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怒马少年时[元白]》叁单舟

5、伍

　　元和六年，母亲病逝，我回乡守丧。

　　前几年在京城应考，后面为官也攒不下什么余钱，回乡的日子，几乎是每日抠搜着过活，衣服也没置过新的。

　　我与微之信笺往来未曾断过，或许是他从字里行间察觉出什么，多次给我寄送衣食，三年期间，我算了算，微之寄来约二十万钱。

　　我若要直接还给他，他肯定不会要，后来想想，他多次提过回洛阳修缮寺庙，若是改日我以他名头修寺，也好给他个惊喜。

　　元和十年，跌宕起伏。

　　春，微之已困顿州郡近五年，好不容易奉调回京，帝王之心难测，又被放任通州司马。

　　我一直送微之到京城最西头的蒲池村，多歇息了一夜，才肯送他离开。

　　晨雾迷朦，我带着一身酒气沿澧水桥边兀自回城，前几日的短暂欢愉像是一场梦，从皇子陂归昭国里，二十余里我们一路吟诗。

　　高耸的城墙提醒着我，越过这道城门，便是踏入真实境地了，一时间悲从中来。

　　往后几日，京城中都阴雨连绵，我心忧南方潮湿，蚊虫也多，担心他一路奔波会染上什么病疟。

　　初夏，早朝途中，武相与御史中丞裴度纷纷遇刺。武元衡状元出身，为人清廉正直，文章也写得颇好，更何况当日，我正在武相主仆身后不远处，又怎能熟视无睹。

　　与同僚商议之后，大家都分辨得出这是一场庙堂之争，武元衡与裴度皆主张平定藩邦。偌大的长安城内，刀剑护卫甚多，在重臣上朝的官道上堂而皇之行刺，就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给下马威。

　　我此前约莫就是因为上谏太多，惹得天子心烦，这才被放置到左赞善大夫这么一个散职之上。但大殿之中，面对宰相被杀的事实，居然无一人敢言，我愤慨不已，上疏奏请一定要撤拿凶手，果不其然，又被群起而攻之。

　　此事之后，我深陷党争无力自拔，最令人心痛的是，居然被以写诗有辱母亲坠亡为由诽谤，后贬为江州司马。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白纸黑字，也能被颠倒黑白。

　　我与微之竭力推动诗派，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也是想在政坛上有所作为，宦官当道，朝廷中的力量分散开来，拧不成一股绳，最好的办法就是只留一股绳。

　　多年县政，对于贩夫皂隶，我与微之都较为了解，借着我俩尚存的笔杆子，想要为底层的贫民百姓做点事。

　　然而这一盆冷水给了我当头一棒，说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来说。

　　我即使再将天下百姓放在心中，所能顾及的也不过屋前一亩三分地罢了，稍微逾越出这条线，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

　　路途遥远，我到达江州之时，心已沉淀了大半，什么事都想通了，路上收到微之的来信，实在哭笑不得，他写“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彼时我正在船上，将行囊搁在一边疲于去收拾，点上油灯，将微之的信在光亮前翻过来覆过去，一直读到诗尽灯灭，天还没有亮，眼睛酸痛，好似回到了十几岁时苦读书后眼冒金花的时候。

　　李实尚书先前被贬到通州，便身殁于此，通州人少地偏，夏旱秋霖瘴疟多，蛇虫当道，我白日里不多言，入了夜总想这些有的没的，噩梦醒来浑身汗湿，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知道他病情没有好转后，我远在天涯海角无力相助，只得拜托亲友四处搜寻土方子，通州天热，我便找人做了凉席和薄衫送去，也不忘多次劝他，无论如何千万要保重自身。

　　我闲适之时，就翻出微之的书信，对着字迹自言自语，仿佛书信可传声及人，能与微之面对面深谈，旁人见我兀自呢喃，还当是中了什么魂。

　　书信之中，即使我有意收敛，也禁不住向微之大倒苦水，众人说我沽名钓誉，亲友也常常斥诫我注意言行，我确实愚笨，不知道百姓疾苦为何不能为帝王知晓。

　　除去诗文之外，我几乎一无知晓，可以说是废人一名，应试之时朝廷之中我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十年之间三次中第，因为文章而艰难走到高位，此时因为文章而跌落谷底，似乎是命运使然。

　　自古以来诗人总是命运多舛，陈子昂、杜甫一辈子做拾遣，贫困潦倒；李白、孟浩然等甚至连最低阶的官职都没有做过；孟郊年及六十才落个协律郎；张籍已经五十岁了，也没超过一个太常寺的太祝。

　　我的才能自然比不上他们，虽然被贬至此，但官阶多少算个五品，月俸有四五万，衣食皆可，还能够养活家里人，也算对得起白家先辈了

　　贤人所坚守的应当是所谓等待时机，这也是这么多年沉浮之中，我与微之悟出的道理。若时机来，我为云龙、为风鹏，陈力以出；若时不来，我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

　　元和十三年，大概是上天感然，淮西藩镇得以平定，天下大赦，又有崔群、裴度升任，弟弟知退随我去忠州任职，在西陵峡得见微之。

　　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的往来书信从未断过，几乎是收到一封便提笔再寄去一封，有时候我知晓他爱题字，每到一个地方就先四处走走，看看是否有微之留下的诗文。

　　也实在是神仙显灵，山高路远，我们同时写的书信竟然频频相应。

　　此次再见，仿佛万水千山，微风拂面，世事皆变，故人独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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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中间的自白部分参考《与元九书》，朋友们可以找来原文读一读，真的写得太好噜！（哭哭）