师兄，因着总管事一职所以师父特准四师兄自己单独一个屋。
既有了法子，清宇当即抱着东西赶过去，但不巧的是，他扑了个空，四师兄还未回来，许是前头事务还没完。
为了把怀里这个棘手的问题及时解决掉，他决意在门外等到人回来。
因四师兄屋子正对弟子房，所以他并未抱着箱子在门外等，而是将它暂时藏在一旁的灌木里。
“鱼儿？你在等四师兄？”和蔡清河勾肩搭背回来的林清台看到坐在廊下的清宇问了一嘴。
“对，四师兄还在前头吗？”清宇问。
林清台摇头，道：“后半场我就没看到他人了，”复扭脸问蔡清河，“你有看到他吗？”
“你忘了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吗……”蔡清河无语地白了他一眼，转头对清宇说：“急着找他？”
“对，”清宇点头应道。
“啥事啊这么急？这大晚上的，”林清台大大咧咧地问道。
蔡清河与林清台分明每天形影不离呆在一块，但这两人性子却始终一个静一个动，心眼子一个多一个少，谁也没将谁同化了。
清宇还没想好怎么回他，蔡清河就一把捏住林清台的上下嘴唇，说道：“你管那么宽干嘛？”
蔡清河没用劲儿，林清台很轻松就甩开了他的手，瞪着眼，装狠骂道：“干你啊！老虎的嘴是你能动的吗？”
他这话刚落，蔡清河嘴角便扬了起来，而面对面的林清台最先发现他嘴角的笑，以为对方是在笑他自比老虎，因此羞恼之下将人推开，叉着腰，虎着脸嚷道：“我就是老虎！咋啦？你瞧不起我？”
他这声量并没收着，因此就连弟子房里的一众师兄弟都听着了。
清圆扒着门，朝他们三人喊道：“大师兄让你们滚回来睡觉！”
“大师兄，我等四师兄回来~”清宇扬声回道，他为显自己乖巧些，刻意将嗓子捏着。
在大师兄的威压之下，蔡、林二人拉拉扯扯回了弟子房。
院外最终只剩下清宇一人，再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弟子房里也熄了烛火。
清宇坐在廊下，仰头看了眼头顶悬着的灯笼，这灯笼挂了好些年已经很是陈旧，不过……上头画着的十二生肖倒是历久弥新，他依稀记得这好像是十二师兄送给四师兄的？
他撑着头靠着护栏，心里头又盘算着明日日间出去吃什么，想着想着，他上眼皮就忍不住和下眼皮打架，打着打着，他想着那就眯一会儿，于是，这一眯一直到了夜半。
他是迷糊间似听见耳边有人唤他才醒的。他脑子里还是蒙的，眼睛也半睁不睁，坐了会儿才稍微清醒，发现唤他的是四师兄。
“师兄，你可回来了……”他拉着对方的袖子就要起，但他腿是软的，本想借四师兄的力，哪想不仅他自己没站起来，他还将人家扯倒了。
曾青檀人没完全倒在清宇身上，他另一只手在尽力撑着护栏，“快松手，”他哑着嗓子道，但清宇此时脑子还半醒，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等到他完全意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曾清檀已经垂首半跪在地上。
清宇被这场面吓得彻底清醒，以为自己伤到了四师兄，所以他慌忙将人扶起，刚迈开腿要把人带进屋里，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师兄好轻！
曾清檀瘦削是肉眼可见的，虽然大家也会对他说多吃点饭，但他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久了大家就习惯了，甚至觉得他只是瘦了点。
直到清宇扶着他时，才感受到真实。
“我没事，刚才就是闪到腰了，”说着，曾清檀就要推开清宇，而清宇听到他闪到腰，更觉自责，却是不放，坚持要扶他进去。
曾清檀屋内没什么陈设，就是书多，再加屋内一股冷梅香气，清宇觉得四师兄更像个读书人。
“你怎的睡在门口？”曾清檀坐在床边，问烧炭暖茶水的清宇。
因为这一问，清宇这时才想起自己找四师兄的目的，他放下草扇，出去将那口箱子搬了进来。
“这是？”曾清檀看了眼这口箱子，疑惑地看向他。
清宇掏出怀里的钥匙，打开箱子。
“这是师父给的，不是偷的，”他解释道。
曾清檀不语，他伸手将里头的点翠凤冠取出，细看了会儿后放置一旁，然后又去看箱底那件繁复华丽的蟒袍戏服，他目的明确，直接翻开袖子内衬，在看到内衬的一处后，招清宇来看。
戏服袖口内衬上安静地“躺”着一朵花，还是杏花。
清宇出神地盯着那朵花，良久，对此，他并不知该作何反应。
曾清檀给他看了那处地方后就将戏服叠好，又仔细抚平褶皱处，最后将点翠凤冠放回箱中，落锁。
“师兄，这我决计是不敢拿的，明日我就拿去还给师父，”清宇道。
哪怕这套头面、戏服不是那位主儿的，清宇也是不敢自己拿着的，何况现在知道了它先前的主人是谁，他就更加不敢了。
对此，曾清檀却说：“这是师父抬举你，你明天要真给它还回去，你这可不就是不懂事了。”
“自从师祖去了之后，她留下的一应物件可都叫师父收起来了，每年也就只有这些行头才能出来见光一次。如今能重见天日，也是件喜事，”曾清檀若有所感如此说道，他面上神情唏嘘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四师兄说的这番话清宇不是不清楚，但他也清楚若是他人得知师祖遗物让他得了，那这不就捅了马蜂窝了？
“师兄，不是我不识抬举，实在是它太重了，也就只有大师兄那样的本事才配的上它，”清宇垂头丧气坐在床边，如他所说，如果他有大师兄那身本事，那他肯定就爽快收了。
曾清檀默了，他眼神落在一旁的红漆箱子上，心内也道若是自己也有那本事……
“那你先将它放我这儿吧，等你什么时候想要了，再来找我拿回，”最后，曾清檀如此说道。他此话除了为师弟解决烦恼，另一方面他也是存有私心的，他想即便不能穿上它再站在台上，能日日看着它也好。
清宇自然应下，他本来找曾清檀就是为了这个，不过，他还是打算明天一定要和师父谈谈这事儿。
“那你快回去睡吧，都快子时了，”曾清檀道。
清宇解决了燃眉之急，这下就立马有了眼色，于是急忙起身告退，走前还特意嘱咐他灭了炭火再睡。
出了四师兄的门，他就蹑手蹑脚回弟子房拿了毛巾后直冲澡堂。
他是每晚睡前都要洗澡的，即便像现在这么晚了，那也是必须洗了才能上床睡觉。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